第40章 藕絲連
這一場雨便是又落了好些時日。
這一日早間出門還陰沉着天,到了下學時分天色徒然一變,烏雲遮蔽,狂風大起,天地間登時一暗,無數飛花落葉席卷而起,衆人正行到一半的路程,眼下觀這天色,面色多少有些凝重起來。
不一時天邊電閃雷鳴,衆人一驚,紛紛取出随身攜帶的油布傘撐/開,将一撐起,那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便頃刻倒下,其中有一人失防,手上一個未拿穩,油布傘便被一股大風卷到老遠,他驚得大叫一聲,衆人不由停頓住疾走的腳步。
待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油布傘追回來之後,從頭到腳皆已濕了個透,既狼狽又難堪,不由生出幾分怨氣。“早知如此,合該聽了夫子的話,在學裏将就一晚才是。”
眼下無個可歇腳躲雨之地,衆人見他趕上了,便再無心思逗留于此聽他一味說些無用的喪氣話。
學裏設的偏遠,道路亦是不太好走,晴日方還算好,雖是坑坑窪窪,可走慣了一樣不是問題。但落雨天卻是不同,黃泥早叫一場大雨澆濕,一腳踩下去不是濺一鞋泥水起來,便是一腳陷進泥坑裏。
天色昏暗的只瞧得見各自的影兒,雷雨交加之下便是撐了油布傘,卻仍無法避免被雨水漂濕了衣袍,腳底的鞋更不要去說,個個都濕透了底兒。
好容易踏上了平坦的大道,相互道了聲別便各自離去,同陸敘一道的還有幾人。幾人腳下不停,雨勢卻是只增不減,雨中趕路這許久,不光下半身幾乎濕透,便是上半身也無法避免。
此時天色已經全暗,街道上少有行人,各色門鋪亦是早早關門打烊,家家緊閉了門戶。依照往日天氣晴朗時,這時間該是街市上較為熱鬧的時候,今日卻顯得格外安靜寂寥,除了“嘩啦啦”的大雨水,再無其他。
又向前行了一大截路,經過一處小宅院時,陸敘不覺放緩了腳步。他隔着重重雨簾望過去,便見那一扇不大不小的院門緊閉,因着雨勢過大,底下一小截門身不免被漂濕,左右懸着的兩只熄了燭火的燈籠搖曳不停。
陸敘步伐一緩下來,前頭幾個同窗先還未察覺,待落了個數十步距離時,方不解地回過頭來。“怎地?出了何事?”幾人見他一雙眼睛光盯着那院門看,不曉得他這是何意。
陸敘壓下心底的不适,加快步伐趕上幾人,他卻是答非所問,“今年卻是個雨水多的一年。”幾人聽他這樣說,亦是一齊點頭道是。
剛一行到拐角處,陸敘突地眉心一跳,晃眼便見那緊挨着街道的一株大樹上似是有個人影,他一下扯住幾人,幾人也是一驚,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
此時天際雖不再響大雷,可隔個不久仍是炸一聲小雷出來,雨勢依舊不減,這一個人夜間躲在樹上本就古怪,且現下雷雨交加,是人皆要避開樹木,他卻半點不忌諱,可見事出古怪。
陸敘的幾個同窗俱是文弱書生,并不想招惹此等不利之事,因此二話不說拉着陸敘的衣袖便要帶他離開。
陸敘心底還在猶疑,他們幾人動靜這般大,按理那人早該倉皇逃竄亦或是其他反應,可這人卻好似未聽見動靜,長久維持着同一個姿勢,他不由順着他面朝的方向望去,這一望,心底便是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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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陸敘的同窗低聲勸他,尚未等他反應過來,已被幾人連拖帶拽地拉離了是非之地。
一路上,陸敘是走一步,心裏寒一寸,他的幾個同窗似是看出來他的不妥,便一齊将他送至家門,待瞧見他入了家門,方放心離去。
甄氏早在門後等着了,聽見叩門聲就連忙打開來,見兒子一身衣袍将要濕透,鞋靴上又是泥又是水,衣着雖狼狽,可面上與頭發卻是未被雨水淋濕。
知道兒子歸家必要被雨淋濕,她便掐着時間命廚房燒了幾大鍋熱水,又叫煎了碗姜糖水備下,滿心想着待兒子泡完了熱水澡,便與他喝下去一去身上的寒氣。
甄氏先前只顧着擔憂,未怎樣細看他的臉色,這時候一進屋,燭光一照便叫她瞧見兒子神色不好,她心內“咯噔”一下,以為他在外/遇着了事,正要問他時,陸敘就先她一步開了口:“娘,兒子出去一回。”
甄氏大吃一驚,這外頭雷雨交加的,又是黑夜,遇着了不測可怎麽辦好,她急的連忙擋住他的去路。“這夜黑風高的你還出去做甚!老實在家裏待着,便是要事也得等到明日再去。”
娘這是關心他的安危,陸敘自然清楚,可眼下他非出門不可,又不願同她消耗時間,因此便扯了謊道:“娘,兒子落了本書,再不去尋回來明日便該泡爛了。放心,去去便回。”
陸敘嘴上說着,人已經靈活地錯過她娘的攔阻拿起傘便往門外走。甄氏又氣又憂,大晚上的她不好大吼大叫,如若不然定要追出去罵他。
陸敘出了院門,心下就更是發沉,他舉着傘在雨裏一路疾奔。待經過方才那株大樹時,不覺停下腳步,擡頭再看,樹上已經空無一人。
這樣的結果并未讓他感到松快,眼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人已經離開,二是……這般設想他竟是一瞬也不敢去想,若依往日夜裏冒然叩門實屬無禮之舉,可眼下他顧不得其他,一步便上了幾層臺階,伸手叩門。
他一只手就快磕破了皮,裏頭仍舊半點反應無有,這樣的結果更是令他不安至極。想一想許是雨夜裏噪聲過大,守門之人定是未能聽着,他便一把丢開傘,雙手握拳猛砸幾下。
這聲響已是不小,幾個守門的仆婦定是聽到,可因着心頭驚駭,仍是未打開院門。
陸敘已然逐漸冷靜下來,他敏銳地聽到裏頭傳來的腳步聲,知道定是心中膽怯才未出聲,因而語氣盡量平靜地開口:“我是城西設館的陸大夫,前來為你家姑娘看病。”
仆婦們面面相觑,心中松一口氣,只要不是歹人便好,可今日未見裏頭有人出去請大夫,何來前來看病一說。這陸大夫來過兩回,甚個模樣做派幾人亦是十分清楚,因而緩聲問道:“今日裏頭的平安姑娘未出門,陸大夫可是早先便約好的?”
陸敘此刻已經放心大半,既還能這般回話,便是未遇着不測。
可他知道前院與後院之中還隔着一道門,心底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因而回道:“不錯,煩請進去通報一聲。”陸敘緩一口氣,只要她身邊伺候的任一個丫頭出來傳話,便可确定安然無事。
不一時,平安便跟着一個仆婦走近門前。
她示意幾人開了門,擡眼便見陸大夫渾身濕透,靴上沾了黃泥,衣袖袍角邊正淌着水珠,束起冠的烏發雖是未亂,可一眼便能瞧見亦是濕透了,雨珠不時順着鬓角滑下來,眉峰眼睫俱是沾了雨水。
平安一時有些發懵,她今日未去請他呀,怎地突然上門說要為姑娘看病,且還是這樣一身模樣,心裏正打鼓,面上卻是禮節性地請他進來。
陸敘一見她人,懸了一半的心便完全放下,他方才不過是尋個借口罷了,眼下知道她安然無事,自然未打算真的進去看病。因此說道:“倒是我記錯了時日,冒昧冒昧。”
眼見他就要走,平安心裏一陣較量,最終還是将他喚住,“姑娘這幾日卻是有些體恙,陸大夫若是不急,可否随奴婢進屋為姑娘把一把脈?”
陸敘蹙了蹙眉,冷靜下來他更是自責自己太過沖動,但凡與她相關之事,他便似個毛頭小子一般,總易沖動犯渾。前世如此便罷,今世竟還次次主動來趟這趟渾水,實在不理智。
“若是無有大礙,我明日再來便是。”不好直接回絕,他便想着婉言推脫。
他這一番舉止,更叫平安心下納悶,先前可不就是他夜裏來叩門說要為姑娘看病?怎地這時間又變了一番态度。
她實在弄不清楚,可羅媽媽當日的話還猶言在耳,因此便又苦着小臉央求,“陸大夫今日來的可巧,原是想出門請大夫的,可雷雨交加的,姑娘不放心我出門,這才寧願自個挨着,也不叫我出門受罪。眼下陸大夫既然來了,還請您發發慈悲,進屋為姑娘把把脈罷。”
平安一味低三下四着,一旁的幾個仆婦也不免多看陸敘兩眼,陸敘微有些尴尬,今日之事本就是他惹起的,自覺再不好推拒,只好答應下來随她進去。
平安将他領進二門,便借口為他尋一塊幹布過來擦擦,叫他自先進屋,她稍後便到。陸敘未做多想,房門本就小敞着,跨進門檻前他不由抖了抖腳,将靴上的黃泥抖落不少。
立在門外便是一股熟悉的香味,陸敘不免心神一晃,頗有種尚在前世的幻覺。他擡手撥開門簾,越往深處行,屬于她的香味便越是濃郁,清清淡淡仿似秋日裏的花香,清香又不失一股叫人意圖生憐的味道。
佟姐兒剛沐完浴不久,正坐在鏡前通頭發,她将一取下了頭飾,便聽見一陣腳步聲。
素日生活在一處的幾人,她自然聽得出哪個是哪樣的腳步聲,這一聽便是個陌生的,手上不免一抖,象牙梳篦便一下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陸敘自然也是聽到,他先時還在納悶為何裏頭靜默無聲,便是連她的奶母與丫頭也沒過來迎,滿以為兩人在屋裏候着,誰想入了女子的閨房卻見榻上空空如也,奶母與丫頭俱是不在,唯有一位妙齡佳人坐在境前梳妝。
他亦是一驚,自身後便可看出她着的單薄,定是質地薄軟的寝衣,原想着立刻就退出去,誰知她一下轉過頭來,先是滿目驚惶,待瞧清了他的臉,一張玉白小臉便慢慢紅起來,“哎呀”一聲,就見她背過了身子。
“陸,陸大夫怎會在此?”佟姐兒心中又驚又羞,慢慢将腦後的長發盡數撥弄于胸前,便似一匹質地上好的黑緞遮于胸前,恰好擋住了輕薄的寝衣。這般遮着掩着幾步近了衣架前,取下外衫披上才敢再次擡頭看他。
她着一件藕荷色寝衣,外罩一件天水碧衫子,一頭烏發盡數散落下來,似一塊上好的黑緞又似那一傾而下的瀑布,直直垂落于腳踝處。絕美的臉上又驚又怕,此刻美眸裏還殘餘着未散盡的水光。
陸敘心口一窒,格外的難受,前世他便是愛死了她這副柔弱可人疼的模樣,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裏不叫她吹半點風淋一絲雨。重來一世,他滿以為自個不再受她影響,可眼下他卻是開始不濃不淡的眷戀起來。
佟姐兒立在一旁見他久未出聲,奶母同兩個丫頭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她雖是知道奶母心意,可眼下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低了頭想一想,才擡起來,“奶母将院牆俱都墊高一回,插/進不少碎瓦片,說是這般能防人翻牆進來……”
她無頭無緒來這樣一句,陸敘先還不解,待一聽完面色便是一沉,果然,他今日猜測的并未有錯。
佟姐兒亦不知自個為何要同他說這個,可一見他面色就知這般說對了,因而又顫了顫身子說:“那日,那日還有人砸門,是奶母同如意用桌椅擋住了,之前還撂過腰帶在門口,不知為何要這般……”
佟姐兒說着便滑下淚珠,她是真的害怕,可眼下又不明為何想同他說這些,冥冥之中就好似該同他說一樣。
陸敘見她哭得傷心,面上不為所動,心裏卻是有些泛酸,前世裏他最見不得她哭,只要她一哭,就好似在絞他的肉一般。
佟姐兒默默擦了淚,後知後覺在他跟前說這些話有些不妥,原是眼睛有些發紅,這時間臉蛋也有些燙起來。“叫陸大夫見笑了,我,我不過胡言亂語,對,就是胡言亂語,您可莫放在心上。”
佟姐兒側了側身,将面上的淚漬一一擦拭幹淨,羅媽媽這時候總算進來了,陸敘說不出多餘安慰的話,整個過程中都是蹙着眉峰,緊抿着唇為她把了回脈。
待見他要走時,佟姐兒便向着如意使眼色,如意會意地轉身離開,片刻後便捧着件石青色鬥篷過來。他進屋這許久,佟姐兒自是看出他周身濕透,雖不知為何冒然過來,可感念他幾番不辭辛勞為自個看病,便又命如意将鬥篷送到他手上。
陸敘自然不接,意料之中,佟姐兒已經躺進帳內,見此不由柔着嗓音同他道謝,“幾番勞駕陸大夫前來看病,眼下這金錢俗物不可表達我的謝意,只有這一針一線之物,卻值些情誼。”
陸敘仍不去接,光是瞟一眼便知那鬥篷面料不俗,且上頭繡工精致,針腳細密,一看便知是費了精力。他本就不願同她多有交集,自然回絕,“姑娘這鬥篷既是一針一線皆由自個縫制,那便屬私/密之物,這般随意送與外男怕是不妥。”
陸敘這話雖在婉拒,可到底還是隐含着幾分輕蔑之意,花帳後的佟姐兒不免心中一刺,眼圈兒便是一紅,過了好久,她才輕聲開口,“是我考慮不周了,叫陸大夫瞧了笑話……”
後半句已隐含着哭音,陸敘心底微有些不忍,可到底還是未置一詞,道了聲辭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