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女漢紙口八二
周遭的聲響在此刻凝結,我眼中的人,如此輕輕的對我說。
可赫連瑾的話剛落,似再也撐不住般,拄着手中的兵器,踉跄的退後了幾步。
“不好,快扶他回去,我早說他身子這般虛弱定不可大動幹戈!”孤不齊見狀連忙上前扶去欲要傾倒的赫連瑾。
我剛落下的心又懸了起來,身旁的侍從見狀,紛紛上前。這一番動靜,待孤不齊瞧好了赫連瑾的傷勢,窗外的天早就亮了起來。
莫無康回了府,留下我同孤不齊二人在宮中看守赫連瑾的傷勢。
被困多時的桂公公得知皇上平安歸來,帶着人急急忙忙沖到宮道上,驚天動地的将赫連瑾帶回了福寧宮。
孤不齊在一旁施針,桂公公站在一旁心急如焚,“皇上為何還不醒來,你這老頭的醫術究竟行不行?太醫院的太醫可都在外頭等着呢!”
“桂公公,你且放心,孤大夫的醫術我大可向你保證!”聽着桂公公的話,我也是憂心忡忡,瞧着孤不齊快不愠的神色,我趕忙上前止住桂公公的話。
桂公公握着手,朝着我這邊掃了一眼,抿了抿唇便是退到了一旁,再也不說話。
“齊王的傷尚無大礙,休息幾日便好,自他上次醒來,聽說你跟随雲後而走的消息,便一直勞神焦慮,也不顧我的吩咐好好休息,再加上這一場體力戰,再是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般的折騰,好在你也平安無事,齊王這根繃緊的弦也就松下了。”孤不齊收了手,轉身又對着桂公公道:
“齊王身上的蠱傷已解,但身上的皮肉之傷亦要處理,你派人将齊王這身污衣換了,我這便為他處理傷口。”
桂公公一聽赫連瑾無事,一掃剛剛的不耐,甚是歡喜的喚着人前來。
內閣中的人退下,孤不齊掃視了一番前後左右,放下了手中的東西,這才走上前對着我道:“莫姑娘,你且過來,老身有些話要同你說。”
我神色頓時警惕了起來,心中湧起了一股不祥的念頭,“孤大夫,難道是皇上他——”
“不不不,此事同齊王無關!”孤不齊急忙否認,但臉上的神色卻見躊躇之意。
知曉不是赫連瑾的病情,我這才松了一口氣,跟在他的身後望着內閣的角落走去。屏風掩蓋了我們二人的身影,孤大夫皺了皺臉上的丘壑般的褶皺,嘆了一口氣,對着我道:“此事,我以往也同你說過,此事的确是老身的錯,今日說出也望請你原諒。”
Advertisement
“什麽事?”我不解,追問着。
孤不齊的臉上卻滿是愧疚之意,又嘆了一聲,這才下定決心對着我道:“莫姑娘還記得,老身曾經與你說過,當年雲後交予我一名女嬰,我将之丢棄予雪地之中。”
角落的光線明明暗暗,阖上的窗臺阻斷了烈陽的光輝,孤不齊站在陰影處,我瞧不清他的神色,但他的話落在我的耳畔卻勾起了我一股莫名的猜測。
“孤大夫,你不是說那名女嬰不是已經身亡在雪地中?”我猶豫着開口問他。
孤不齊擡頭瞧了我一言,繼而又對着我道:“當日,我也是如此以為,但自那日替齊王換血,我見到你手臂上的紅紋時,我這才有所懷疑。”
下意識,我握緊了手臂,對着他追問道:“紅紋?這紅紋是什麽意思?”
“當年,雲後将這名女嬰交予我之時,手臂曾被毒蟲所咬,手臂上便是殘留了一條猙獰的紅紋。”
我收回了手,內心滿是震驚,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臂,止不住滿心的疑問,“孤大夫,你想告訴我什麽?”
“當年,我直到她氣息全無,才離開,我以為這名女嬰定然喪身在雪地之中。但,你的脈象實在異于常人,當日你說你中了蠱,但探脈之際,我卻發現你之脈象有了片刻的停滞,那時我便有所懷疑,如今,再聯系你身上之紅紋,我不得不确定,當年雲後的交予我的那名女嬰尚在人世。”
孤不齊的推測一下子炸開了我腦海中的思緒,再擡了頭,卻見孤不齊滿臉愧疚之色對着我道:“老身慚愧,一生殺戮無數,想不到今生還能見到當年我留手之人,當年之事,的确是我罪孽,如今看莫姑娘平安無事,另有造化,老身也算是贖過了!”
聽着他的話語,我按捺了這份令我吃驚萬分的消息,冷靜了片刻,這才對着他道:“你早就開始對我進行了猜測,所以,你才在那日書信中對我提到要保護雲王。”
孤不齊點了點頭,帶着幾分無奈之色對着我道:“雲王雖然人已瘋傻,可卻執意将莫姑娘認作是他同那名外姓女子所生的孩兒,怕是血脈之系,冥冥中自有注定。莫姑娘乃是雲王血脈之一,我後悔當日未曾親口告訴你真相,可,當時情況緊急,你憂心齊王,怕是老身說出實情,你也不會相信。”
孤不齊這般開口,一下子令我藏于袖口的玄武印滾燙無比,雖然心中對孤不齊的話并不是全然信之,可是他所說的實情卻也容不得我質疑半分。
“孤大夫,你說我該信你麽?”我陷入了迷茫,若是孤不齊說的話是事實,那雲王落入雲後手中生死難測,便是我親手所為!我顫抖着雙手扶上了一旁的椅凳,等待着孤不齊的回話。
“莫姑娘就算不相信老身的話,難道你從未對你之體質有過懷疑麽?為何齊王身上的難解的蠱蟲,卻只有你才能解,為何你的脈象異于常人,竟會出現龜息之現象?你若是還不信老身,那便詢問當年撿到你之人,可是在平安鎮南的一處落雪的石洞中?”
當孤不齊口中說出平安鎮三字,我便知道,他的話打消了我些心頭的最後一點疑慮。
“如今雲王落在雲後手中怕是兇多極少,如今齊王已經無大礙,雲王當年既是被他藏匿起來,想必他同雲王之間淵源匪淺,而莫無康此人身份也是深思,莫姑娘此刻大可利用他們二人的關系,救出雲王。”
見我一言不發,神色不動,孤不齊的語調頓時急切起來,“莫姑娘在猶豫什麽,你畢竟是雲國之人,莫無康待你再如何,你與他始終無血緣關系,難道你要放任你的親生父親在雲後手中,權利被奪,下場頗為凄涼麽?”
孤不齊的話落下,驚的我退後了幾步,事情太多突然,我從未想過我會同雲王有任何牽連,畢竟這個身份背後的重擔非我所能承受。
然,扶穩了身體,我擡了頭,腦海中不停翻湧的是娘和雲昭的身影,雲昭非是雲王的骨肉,若是将來雲後奪取王權,定然要扶持雲昭上位,到時候,雲王被困,雲國王權易主,而我既然被告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再坐視不管,任其事态的發展,那豈不是雲國的千古罪人?
我若不知,對雲王被擒之事即使心有愧疚,亦可狠下心來袖手旁觀,可是,如今,孤不齊對我道出這樣的事情,我亦能如何冷血麽?
腦海中浮現的是雲王的瘋癫之态,他抓着我的衣袖對着我道:“阿凝,我們回去。”
心中湧起萬般的愁緒,最終混成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傷,我這才握緊了拳頭,對着孤不齊道:“孤大夫放心,雲王的事情我定會籌謀下去。”
不僅如此,被枷鎖上這樣的身份,我同蘇夫人這淺薄的母女關系,也将會被割舍的一幹二淨。
孤不齊聽言,心中大定,竟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沙啞的聲音對着我道:“孤不齊一生手中了結的性命無數,如今我已經年邁,只求重回雲國故土,安穩度過一生,雲王當年治國有方,我便以這身風燭殘軀追随公主,救回雲王,以寬恕之身重回西巫之地。”
說着,他佝偻的身軀彎下,對着我行了一個大禮。
我惶恐不安,慌忙彎下腰要扶他起身,可孤不齊卻依舊跪在地上,臉上也漸露一派輕松之意,“老身早就是滿身殺戮的罪人,當年錯殺公主,我本就是罪該萬死,如今,公主受我這一大禮,乃是老身因當年之事向公主賠罪。在境外漂泊流浪了十五年,老身早已白發蒼蒼,此生唯一的願望便是得到吾王的恩準,回到西巫故裏,好葬我這一身年邁殘軀。”
說着,孤不齊便又是向我行了一禮。
我看着長跪不起的孤不齊,他滿頭蒼白的白發落在我的視線中,竟讓我橫生了一股莫名的滄桑之意。
突然,閣外傳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我聽言,連忙扶着地上的孤不齊起身,桂公公帶着人前來,在閣間又是一陣忙碌。
蕭侯爺叛亂,被關押在大牢中多日,赫連瑾一醒來便派人着手去處理這件事,蕭家的衆人早被蕭正銘暗中送出京城,葉紀玄在城內城外尋了多時也未曾找到他們的身影,但卻在東陵臨君被殺的地方找到了滿是狼狽的蕭太後。
我拿着赫連瑾給我的令牌去了大牢一次,牢中潮濕陰暗,落魄的蕭侯爺自被抓的一刻,似乎早就料到今日的結局,穿着囚衣一派的沉穩。
聽見我的腳步聲,蕭侯爺擡了頭,卻是瞧了我一眼又閉上了眼睛。
倒是蕭正命拖着厚重的鎖鏈上前,他緊緊的抓着生了鏽的鐵欄,問着我道:“我聽說葉大哥出了城——”
他未問完,我對着他道:“你放心,葉都尉并未尋到蕭家其他人,也許他們早就離開了京城。”
蕭正銘這才放了心下來,手中的鐵鏈簌簌作響,似乎在自言自語:“離開了就好,離開了就好。”
蕭正銘的話語落下,附近卻傳來一聲凄涼的吟嘆聲:“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我擡了眼,卻見一身白色囚衣的蕭太後立在牢間,沾染血色的手緊緊抱着一把武士的刀鞘,神色恍然。
可下意識,我的腦中卻出現了當年在宮中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她穿着一身朱紅色的宮服,坐在太和殿書房的椅座上,高貴而傲氣。
蕭正銘嘆了一口氣,“姑姑她本是被送出了京城,可是聽說東陵臨君一死的消息,又趕回了京中。”
“死了,這次真是死了!呵呵…”一旁的蕭太後聽見東陵臨君的名字,終于回了神,笑出了聲來。
“惜雲,當初,你若是同我齊心,赫連小兒早就被我們拿下,又豈會讓他羽翼豐滿,讓我們蕭家落得如此境地?!”蕭侯爺突然開口,言語之厲,似乎在責備着對面的人。
蕭太後回了身,黑色的長發垂在她的身後,抹去了她濃豔的裝扮,素着一張白皙的面容,面前的她竟然讓我有了片刻的陌生。
聽着蕭侯爺所言,蕭太後輕聲笑出了聲來,“大哥,你想得到的東西,我偏不讓你如願,你想要的王權,我偏要從中作梗,你以我做籌碼換取同東陵臨君合作的機會,可你看,老天都不幫你!你這一生的圖謀計算,注定是一場可笑的戲。”
“你住口!”蕭侯爺惱羞成怒,“嘩”的一聲站起了身子。
蕭太後卻不理會他,而是擡了頭,将視線落在我的身上,又瞧了一言我腰上的令牌,目光淩冽,嘴角微微彎起:“看來,赫連瑾對你是挺用心。”
說完,蕭太後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纖長的十指摩挲着手中的青刀的刀鞘,“我鬥不過莫無康,也鬥不過傅紹言,落得這樣的下場也是活該,大哥,你的黃泉路上,有我作伴你也不會寂寞。”
“你還在很我!”蕭候爺望着面前的人,雙眼眯起,似乎多有不解。
“恨?當然恨!”蕭太後低着頭輕聲說着,“自從當年東陵王被殺,你對東陵臨君下手,告訴我他的死訊,将我嫁給赫連武,我怎能不恨?你明知我同東陵臨君早有婚約,卻仍然毫不留情對他動手,甚至講我推進令人生厭的後宮,坐着那張虛有其表的後座,我這一生最珍貴的東西被你毀的一幹二淨,大哥,你說,我為何不恨?”
凄涼的語調,帶着一段往年舊事,從蕭太後的口中的講出,而到了此刻,那滿腔的恨意都化成了一抹人世不可挽回的無奈。
我站在一旁,望着蕭太後垂下的面龐,望着她手中的分外的熟悉的刀鞘,當年她對我所說過的話,在此刻都豁然開朗,而她寝宮內那懸挂着的彎刀,想必也是同東陵臨君有關,因此,她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柳三接觸,想必也是為了打聽東陵臨君的下落。
“愚昧!這等情愛又怎麽抵得過霸業,你忘了當年後宮中,你一人掌權,坐鎮後宮,身為太後,又是何等的風光!”蕭侯爺不以為不然,厲聲反駁道。
“霸業?呵呵…”蕭太後嗤笑着笑出聲來,望着面前狼狽的人,“如今的你,可曾有了霸業,過了明日,你便是儈子手的刀下亡魂,什麽也不是!大哥,你看,你不僅連累了我,如今,連你唯一的兒子也要将命搭上!”
蕭太後将視線落在了蕭正銘的身上,神色柔和,“正銘,你自小貪玩不正經,姑姑未曾給過你好臉色,可如今,姑姑才知道,蕭家也只有你才是看的最明白的那個人,惜玥她們的命多虧了你,你無錯,錯就錯在你有一個被權力利益蒙了眼的爹。”
“死了也好,死了我便又能再尋到臨君了!”蕭太後轉了身子,再也不言語。
“姑姑!”蕭正銘喚了一聲,可對面卻無任何動靜。
我像是預感到了什麽,踱着步走了過去,蕭太後的黑發自她的肩膀垂落了下來,我看不清她的臉,卻在她的白色的衣服上看到了一大團新鮮的血跡,鮮紅的,染成了一朵妖豔的紅花。
我将伸出的手收了回,默默的退後了幾步,身後的蕭正銘像是感知到什麽,出口的聲音早已變了調:“姑姑!”
走出大牢的時候,已過了午時,刑部外的街上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而街道的對面,一個穿着黑衣帶着金冠的人,牽着一匹棕色的馬立在高牆旁,靜成了一副畫。
“蕭太後,她死了。”猶豫了片刻,我對着身邊的人輕聲道。
“嗯。”赫連瑾在我的身旁低聲應和了一聲。
“蕭家其他的人,我能求皇上饒過一命麽?”走在赫連瑾的身旁,我還是将心中的懇求說了出來,“皇上欠蕭正銘一條命,當日你昏迷之際,若不是蕭正銘引開了蕭侯爺的人馬,皇上怕是早就落入東陵臨君的手中。”
話說到此,赫連瑾的腳步停了下來,缰繩被他牽在手中,他拉扯着打着響鼻的馬兒,落了視線對着我道:“葉紀玄早就尋到了蕭家的人。”
我心中一動,對着赫連瑾道:“皇上早有心放過他們?”
赫連瑾伸出了手,狀似不經意般撩開了我面龐的碎發,複又收回了手對着我道:“我知蕭正銘本性,蕭家的人皆剩女眷,我如何能趕盡殺絕。”
話說完,赫連瑾突然撇了頭,伸出了手順着馬匹上的鬃毛,口中多有遲疑,直到凝視着他右手腕上的傷口,他這才伸出了左手,将藏在袖中的東西遞到我面前。
我回了神,視線落在他的手上,卻見到一只做工頗有些粗糙的蘭花簪,頓時腦海一懵,像是想到了什麽,心中閃過莫明的悸動。
“昨日,我向莫相求了親,他卻說這件事他做不了主,想來此,我也只有親口問你一聲。”
“阿辛,你可願意嫁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