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日的晚餐是花椰杏鮑菇、三杯雞腿、蘆筍炒蝦仁、涼拌小黃瓜,以及紫菜豆腐湯。
最後一道菜端上桌的時候,孫蓓蓓累癱了。她的全身肌肉嚴重酸痛,尤其是兩條腿,跟廢了沒什麽兩樣。
所以,如果那男人還要逼她去跑那什麽鬼公園的話,她會叫他一槍打死她比較快。更何況,今天的她可是拿出九成九的功力下去燒這一桌菜,她就不信對方還能挑剔什麽。
可惜人生的道路就是這麽坑坑症疤。
往往在你以為可以全速前進的時候,下一秒通常都會撞進窟窿裏,然後摔得頭破血流。
「去跑中央公園吧。」
卡羅又是只嘗了一口便把筷子放下了。
她簡直晴天霹靂。「為什麽?!你才吃一口而已!」
「一口就夠了。」
「我——」她差點沖口吼出,聲音卻及時卡在喉頭。
「嗯?」他冷眼注視她。
「我……會繼續努力。」
不是的,才不是這樣,其實她真正想吼出來的是「我X你個XX」這類的不雅詞句。
但是在那一瞬間,她踩了煞車,想起這男人是黑手黨高層,而且麗詢的命還要靠他救,實在不是什麽嗆聲的好對像。
「有決心是很好,但該接受的懲罰還是不能少。」然後他輕輕地向後斜靠在椅背上,揚起了微笑,「請你還是去跑完半圈。」
他的「請」字聽得她是一陣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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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于是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座,抱着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壯烈——出門了。
前往中央公園的路上,她還對負責監視她的大哥說:「念在昨天那一頓飯還不錯吃的分上,我可不可以少跑個兩公裏?」
那位仁兄嘿嘿笑了一聲,竟回她說:「小妞,飯再好吃,也不值得我賭上性命危險。」
她皺了眉頭,哪那麽誇張,不過就是兩公裏而已,「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呀?」
但是那位刀疤大哥是鐵了心腸也不放水。
他說,卡羅很可怕,就算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只要抱着僥幸心理,以為小事就不會被清算的話,那就等着領教什麽叫作生不如死吧。
以上,是結論,沒得商量。
所以他的意思是,橫豎就是要跑完半圈。
「你就認命吧,跑跑步、逛逛公園,根本稱不上是懲罰。」想想也是,總比被捆起來丢進北大西洋好。
好吧,刀疤大哥的話令她釋懷了些,比起黑手黨其他的手段,她的待遇真的只是小菜一碟。
她跑完步回到那間公寓豪宅時,卡羅已經不見人影,又是剩下一桌冷菜噴在那兒。
「卡羅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
「在書房忙他自己的事務。」馬西莫笑着回答。
「……哦。」
那桌菜是要她自己吞下去吧,她想。
她坐到餐桌前,請馬西莫給她一副碗筷,然後她悶悶地吃了半碗,明明她已經很努力了,心血卻還是再度遭到踐踏。
從前,她煮給阿嬷吃的時候,阿嬷總是吃得笑呵呵,直誇她手藝比總鋪師還了得,以後一定可以開餐廳。
登時之間,她想起了被用的那個晚上,那時候的她也是這樣,獨自面對一桌豐盛的菜色,心裏卻苦澀得令人眼熱鼻酸。
原來如此啊……
其實,不是劉記的飯菜難吃,是她的心情毀了味蕾。
她放下碗筷,沒有胃口了,擡頭打起精神,問了一旁的馬西莫願不願意一起用餐。
這次對方卻委婉地拒絕。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不知不覺露出受到重創的表情,馬西莫連忙解釋。
「小姐,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是先生不許我們這樣做。」
聽了,她更不解了。
那家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人?自己不想吃卻又不許別人碰,真是有夠扭曲的個性。
「外面的兩位大哥也不能?」
馬西莫沒有回答,只是微笑,但那已經給了她答案。
離開了卡羅的住處,她在地鐵上,不斷地思考這件事。
她不得不懷疑,對方根本不是真的想吃臺菜、也不見得喜歡臺菜,單純只是為了去年七夕的事情而存心整她。
思及此,她突然有一種無法遏止的無力感。
那就好像被某個教授盯上了,論文一再被退回,即使明知重寫了也還是會被退回,但她卻不能反抗,只能硬着頭皮寫過一篇又一篇。
唉。
她輕嘆了口氣,疲勞感瞬間排山倒海而來,或許是有些困了,反正還有幾站的時間,她阖上雙眼,決定打噸個幾分鐘。
她毫無察覺,有兩雙眼睛正盯着她打量,就在車廂的另一端。
孫蓓舊作了一個惡夢,很可怕的惡夢。
她夢見她像往常一樣,六點四十分起床,然後沖了個澡、煮了咖啡、烤了吐司,接着電視裏插播了一則新聞。
新聞的大意是——有人在碼頭邊發現了一具女浮屍,死者是一名亞洲人,大約二十歲左右,身上有多處傷痕,疑似生前受到極度的淩虐。
那則新聞讓她心驚膽顫。
而偏偏這時候,有人按了門鈴,她匆匆應門,門外是兩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她不記得他們說了什麽,但大致上的意思是要她去現場認屍。
她哭了,一路上都在哭。
直到她抵達碼頭邊,看見一塊白布橫在那兒,她知道底下蓋的是屍體,她沒有勇氣去掀開它。
她知道必須去掀開它,可是就是辦不到。
然後她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她看了眼手機畫面,是麗珣的父母從臺灣打來的。
她如何能接聽?她如何能跟對方交代這一切?
于是她就這麽緊緊握着手機、瞪着它,任由剌耳的鈴音一直響、一直響、一直響……
孫宿宿猛地驚醒。
是鬧鐘,停在六點四十五分的地方,在她床頭櫃上拚命響個不停。
意識到那只是一場惡夢之後,她松了口氣,伸手拍了鬧鐘一下,室內終于回歸寧靜……
不,應該說是死寂。
從前,她總是扮演先起床的那個角色,然後待她刷牙梳洗完畢之後,再來想盡辦法把賴在床上不肯醒來的麗珣給拽下床。
這時候麗珣就會開始哀嚎、慘叫、乞求自己多給她十分鐘,因為她昨天不小心看影集看到三點、跟誰誰誰講電話講太晚、半夜醒來拉肚子拉了兩小時、對面夫妻
吵架吵得她睡不好、隔壁情侶做愛太大聲所以幹擾了她的睡眠……
停。
她斷然制止自己再去回想那些吵吵鬧鬧卻令她懷念的記憶。
事到如今,除了相信卡羅那個男人之外,她沒有太多選擇。于是她下了床,迅速沖個澡,烤了兩片吐司充當早餐之後,匆匆離開家門。
先前為了春節而向學校請的六天假,在昨天就結束了。
所以她今天必須去學校。就算她再怎麽煩心、全身上下再怎麽酸痛,她還是得去學校。
站在公車站牌底下,她又開始心煩。
因為肯定會有人問她——蘇麗珣呢?她怎麽沒來學校?她去了哪裏?她還在臺灣嗎?
簡單來說,麗珣在校內的人緣一向比她還要來得好
。她為了每年的全額獎學金,幾乎犠牲了所有的娛樂與社交,完完全全就是個書呆子;但麗珣不一樣,她的大學生活多彩多姿,她樂于參加社團活動、四處跑趴、喜歡認識很多很多的朋友。
反正,作風迥異的她們,偏偏整天膩在一起,還同住一個屋檐下,她們從小學就一起長大,甚至約好了四十五歲都還沒嫁人的話,就繼續一起當室友……
道時候一抹熟悉的身影打斷了她的思緒。
是麥可、豪登。
他從斜對面的一棟公寓走了出來,左手打着石膏,臉上帶些淤青,令孫搭語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身後竟還領着一名拉丁裔的火辣正妹。
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好吧,給他一個機會,就當他是在找人打聽麗珣的下落好了。
然而事實可不是那麽想當然耳。她馬上看見,麥可、豪登轉身勾搭住辣妹的腰,兩個人公然在路邊卿卿我我、打情罵俏。
她胸口底下的怒火越發旺盛,此刻,她真想痛罵那些綁走蘇麗珣的壯漢們——白癡、無惱,你們根本失了籌碼!麥可顯然不在乎麗珣是死是活嘛!
也許黑手黨的男人都會為保護自己的伴侶負責,但是麥可、豪登絕對不是那種有擔當的角色。
眼見那對狗男女的動作越來越張揚,甚至當街上下其手了起來。
孫蓓蓓覺得自己腦中有一條線,啪的一聲斷了。
她邁出步伐,筆直橫跨馬路,被來車猛按了一陣喇叭。
「嘿!你找死嗎?!」
禿頭男子探出車窗,怒罵了她一句。
但她充耳不聞。
她走到對面人行道上,麥可、豪登正俯首親吻着那名拉丁正妹。
她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麥可一臉莫名地轉過頭來。
就是在這瞬間,孫蓓蓓送上了一記正拳,砰的一聲K在他的帥臉上。
「哦!shit!」他痛得搗臉哇哇大叫,「你搞什麽?!你這瘋婆娘——」
他的鼻子頓時血流如注。
很好,這畫面讓孫蓓蓓痛快了一些。
拉丁正妹則是在一旁驚聲尖叫,「我的天、我的天哪,你這女人是怎麽回事,你幹麽突然打人?」
「突然?」孫蓓蓓冷笑了聲,甩甩發麻的手掌,「不是突然,我早就想這麽做了!」
說完,她忍不住又補踢了一腳。
被踢中跨下的麥可、豪登再度哀嚎,他彎下身,嘴裏不停咒罵着她的袓宗十八代。
見他毫無反省,孫蓓蓓一氣之下拿起背包又怒砸了他幾下,罵道:「渾蛋、人渣!你死一死好了!麗珣因為你被人綁走,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居然還有臉在這裏逍遙?媽的,你王八蛋!」
她猛然像是金鋼附體一樣,又是槌擊又是腳踹,路人紛紛停下腳步圍觀,但她壓根兒已經不在乎這些旁觀者的目光。
「你、你住手!你這瘋婆子!你——」麥可、豪登被她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雙手護着頭部,蹲在路邊任她毆打。
直到她打累了,她撥撥頭發,彎身撿起地上的包包,道:「死痞子,我警告你,如果麗詢有個萬一,我絕對會把你的〇〇割下來!」
撂下狠話,她轉身穿過人群,回到公車站牌底下。
恰巧公交車也同時進站。
她上了車,找了位子坐下,十指因腎上腺素激升而微微顫抖着,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失控揍人。
就連小時候被同學霸淩,她都不曾如此狂怒過。
但,坦白說,她不後悔。
她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背包不小心沾到了那個人渣的鼻血。
「……啧,真惡心。」
她想大概再也不會想用這個包包。她決定晚上回家就把它給扔了,省得每看一次就反胃一回。
卡羅注意到她指節上的挫傷。
尤其是在她端菜上來的時候,非常醒目,想不看見都難。
「你的手怎麽了?」
他明知故問。
早期他還不是幹部的時候,經常充當打手的他,對于那樣子的傷口自然是不會感到陌生。
只是他就是莫名想裝傻,逗逗她。
「欸?我的……我的手?」孫蓓語錯愕了一下,從沒預料到他居然會關心她的手,「呃……就……在學校整理圖書館的時候弄傷的。」
她随便瞎掰個理由。
他聽了,淡淡地笑了一笑道:「相信我,就算你是去整理砂石場,也很難弄出這種傷口。」
她尴尬地呵呵兩聲。
事實上,那是早上海扁麥可的時候所留下來的傷痕。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揍人也會弄傷自己。
「哎呀,先別管我的手了,」她顧左右而言他,「今天我又研究了另一種烹調方式,你快嘗嘗看。」
他卻毫無舉筷的打算。「不急。」
她皺了眉頭,怎麽能不急?菜冷了就難吃了啊,我可不想天天跑公園吶大哥……
「我想跟你聊聊。」他突然道。
然後孫蓓蓓呆住了。
聊?跟她?
「呃……聊什麽?!」
他靜了幾秒,道:「你這手藝都是跟誰學的?」
她眉頭一擰,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但還是據實回答,「我袓母。我是她一個人扶養長大的,後來她生了病、身體不太好,煮飯的事情原則上就全都由我來負責。」
「你父母呢?」
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誰知道?我根本不記得爸媽的事情。」
「但你有袓母,卻從來沒問過?!」
「她不告訴我啊。」她露出了苦笑,「她總是對我說,知道了也不會比較開心的事,那不如一輩子都別知道。」
「原來如此。」他颔首,輕輕地點着頭,「你袓母倒是很有自己的見解。」
「是嗎?我小時候可是氣得半死。她明明知道,卻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害我有一陣子每天都在幻想自己的爸媽是什麽樣的人。」
「她已經告訴你了,不是嗎?」
「嗄?哪有。」
「她已經明白告訴過你——知道了也不會比較開心,那麽,你就應該要了解,事實絕對不可能是美好的,如果你已經接受了這一點……」說到這裏,他兩手一攤,瞅着她,「你現在也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有能力自己去找真相,除非你承受不住醜陋的現實。」
她聽了,有一種當頭棒喝的震驚。
長到了二十幾歲,她從來不曾正視過的心結,這個男人居然直接大剌剌地往她臉上打。
只要有人問起她父母的事,她總是推說「我阿嬷沒告訴我」、「我阿嬷不讓我知道」、「我阿嬷叫我不要問」。
表面上是順着袓母的意思,但實際上真是如此嗎?
不,不是的。
就像這個男人所說的一樣,袓母從小就暗示她「不如不要知道」的觀念,所以她老早就猜到——自己的父母大概也不是多麽好的人。
可能是成天嗑藥的毒蟲,也可能是進出監獄像進出廚房一樣的偷竊慣犯,更糟一點,甚至可能是通緝犯、強盜犯、殺人犯,再往黑暗的地方猜測,誰又能确定她不是母親被性侵之後所生下的孩子。
想到這裏,她猛然回神,硬是擠出一抹幹笑,「什麽啦,你的思想也太黑暗了,果然是黑幫的人。」
他不以為然,仍是微笑以對,但他的眼裏卻從未有過笑意。
「總比有些人老是喜歡拿一些華而不實的泡影來喂養孩子,直到孩子長大了、懂事了,終于發現禮物盒裏裝的是一坨屎還要來得好。」
她噗的一聲笑出。
雖然他的比喻很糟糕,但卻非常的血淋淋、活生生,而且淺顯易懂。
因為,那令她想起了麗珣。
麗珣從小就活得像是小公主,父親帥氣有錢、母親溫柔婉約,她一直覺得自己生在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裏。
直到她國二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父親早在十年前就開始在大陸包養小三了,小三甚至還替他生了兩個小孩;原來,母親從來沒有快樂過,母親的笑容只是為了維持這個家……
「菜已經涼了。」孫蓓蓓說了一句,結束了這個令她窒息的話題。
這回卡羅不再表示什麽,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鹵豆腐,送進嘴裏。瞬間,數種中藥食材的香味竄上鼻腔,他有些訝異。「這鹵汁的材料你去哪買的?」
她眉一挑,理所當然,「中國城裏幾乎什麽都買得到呀。」
卡羅歪了下頭,一副開了眼界的表情,然而這表情看在孫蓓蓓的眼裏,卻仿佛好像看見了自己的生路。
「怎麽樣?好吃鳴?今天的菜應該讓你滿意了吧?」
他沒答腔,沖着她笑了一笑,而後又夾了一塊旁邊的那盤糖醋魚。
這畫面簡直讓孫宿語都要哭了——他居然不是吃了一口就把筷子放下!
但,顯然她是高興得太早。
「魚肉完全沒入味。」語畢,他放下了筷子。
她傻眼。沒想到她居然在三秒之內,就從天堂入口掉回了地獄。
「魚、魚肉沒入味?什麽跟什麽?」
「去吧。你知道該怎麽做。」
哇咧……她翻了個白眼,直接起身走出大門,反正本來就沒什麽期待,收到命令的時候也就沒什麽掙紮。
門口的刀疤大叔,這兩天下來已經從跟在她後面督促的惡煞,變成了并肩陪她一起跑的夥伴。
說到這刀疤大叔,他雖然挺着啤酒肚,但老實說,她不得不佩服他的體力,跑完了六公裏,他仍是一尾活龍,像個沒事般的人一樣。
「欸,大叔,」
「叫我吉裏安諾。怎麽?」
「哦,好吧,吉裏安諾,」雖然體育老師上課說過,跑步不要聊天,但她就是不吐不快。
「嗯?」
「卡羅其實不喜歡臺菜吧?」
吉裏安諾側頭想了幾秒,才道:「卡羅每個禮拜幾乎都會上劉記一、兩次,這樣應該算是喜歡吧?」
「那他為什麽完全不吃我煮的菜?我煮的菜真的那麽糟糕嗎?」
就算對方不是自己心愛的人,但是被這樣拒絕久了還是難免覺得受傷,「還是說,他其實是為了報複我之前對他太無禮,所以只是存心想整我?」
吉裏安諾卻笑了,像是在笑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那樣。
「……笑啥?!」她睨了他一眼。
「小妞,卡羅的頭腦很好,他是家族裏的Consulente,老大做什麽事情都要找他商量,沒有人比他更聰明了,他不會為了整人而整人,我相信他做事自有他的想法。」
聽了他的話,她哈哈兩聲,「哦?是這樣嗎?叫我天天跑中央公園能有什麽想法?鍛鏈我的體力,才能燒更大鍋的菜?」
說到這,她突然想到,「對了,你剛才說他是什麽?Cons……Con什麽?」
「Consulente,那是意大利文。」
「那是什麽意思?」
「那是顧問的意思,在家族裏是很了不起的角色,不管是事業上的決策、法律上的困難、對外雜七雜八的協調,幾乎都是卡羅在處理。」
「哦,我懂了。」
就是軍師兼公關的意思。
這一夜,她才知道,在刀疤大叔的眼中,卡羅說的話就像聖旨,難怪那天他死也不敢放水。
偏遠郊區的餐館內,女侍已經開始着手做着打烊的雜活,角落那桌客人卻似乎還不打算走。
兩個男人面對面而坐。
一端,是名金發藍眼的白人男子,穿得西裝筆挺,與這間餐館的調性完全不搭軋。
另一端,是卡羅,他穿得輕松休閑,尋常的毛衣、長褲、夾克,與平時的風格大相徑庭。
他們點了兩杯啤酒、幾盤小菜,卻連一口也沒吃上。
兩人互相凝視了半晌,卡羅不耐煩地擡手看了手表一眼,道:「快說吧,這時間我根本不該出來。」
白人男子深呼吸了一回,然後從牛皮紙袋裏抽出了一張照片,壓在指尖底下、緩緩推到卡羅面前。
「這個女人是誰?」
那是孫蓓蓓的照片,很明顯是被人偷拍。
卡羅沉默了幾秒,道:「只是在中國城裏認識的大學生而已。」
「我們查到的可能不是這麽單純。」
「什麽意思?」
「她的人生太幹淨了。」
「說清楚。」
這時,白人男子又從紙袋中抽出了一張A4資料,遞到卡羅面前,「她二十一歲,在家鄉沒有父母、沒有任何親戚;目前領取全額獎學金,在學校裏唯一比較親近的的朋友下落不明。如何?這樣的背景是不是很熟悉?」
卡羅睇了對方一眼,「你在暗示什麽?」
「那是卧底人員最喜歡捏造的身世腳本。」
聽了,卡羅嗤笑出聲。「拜托,她才幾歲,卧底?」簡直荒謬。
而且他可沒見過那麽弱雞的特務人員,才跑個六公裏就唉唉叫。
「客觀一點,身世可以造假,年齡當然也可以捏造;更何況,就算她真的只有二十一歲又怎樣,你不是不知道中國軍方可以做到什麽程度,他們甚至曾經把小孩當成剌客來調教。」
「她不是中國人,她是臺灣來的。」
「你怎麽能确定?」
聽了這句質疑,他啞口無言。
是啊,他怎麽能确定?單憑幾道臺菜?這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可笑。「記住你自己的身分,你不該随便讓人進出你的住處,搞不好她已經在你的床底下裝了竊聽器,甚至——」
卡羅突然打斷了男子的話,「所以你的意思是,懷疑她是軍方的卧底?」
男子愣了愣,才搖搖頭,道:「只是懷疑而已,目前只能确定她不是我們這邊的人。初步猜測,應該是軍方派來調查半年前那批軍火走私。」
卡羅露出了「你瘋了」的表情。
這點似乎早在男子的預料之內,他笑了一笑,「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咱們可以來打賭,你絕對找不到她那位「下落不明」的閨房密友。在我看來,那根本只是為了要接近你所安排出來的一場戲而已。」
卡羅不再說話,陷入了某種程度的沉思。
直到他聽見女侍者的腳步聲從背後緩緩靠近,他才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将孫搭蓓的照片與資料全都收進紙袋裏。
「店裏要打烊了,你們打算坐到天亮嗎?」女侍者的臉很臭。
「我們這就離開。」說完,卡羅拿出皮夾,從中抽了一張百元鈔票遞上,「不用找了。」
女侍這會兒臉色才稍微順眼了些。
卡羅并沒有向男子道別,他徑自離開了餐館,開了四十分鐘的車才又回到了曼哈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