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羅·曼契尼住在紐約市上東區的一棟高級大廈裏。

他住的地方很大,裝潢擺設卻很簡單;家中有一位男性管家,大約五十多歲了,應該是意大利裔;大門外有兩個壯漢站崗,一看就知道是保镖。

孫蓓蓓被請到客廳裏等候。

沙發很寬、看起來很貴,她坐在上面不太自在。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在作夢。

是啊,一定是作夢吧,不然以她一個普通留學生,怎麽會坐在一個黑手黨的幹部家中?

過去這三天來,她只是拚了命的想找到這個名叫卡羅·曼契尼的男人,然後拜托他幫忙救救麗珣,然而當她真的坐在這兒等待談判的時候,突然覺得一切都失真了……

「你要喝點什麽嗎?小姐。」

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混亂的思緒。她回過神,擡頭望去,是剛才那位文質彬彬的管家。

「給我一杯開水就好,謝謝。」

「你确定不來杯咖啡嗎?」管家露出了親切和煦的微笑,說話的時候帶着濃濃的意大利腔,「我煮的美式咖啡可是數一數二的好喝哦。」

「呃……」她面有難色,支支吾吾道:「抱歉,我喝了容易失眠,但還是謝謝你。」

他聽了,笑了一笑,不再說服她,只是給了她一杯水。

管家的名字叫作馬西莫。

不同于外頭站崗的那兩尊門神,馬西莫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戮之氣,反而還帶有些許的英式紳士氣息,她猜想這男人應該不是黑道背景出身。

「你稍坐一下,我這就去叫先生出來。」

她沒答腔,只是微笑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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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馬西莫轉身離開了客廳,大概是去叫人了,她不知道自己視線應該落在哪,最後只好盯着牆上的鐘,看着秒針繞了一圈又一圈。

這是她人生第一次覺得光陰流逝的速度慢到令人窒息。

「你來了。」

一個聲音無預兆地從背後冒出。

她吓了一跳,立刻正襟危坐,雙手規規矩矩地擺在膝蓋上,接着,她看見卡羅走到她的右前方,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而且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

那樣的視線太過于銳利,甚至具有強烈的侵略性,她頓時覺得,光是這樣被他瞪着,就足以令她四肢動彈不得。

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你看起來很緊張。」他忍不住調侃了她一句。

「那、那是當然的吧……」她避開了他的目光,生硬地擠出微笑,「我這輩子連小混混都盡量不去招惹了,更何況是真正的黑幫……」

他因她的話而露出淺淺的笑容。

但她卻分辨不出那抹微笑的意義是什麽。簡單來說,她現在覺得自己完全就是一只被狙擊槍鎖定的小兔子,只消眼前這老兄一個不高興,輕輕松松就可以把她變成小菜一碟。

「這可不符合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印像。」

唔……

孫蓓蓓聽了,額上冒出冷汗,忍不住擡手搔了搔眉毛,「那個,真是對不起,那一次我情緒有點失控,希望你別記在心上。」

事實上,若不是第二次碰見,他老早就忘了那回事。他不是一個擅長記恨的人,其實也沒什麽時間讓他記恨。

會這麽一再提起,純粹只是因為想捉弄她罷了。

這時,馬西莫端來一杯熱咖啡,詭谲的氣氛頓時散去了一大半。

哦!感謝上蒼……不,是感謝馬西莫,那杯咖啡救了她——當然,這是孫蓓蓓一廂情願的想法。

卡羅接過那杯咖啡,低頭吹了吹,然後小啜了一口。

他想,也差不多該切入正題了。

「你說吧。」

「欸?」她愣了下。

「你開口要我幫忙,總該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

「啊……」她張着嘴,恍然大悟,而後急忙道:「是這樣的,我的朋友,她叫蘇麗珣,和我一樣是臺灣人。前幾天,有幾個彪形大漢闖到我們的公寓裏,什麽話都沒說,就這樣把她擄走了。」

然後她又接着把麥可的事、毒品的事、人被打到住院的事,從頭到尾全都告訴了對方。

聽到這裏,卡羅沉默的斟酌了一會兒,才道:「這事情我會派人去查清楚,但有一點你必須先知道。」

「什麽?」

「我不保證找到人的時候她還活着。」

她頓了下,胸口像是被人重重地搥了一拳。

從麗珣被擄走算起已經将近一星期了,她無法想象麗珣在這段期間內會遭受到什麽樣的對待……

不,其實是她不敢去想象。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好萊塢電影裏的淩虐畫面,總會血淋淋地入侵她的腦海、撕碎她的理智,這幾天她甚至必須依賴安眠藥才能入睡。

「曼契尼先生,我求求你,請你務必要讓她平安歸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向她父母交代……」

「我說了,我無法保證她的下場。」卡羅仍是那副冷冷的口吻,「但是我可以保證我會盡力去處理。」

他的話令她絕望,但也同時帶給她希望。

總之,現在的她也沒有太多選擇,不是嗎?除了相信神跡之外,大概也只能相信他了。

「那……我現在該做什麽?」她可沒忘記彼此之間的契約。

甚至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她暗忖,若是對方真的逼她去賣淫的話,那她會忍耐到麗珣平安脫身之後,自己再找機會向警方求助……

卡羅只是笑一笑,「你負責我的晚餐就好。」

晚餐?她一愣。

這是開玩笑嗎?「你剛才說,晚餐?」

「我要你以後每天晚上為我準備一桌臺菜。」

「……每、每天?」

「是,直到我膩了為止。」

她又愣了好久。

「你是說真的?」這應該不是整人游戲吧?

「你不是對自己的手藝很有自信?」他揚起唇角,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很期待能夠超越劉記餐館的臺式美食。」

「我本來還以為——」坦白說,她本來以為自己會被逼去賣身,或是派去做什麽非法勾當。

他投來一記目光,那眼神裏帶着一抹意義不明的笑意。

「小妞,容我提醒你,這工作沒你想象得容易。」

孫蓓蓓對于自己的廚藝還挺有自信的。

因為特殊的童年經歷,所以她大概十歲左右就必須開始學會挑選食材、煮飯、燒菜。

臺式料理對她來說一點兒也不是問題。

但,卡羅居然重重打擊了她的信心、一腳踩過她的自尊。

協議後的隔天,她和馬西莫到附近購買了一些臺式料理食材,然後她信心滿滿地回到那間高級公寓裏,大展身手,一口氣煮了四菜一湯。

青椒牛肉絲、滑蛋蝦仁、清炒脆筍、麻婆豆腐,外加一鍋鮮魚湯。她叉着腰,得意地看着這桌成品,心想他一定會佩服她的手藝。

結果,卡羅只吃了一口,就默默地将筷子放下。

她坐在他的對面,對他的反應感到不解。

「怎麽了?是太鹹嗎?還是口味太淡?」

他先是不作聲,而後籲了一口氣,道:「如果你覺得這種程度就能讓我滿意的話,那你未免也想得太輕松。我說過了,這工作沒那麽容易。」

她想了想,突然擊掌,然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我知道了,你想吃的是像國宴料理那種很高級的菜色嗎?早點說嘛,佛跳牆、鹵豬腳,這些菜也難不倒我——」

然而卡羅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嘴角挂着淺笑,冷冷地瞅着她。

「呃……」她瑟縮了下,閉上嘴。

不知為什麽,這男人的眼神總是會讓人感到一陣寒風從背後吹來……就算他臉上挂着笑容也一樣。

他的眼神從不帶感情,她猜不透他的想法、摸不着他的喜惡。例如現在這個困窘的時刻,她多麽希望能在他的眼裏讀到一絲線索,好指引她接下來該如何補救。

但她看見的只是一雙冷硬的眼神。

倘若不是先前接觸過幾次,她真會懷疑他下一秒就要暴走、翻桌,然後叫人把她拖出去處死、棄屍。

半晌,她有些膽怯地離開了座椅,拿了菜就打算端回廚房,「我、我想我可以再去重新煮一些……」

「不用了。」他制止了她,「我待會兒還有事情要去處理,沒時間等你再燒一桌菜。」

「那……」她逃過一劫了?

「既然你沒達到我的标準,那就得接受懲罰。」

她沒吭聲,其實早有心理準備。她放下手中的那盤青椒牛肉絲,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擡頭挺胸,仿佛即将正面迎敵。

「好吧,懲罰是什麽?」

卡羅沒急着答話,他望向一旁,食指在下巴處輕輕摩挲着,像是在構思着該怎麽折磨她。

好一會兒過後,他擡起頭來,拍掌定案。

「這樣好了,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來該怎麽懲罰你,我看你就去繞着中央公園跑一圈吧。」

聽了,她怔住。

「……繞着中央公園……跑?」他在開玩笑嗎?

「不,這樣不好,」他又自個兒搖了搖頭。

她松口氣,以為他反悔,豈料下一句卻是——

「跑一圈太吃力了,你應該負荷不了,就先半圈吧。」

這一定是在開玩笑。

她站在餐桌的對面,巴巴望着他,期待他十秒之後會笑出來,然後慵懶說一句像是「我逗你的」、「怎麽可能」之類的話。

但他沒有。

何止十秒,就算三十秒過了,他仍是一語不發,用他那逼死人不償命的冰冷眼神,直勾勾地凝視她。

「……是。」最後,是她自行投降。

「很好,」他勾唇一笑,「我會派人在後面盯着你。」

她不是那種平常就有健身習慣的人,唯一的勞力付出只有每個星期十六小時的餐廳打工。

所以,叫她去跑中央公園的外圈?那簡直就是叫她去死一樣,更別說還有一名臉上有刀疤的壯漢在後面催趕她、不許她摸魚。

兩個小時之後,她終于跑完了六公裏,剩下半條命。

回到卡羅的公寓時,他已經不在那兒了,留了一桌冷菜給她。「小姐,辛苦了。」

馬西莫很體貼的遞來了一杯溫開水。「謝謝……呼……累死我了……」

她接過手,仰首豪飲,然後她忿忿不平地瞪着餐桌,「可惡!我好餓,他不吃,我吃!」

馬西莫被她逗笑,「需要我替你把菜熱一熱嗎?!」

「不用了,這樣就好。」

語畢,她走向餐桌,沒幾分鐘就嗑掉了一碗白飯,後來她見馬西莫只是直挺挺地站在一旁看她用餐,她覺得很尴尬,便問:「你也一起吃吧,反正我再怎麽會吃也沒辦法把這桌菜給吃完。」

馬西莫似乎被她的邀請給吓了一跳。他先是一愣,而後搖搖頭。

「謝謝你,不過我不在餐桌上用餐。」

「為什麽?」

「這是規矩。」

「……還有這種事?」她覺得不可思議。不過,轉念一想,那有什麽難的,只要不在餐桌上就行了吧?

于是她請馬西莫給她三個盤子。

她開始将所有的白飯、配菜,平均盛放在三個盤子上,然後遞了一盤給馬西莫。

「吶,這是臺式自助餐,請享用。」

她笑得很甜,完全不似剛才上樓時的母夜叉樣。大概是填飽肚子,心情也開心了吧。

馬西莫愣愣地接過盤子,雖然菜冷了,但香味還是挑動他的食欲。

另外兩盤她則是拿出門外,交給了外頭的兩位壯漢。

她回到屋內,看見馬西莫困惑的表情,才笑着道:「反正他不吃,你們也是倒掉,不是嗎?這樣多浪費呀。」

然後她背起包包,一副準備離開的樣子。

「小時候我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有時候就算有飯吃也吃不飽,所以我不喜歡浪費食物。」

那天在劉記餐館也是。

她原本心想,就算再難吃也沒關系,她可以打包回家重新調味,但沒想到後來實在是太生氣了,竟然只為了耍帥,就丢下一大桌的飯菜不管,那可是她好幾餐的分量啊!

唉,想到她就心痛。

「那今天我就先回家了,明天一樣是四點嗎?」

馬西莫輕輕颔首,「是的,小姐。」

「嗯,明天見了。晚安。」

簡單的道別之後,她轉身踏出這間豪宅公寓。離去前,門口兩位大叔還朝她豎起拇指,直贊美她燒的菜很好吃。

她笑了笑,揮手說了聲Bye。

對嘛,明明就很好吃,真不懂那男人到底在挑剔什麽?或者他就像那些老美一樣,根本不懂得分辨臺菜的美味。

站在地鐵的月臺上,她開始計劃着明天的菜單。

她不信征服不了他的味蕾。

「她真的這麽說?」

過了午夜十二點,卡羅帶着一身疲倦回家,發現餐桌已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他以為是馬西莫處理掉了,一問之後,才知道那小妞把飯菜都分給了他的手下。

「是的,那位小姐大概是小時候家裏窮,沒什麽飯吃,所以她說她不喜歡看到食物被浪費。」

卡羅低笑了聲。

「她在餐館的時候可不是這種反應。」

馬西莫聽了,聳聳肩,不再對此表示什麽。「您餓了嗎?要不要我替您準備點什麽吃的?」

「不用了,幫我放水吧,我想先洗個澡。」說完,他脫下大衣,底下的灰色毛衣沾了些許的血漬。

那不是卡羅的血。

馬西莫接過大衣,平挂在手臂上,簡單地應了聲「是」之後,轉身走向浴室,沒有多問。

卡羅就是喜歡馬西莫的沉默。

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之外,他的腦袋幾乎不曾停歇。他是吉諾維斯家族裏的參謀顧問,必須到處開會、協調所有的事,所以他非常排斥有人在他耳邊吱咬喧喳,那會讓他分心,甚至做出錯誤的決策。

于是他搞不懂,他為什麽要把那只吱吱喳喳的臺灣雀給擺在身邊?

他大可答應幫忙之後就把她給攆走,反正只是找出一個女大生的下落而已,對他而言完全不是難事。

那麽,是因為她是臺灣人嗎?不,這點他也無法肯定,她只是看起來像是臺灣人罷了。

……對了,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念頭一轉,他這次似乎也太大意了些,居然就這樣讓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踏進他的家門。

他應該要想到的,想到她有可能是殺手,想到她有可能是卧底,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能。

罷了,明天找個人去調查她吧。

思緒至此,他脫去了上衣,進了浴室,看着鏡中的自己,大概是忙了一整天的關系,腦袋的想法開始顯得有些軟弱。

左胸口兩道槍疤依然明顯。

那是三年前他奮不顧身、沖出去幫老大擋子彈所留下來的。幸好,他天生患有右心症,心髒不在左邊,這才讓他撿回一條命。

但也因為他吃了那兩顆子彈,他才有辦法掙得今天這個地位。

只是這一年來,他開始感到疲倦,莫名的疲倦。

他的地位、他的工作、他每天處理的事項……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疲倦,仿佛好像永遠不會有終點。

不過,他沒讓自己消沉太久。

扭開水龍頭,他彎下身掬了把冷水洗臉,這時候手機在外頭響了,他用甩手上的水珠,走出浴室,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一看。

是家族內的包打聽。

「喂?」他接聽。

「卡羅,你睡了嗎?」

「還沒,你說吧。」

「剛才塔奇托撥電話給我,說他打聽到麥可、豪登這家夥了。」

「嗯,繼續。」

「沒什麽特別,只是住在下城區的普通藥腳而已,偶爾幫五大家族轉銷一些散貨。」

聽了這話,卡羅眉一皺,「五大家族都有?不特定替誰辦事?」

「沒錯。但是塔奇托又聽人說,那家夥前陣子被我們吸收了,坐地當起了中盤,說好了由他去賣可抽兩成,數量大概一、兩百克吧……這我不清楚,總之,那家夥拿了貨的隔天,就來回報說那袋貨被搶了。」

「……所以是我們的人去教訓了他?」

「應該是。」

「我不想聽到「應該是」這種答案,你再去查清楚一點。」語畢,他不再多說,直接挂了電話。

然後他籲了口氣。

自己人幹的?老實說,他還真意外。

他本以為大概是甘比諾或是波納諾這兩大家族的人幹的,就是怎麽也沒料到是自家人。會這麽想是因為早在四個月前協商地盤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退出了下城區,承諾不在該區的街頭做生意。

倘若塔奇托的情報屬實,那他要找出來的就不只是那位女大生了。他還得揪出是哪個渾蛋管不住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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