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咫尺天涯
于木。
方依依心裏默念着這個名字,不知不覺間她的臉頰就變得溫燙溫燙的了。
她自記事以來就被□□着觀察各色女孩的容貌做派,學習了這麽多年,她早就變得可以時而溫柔可人,時而千嬌百媚,時而機靈活潑,時而大膽爽辣。可是她卻從未見過像于木這樣不用一絲修飾卻又讓人倍感舒服的女子。于木一颦一笑都由心而發,不刻意僞飾,不強行迎合,随性灑脫得令方依依心生豔羨。方依依又想起于木的話,暗暗給自己加油鼓勁,終有一天她也能像于木那樣肆意地綻放自己想要的美麗。
那次分別後,方依依往臉上塗抹了些黑粉,把自己喬扮成小叫花子的模樣,又趁天色将暗,跟着回城的百姓選了個把守比較薄弱的城門口混進了宜縣,回到了琴臺老小避難的房子。一推開門就見林漢聲在院子裏踱來踱去,聽見門開了,立馬朝門口望來,看見是方依依,眼裏又是驚喜又是愧疚地跑了過來。
“依依,你回來了,太好了,我真是擔心死了。”林漢聲一個熊抱環住了方依依,透過薄薄的衣衫,方依依真切地感覺得到這個人在不住地顫栗。要是沒有下午的事情,你的這一抱不知又會激起我多大的感動,方依依悶悶地想着,正欲推開這人,又不知怎的,還是放下了手,也回抱着他,“我沒事,好在還是回來了,你也不用挂心了。”
林漢聲,此前種種,我都不與你計較,權當是我回報你肯在黑暗中給予我一絲絲明亮,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再無情分可言,我們都放彼此一條路好走。方依依這樣想着,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離不開這裏,且不說外面戰火四起,就算沒有硝煙,她也沒有多少去處,雖然這麽些年私存的家當也不少,但若孤身離開,難保不會招致殺身之禍,離去一事還是得從長計議。所以她一時間也沒有明确向林漢聲提出自己要離去的打算,仍舊裝成同以往一樣乖巧懂事的模樣,直到第二年開過春,他們一行人回到了江城,方依依才把離開的事情提上了日程。當然,她不會傻到告訴林漢聲,如今琴臺的生意雖也不差,但較日本人來之前總是遜色了不少,就像林漢聲适才說的那樣,楊柳路那家近日很得日本人歡心,林漢聲正急得跟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巴不得琴臺的姑娘們個個都能入日本人的眼,更別說方依依這顆搖錢樹了,又怎會輕易放她離開?
“唉,于木,你說我要怎樣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呢?”方依依掏出貼身珍藏的手帕,直勾勾地望着發呆。
“依依,依依。”林漢聲高喊着方依依,推門便進了房間,“剛接到憲兵隊的電話,今晚的宴取消了,你不用打點了,早點收拾收拾睡了吧。”
林漢聲門也不敲地走了進來,方依依正欲收手帕的手還來不及動作,索性便将手帕攤在了桌上,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怎麽就取消了?出了什麽岔子嗎?”方依依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憲兵隊那邊沒有說,我哪兒敢問,總之差錯沒落在咱身上就成。”林漢聲似是長舒了一口氣。
“哦,那就這樣吧,你今日裏外操持着想必也累了,趕緊回去歇着吧。”方依依本就忙碌了一整天,現在更是懶得與林漢聲周旋,索性下了逐客令。
林漢聲本想着能得佳人寬慰兩句,沒想到方依依這般回應,心下也煩起火來,又想教訓她兩句,瞥眼看到桌上那方手帕,想着從前從未見過,便不自由自主地開口道:“依依啊,你這手帕倒是素淨得很,只是我印象中你也沒這物什,難不成是你近日自己繡的?我看着倒也喜歡,不如給了我平日裏也好有個東西擦擦汗,如何?”說着,林漢聲就探手去取那手帕,還未及挨着邊,就聽方依依來了一句:“原也不是什麽金貴物什,只不過是從前巧星妹妹送給我的小玩意兒,她人如今不在了,方才收拾東西的時候翻了出來,就想起許多從前的事情,一會子也忘了把東西好好放置起來,你要是喜歡這種式樣,就拿去吧,也當留個念想,畢竟她也是在琴臺從小和咱們一起長大的。”
一聽這話,林漢聲就變了臉色,手立時頓在了半空中,過了小一會兒,就悻悻地收了回去,“既然是巧星留給你的東西,你就好好收着吧,擱我也沒多大用處。”林漢聲見方依依眉眼俱是頹疲之色,教訓的話在嘴邊滾了滾還是咽了回去,“時候也不早了,那你也早些休息。”又沖着門外喊道:“采蘭、采菊,快進來服侍你們依依姐梳洗休息了。”采蘭、采菊回應着走進房間,扶着方依依就往裏間走去,方依依連句晚安也沒給林漢聲,就徑直梳洗去了,林漢聲沉了沉臉,但沒說什麽,拉開門也就出去了。
哼,林漢聲,聽到那手帕是巧星的東西你也知道動不得了?巧星被日本人□□致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裏?光知道把人哄着上床,對你死心塌地,臨了了,連她們的屍首都不肯親自去接回,你的良心全被狗給啃了?!方依依不無氣憤地想着,越想越覺得胸悶,索性推開了窗戶通通風。
“隊長,我怎麽覺得那個女的好像是依依姑娘啊?”遠處一座高樓上,兩個全身黑衣的人正拿着望遠鏡靜靜探查着琴臺這邊的動靜。
“你不早就打聽過了,知道她是琴臺的人,那個女子自然是她。”于木沒有什麽語調的回應着張虎。“好了,他們都散場了,想是今晚等的人不會出現了,咱們也撤吧。”“好嘞。”兩人如靈猴般跳下高樓,倏地一下就混入了夜色中。
張記裁縫鋪裏,張大爺再見到這兩人,他們已換做尋常百姓的裝扮。
“丫頭,怎麽了,出了什麽差錯嗎?”張大爺也是多年的地下黨,見他們遲遲才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好在夜裏沒有聽到槍聲,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張叔,現在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上級要我們監控的人今晚沒有按時出現,但是城中守衛也沒有異常,我們還是等阿九回來再做下一步打算。”于木搖搖頭,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嘟着,一副平常捉摸不透事情的樣子。
張大爺正要讓二人去後堂休息,門口傳來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叩~~叩~~叩~~叩叩~叩叩”。“阿九回來了。”張虎欣喜地去開了門,“你可算回來了,到底怎麽樣,出了什麽事?”
阿九卻也不急,慢騰騰地接過張大爺遞給的水,一氣兒喝了個底朝天,觑着張虎焦急的神色,嗤笑了一下,終于發話了:“隊長,晉城的同志們傳來消息,小崗寧二坐的那輛專列在過鄭信段的時候爆炸了,現在傷亡情況還不清楚。”“咱們的人幹的?小崗寧二呢?死了沒有?”張虎連忙問道。
“想也知道不會是咱們的人幹的,上級就算再要保證萬無一失,也不會不給我們個信兒啊,張虎,我教你們的兵法你扭臉就忘,我也是很傷心呢。”于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半真半假地調侃着,臉上卻是神采奕奕,燭火下一張臉紅撲撲、水嫩嫩的,熟悉的人不說,旁人斷不會覺得她已經是二十八九歲的年紀了,怎麽瞧都還是一個年輕小丫頭的樣子。
“虎子,讓你跟着木丫頭和阿九好好學本領,你就是這樣學的?”張大爺作勢也拿腔拿調地訓斥着張虎。
張虎也看出這兩人的調侃之意,索性不言語了,靜候阿九的下文。
“鬼子一接到消息連忙從晉、江兩城抽調最好的醫生和護士前去,還派了機械部隊随行,有人在臨時的救治點看到小崗寧二了,死倒是沒死,只是左手胳膊上中了顆彈。”
“一場爆炸也不會輕易就把人幹掉,小鬼子的防爆裝置還是很厲害的,而且小崗寧二這樣的大人物,在他身邊保駕護航的人還會少嗎?”于木想了想,又啓唇說道:“看來這次,軍統那邊又和我們目标一致了。”
“隊長料的沒錯,從死去的日本人的傷口看,是柯爾特M1911A1造成的,那可是美軍給國民黨的标準配備。”
“成,那上級對我們下一步有什麽指示?”
“上級指示我們靜待下一次暗殺小崗寧二的機會,在這期間如果遭遇了軍統的人,能尋求合作最好,不能的話也要以共同目标為先,切不可亂了陣腳,讓鬼子撿了便宜。”
“咳,這統戰的事情咱們隊長可是時刻謹記在心的,首長們還得每次都提醒啊,也不嫌累得慌。”張虎牢騷還沒發完,腦袋上就挨了好幾個自家親爹的爆栗,“就你話多不嫌累,還不快給我閉嘴。”張大爺眼刀嗖嗖地,瘆得張虎頓時閉了嘴巴。
“得了,既然上級讓我們等着,那咱們就好好等着呗。”于木伸了個懶腰,優雅惬意地打了個哈欠,“我要去睡了,好不容易得來個安生覺啊,三位,晚安咯。”于木說着便拖着懶懶的身子朝自己的小屋子摸去。
張大爺推着阿九和張虎也朝後堂走去,趕鴨子似的,“折騰一天了,快去洗洗睡吧。”
芳華林小教堂裏,白燭燒得猛烈,光下兩個人影綽綽約約。
“計劃失手了,沒有料到小崗寧二身邊突然冒出那麽多高手。”一個風衣女子壓低了聲音向前排坐着的中年男人彙報情況,“現下我們已經打草驚蛇,之後要繼續實施暗殺,怕是得另想辦法。”
“與你無關,那些高手是在中途一個小站秘密上的專列,事先所有人都不知情,我們也沒來得及通知你。這日本人為了保護小崗寧二還真是耍盡了心思。”這個中年男人看似語調平平地說着,只有緊握的雙拳才顯示出了他的不甘。
“處長,那我們下一步?”女子問道。
“不急,這次就當給日本人提個醒,讓他們先着急一陣子也好,免得以為咱們中國人真是拿他們無計可施了,竟然還敢專門抽調了他們的炮彈專家來江城,是想把江城內外都給掃平嗎?簡直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畜生!”中年男人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冷峻的臉上陰雲密布。
女子眸色一暗,“炮彈”二字又一次刺中了她心裏那根弦。
“廖叔叔,”她換上以往慣用的稱呼,“日軍是不是有什麽新的計劃?他們又想用炮彈打什麽主意?”她越說越激動,全然不複平日裏冷靜自持的模樣,仿佛她說的都不僅僅是猜想。
廖志遠心頭也像紮了根刺似的抽痛,晦暗的眸色抹上一層悲涼的陰翳,良久才又開口:“言落,我知道你放不下過去,我又怎麽可能忘得了?”他冷冰冰的口吻難得一見得沾染上痛不欲生的語調,“以前經歷的傷痛誰都不想再挨一次。如今日本人步步緊逼,斯年他想要看到的中國久久未能成真,我如今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替他看到那一天。”廖志遠不過五十出頭,多年的軍旅生涯磨砺得他仍像一個風華正茂、揮斥方遒的青年人,可方才,言落竟然覺得以前那位雷厲風行、說一句話連江城都要抖三抖的人其實已經蒼老了太多太多。
“廖叔叔,我們一定會替他們打拼出那一天的”言落一雙手緊握成拳,一副不達成目标決不罷休的決絕樣子。
廖志遠吶吶道:“是啊,一定可以的。”
他沒有回頭,又叮囑着言落:“行動的時候,腦子裏不要再惦記着顧家的事,仇恨比敵人手裏的槍更能要了你的命。于你而言,每一次行動都是兇多吉少,我們情報處的人在背後為你搜集信息,你只有時刻保持清醒,才能讓得到的情報發揮最大的功用,給日本人致命一擊。廖叔叔不希望你在緊要關頭因為心中的悲痛和憤怒亂了陣腳,白白送了性命,如果是這樣,離開的人也不會好受。”
“嗯,我明白的。”言落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廖叔叔,你也多保重自己。”她猶豫着,還是說了後面一句話。“如果顧伯伯看見你這個樣子,他也不會安心的。”
廖志遠身體一頓,依舊沒有回頭,好似沒有聽到這句話,又想到什麽,繼續叮囑言落:“聽說八路軍那邊也在追蹤小崗寧二,如今是非常時期,你行動的時候就多留個心眼兒吧。”
“是,處長,那我就先回去了。”言落并未把八路軍放在心上,都是打日本人的隊伍,何必起內讧?她向來不理這些黨争,知道也就聽聽罷了,且不說當年她因緣際會救過幾個□□人,而且她能後來進入軍校學習也是得益于他們的襄助,她從軍校畢業進入特工行當以來,處理的都是日本人,手上并未沾上中國軍人的鮮血。廖志遠更是因為以前的緣故早早地被迫退出黨争,對□□雖不說多友好,但至少不會欲殺之而後快。
言落起身離開,小教堂沉重的門“咣唧”緊緊閉上,廖志遠硬朗的肩頭驟然耷拉下來,身子重重地靠在長椅上,他雙眼緊閉,無力地松了松胸前的領帶,整個人陷入一種頹唐的狀态。良久他才睜開眼睛,恢複素日裏冷峻的樣子,也出門回去。
而在他離開後,小教堂對面的一棟民居的二樓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幾寸,一個賊眉鼠眼的家夥望了望廖志遠漸漸遠去的背影,回過頭恭恭敬敬地對端坐在身後太師椅上的人說:“山本太君,他們已經走遠了。”
“侯隊長,這次的事情你辦得很不錯,放心,皇軍會重重有賞。”山本十一放下手中的監聽器,站起身向窗邊看了看,滿意地說。
“不敢不敢,都是太君們賞識,暗線跟蹤了這麽久,總算派出點用場。”侯二谄媚着說,既給日本人拍足了馬屁,也不露痕跡地顯示了自己的本事,不過他有點疑惑,“我們都已經查到他們的下落了,為什麽不現在就把他們抓住,反而把他們放走呢?”
山本十一冷笑了一下:“中國有句古話叫作‘放長線釣大魚’,既然國民黨和八路軍都想打我們的主意,我們就幹脆引蛇出洞,然後再來個甕中捉鼈!”
侯二不無誇贊地道:“太君英明,太君英明,國民黨和土八路怎麽可能會是太君的對手呢?這一次一定能讓他們有來無回,看他們還敢和皇軍作對!”
山本十一眼裏閃過一抹嗜血的精光,不置可否。
“嗡嗯——嗡嗯——嗡嗯”,殲擊機在城市上空不停地飛旋。
“哔呦——砰昂——哔呦——砰昂”,一枚枚炮彈像瓢潑大雨一樣無情地投向城市的角角落落,轉眼,原本繁華的大都市就淪為一片廢墟,到處都在熊熊燃燒着。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機關槍不停地掃射着,簡直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電光火石之間奪去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遍地都是炸斷的手腳,肉體燒焦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還有未死透的人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苦苦地□□着呼救,血淋淋的畫面沖擊得人幾欲發狂。
一個人影從身旁的屍體堆裏艱難地站起來,搖搖欲墜地舉着把槍,沖着炮火來襲的地方,不要命地大喊着:“混蛋,我殺了你們!”
“砰”地一聲,一朵詭異的彼岸花在她胸口慢慢綻放開來,她拖着身子往後轉,用力扯出一個微笑,嘴唇微啓,說了句什麽,然後轟然倒下。
“不!!!”言落尖叫着從床上挺起來,夢魇的心悸讓她的胸口起伏不定。
“劃拉”一個驚雷從天邊擦過,閃電的白光照見她渾身是汗,整個人都像是剛跟鍋裏煮過一樣,濕噠噠夾着絲絲熱氣。
她眼神茫然地望向窗外,“打雷了。”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什麽人訴說。她蜷起身子,把頭深埋在膝蓋間,一陣涼風拂過,只聽得零星散碎的幾個字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好像是首歌謠,可惜卻是調不成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