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芍藥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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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煙羅昨天睡了那麽久,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顧慕羽還在熟睡着,她的睡相很好,昨晚躺下時怎麽樣,現在還是一樣,倒是李煙羅其實沒怎麽睡好,因為這床太柔軟了,一躺下就深陷其中,像是被輕飄飄的羽毛纏裹着,她雖然覺得很舒适,不過大概是因為以前都是直接在硬邦邦的青石板地面和衣而睡,現下這樣好的環境她卻不太适應。
“阿姐,如果這是夢,我一輩子都不想醒來。”李煙羅覺得自己怎麽看都看不夠顧慕羽的臉,趁着人還沒醒,循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吐納着。耳鬓之間都是兩人同一頻率的呼吸聲,好像這個房間就只有一個人,她們的血肉都交融在了一起。
“嗯~”顧慕羽發出一聲輕哼,搭在腹部的雙手彈動了一下,眼皮漸漸打開,平日裏眸中滿是光芒的雙眼此刻因為惺忪的睡意而顯得稚氣不已。
“阿姐,你醒啦?”李煙羅側卧着,見她醒了,便搭話。
其實她從前都沒怎麽說過話,願意搭理她的人幾乎就沒有,她也習慣別人對她視若無睹,想要說話的時候就對着空氣自言自語,或者蹲在牆角看螞蟻的時候和它們說說話,有一次鄰居家的小胖娃娃看到她那個樣子,吓哭了,她卻很納悶怎麽他們要說自己是瘋子呢?
她見過瘋子的呀,街拐角那個傻大個整天喊打喊殺的,把他家鬧得雞犬不寧,整條街的人都像躲瘟疫一樣躲着他們一家人,據說那個人以前是個小混混,火并的時候傷到了腦子,人從此瘋瘋癫癫的,他的老大看他這樣覺得沒有什麽威脅,他才保住了一條命。李煙羅覺得,自己腦袋又沒有受傷,也不會動不動就砸東西、砍人,而且她還每天都規規矩矩地要做那麽多事情,她只是覺得有點孤獨才會那樣和自己說說話罷了,自己肯定不會是個瘋子,是他們在胡說八道,不過從那以後,她明白別人看她那樣可能會把她當成瘋子,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因此,昨天顧慕羽不解地問她怎麽話那麽少的時候,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只是習慣不說話而已,但是,顧慕羽對她這樣好,她既然想多聽她說話,她就努力地搜羅着可以說的話講給她聽,不過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只好幹巴巴地問出一句事實。
顧慕羽回了回神,一個側身就把李煙羅抱在自己懷中:“早上好呀,小煙羅~”她的聲音慵懶綿長,就像一只愛粘人的小貓咪。
“早上好,阿姐。”李煙羅現在已經習慣了顧慕羽突如其來的擁抱,她以前就很希望能有人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不過現在才兩天都不到,她享受了太多,竟然有絲絲覺得這是甜蜜的負擔?!不過這樣的想法僅在她腦海裏停留了一小會兒,她也用雙手回抱住眼前的人,心裏很是開心。
兩個人就這樣抱了一會兒,直到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小姐,老爺叫您帶着李小姐下樓吃早餐了。”
“好,這就來。”
二人這才起身梳洗,穿衣的時候,顧慕羽本還想幫李煙羅,沒想到她穿得比她還要利索,她心想她的小煙羅怎麽這麽聰明,可真是個寶貝!
下了樓,拐個角,就到了餐廳,顧斯年已經在那裏等着他們了,看到兩個小姑娘手挽手地走進來,他收起手中的報紙,站起身,溫言說着:“都過來吃早餐吧,”他又特地對着李煙羅說:“煙羅,你昨天病得那樣不好,好在只是吃岔了東西,醫生說這幾天你都得吃清淡的東西,我讓人給你熬了些清粥,可能寡淡了些,不過也是為了你身體好,等你養好了身子,咱們再給你做你愛吃的東西。”還貼心地給兩人拉開了座椅。
李煙羅真是受寵若驚,昨天她只是聽顧慕羽說她爸爸是個很随和的人,午飯的時候話也沒說過幾句,只是光憑他周身的氣質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沒有想到顧伯伯比她想象中還要好。她嘴裏連連答應着:“我知道了,謝謝顧伯伯。”
昨天醫生來給李煙羅查病的時候,也給她右手的傷抹上了藥膏,所以現在她的右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兩個小姑娘并排坐着,安安靜靜地喝着清粥。顧慕羽還給李煙羅夾了幾口小泡菜,給她解淡。
顧斯年沒吃幾口,便放下筷子,對着顧慕羽說:“慕羽,這也快開學了,你收收心思,過幾天就去學校報到吧。”
開學?顧慕羽還在和李煙羅說着小話,一聽到這個,小臉就耷拉了下來,一臉老大不情願。
“阿姐?你在念書嗎?”李煙羅也放下筷子看着她。
“是啊,上學可無聊了,每天都要去,還有老師布置的作業要做,期中期末還得考試。”顧慕羽手肘撐在餐桌上,一雙小手揉着臉,苦惱極了。“咦,小煙羅,你沒有上過學堂對不對,那咱們一起上學,有你在,我肯定就不會無聊啦。”
這個想法她越想越覺得好,對上顧斯年的眼睛,兩眼亮晶晶地說:“爸爸,你讓小煙羅和我一同上學堂好不好?要是小煙羅能和我一起,我肯定會好好學的。”
“你呀,”顧斯年好笑地擺擺頭,“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以前就經常這樣跟我許諾,哪一次認真做到了,嗯?”
“哎呀,爸爸,”顧慕羽又使出撒嬌決,“小煙羅一個人待在家裏肯定會無聊的呀,我們兩個一起去上學多好,可以一起坐車,一起進學堂,一起下課,互相有個照應嘛。”
“這麽說來,我若是不答應可就是我不聰敏了?”顧斯年輕挑着眉毛說道,一向溫潤的臉竟有了絲狡黠的味道。
顧慕羽點頭如搗蒜:“是啊是啊。”
“我有說過不讓煙羅去念書嗎?”他賣了個關子,“昨晚就聯系過學堂那邊了,好在還沒有正式開學,不過不知道煙羅現在是什麽基礎,但是煙羅比你小,肯定是不能進同一個班的。”
顧慕羽一聽她爸爸早把事情安排好了,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又捏捏小煙羅的臉蛋:“小煙羅,開不開心,咱們可以一起上學啦~”
李煙羅當然很高興,她這兩天完全被一個接一個的驚喜沖擊得患得患失。人,一旦擁有過,再失去,絕對是滅頂之災。以前的她,吃了上頓沒下頓,不被任何人疼愛,一場末路逃亡竟然換來一個天堂般溫馨的家,她每過一刻都在祈禱還有下一刻,她發誓,為了這場幸福永駐,願意犧牲一切換取。
“顧伯伯,謝謝您。”她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仍是标标準準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煙羅,我們是一家人,家人之間不必言謝,客套都是留給外人的,知道嗎?”顧斯年大抵能夠猜到她內心的驚濤駭浪,昨天顧慕羽将她救下後,他便命人将李煙羅的身世過往打聽了個清清楚楚,不是他小人之心,只是亂世當頭,一切以安全為重,不過在他看完整份資料後,他又是好一番靜默。
年少時他也曾鮮衣怒馬,為了國家命運拼搏半生,可是這天下傾頹之勢不是他一人便可力挽狂瀾的。列強虎視眈眈,軍閥割據混戰,百姓流離失所,一切仿佛一道魔咒生生壓在中國這片大陸上,不知什麽法子可解。如今雖有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受苦的依然是無辜民衆。說得好聽,他們是為了人民争公義,可到頭來仍不過是顯貴們的權利傾軋、更疊。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茫然無措。
“快坐下吧,小煙羅,以後咱們都不要動不動就說謝謝了,這樣顯得多生分啊,你說是不是?”顧慕羽見她久久不直起身,拽了拽人的衣角,把她拉着坐下。
“今天天氣不錯,你們兩姐妹吃過早餐就去園子裏逛逛吧,咱家雖然不算大,慕羽你也要帶煙羅好生走幾圈,認認地方。”
“好的,爸爸。”
顧斯年早早離開了餐桌,一個人去了書房,近日他總是待在書房裏,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沒有人知道他都在沉思些什麽。
“小煙羅,你瞧,這花兒開得多漂亮。”她們家因着顧斯年喜歡,便單獨在院子裏辟了一方天地,種滿了芍藥花,紅的白的粉的,個個都精神飽滿,傲立枝頭,不時有蝴蝶在期間穿梭飛舞,此刻顧慕羽一襲淡黃色連衣裙迎着明媚的日光站在花叢間,回眸的那刻,一束陽光從她耳旁擦過,真是應了《詩經》裏那句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
“看呆了?快過來吧,”顧慕羽拉着她漫步花叢,“小煙羅,你知道這芍藥花的花語嗎?”
“不知道。”李煙羅誠實地回答着。
“其實我也很奇怪,書上說芍藥花是男女定情之物,可為何它又別名将離呢?将離将離,不就是勞燕分飛嗎?難不成這世間情愛都不得長久嗎?”其實顧慕羽更好奇的是,為什麽爸爸會喜歡這樣一種自相矛盾的花?
“也許是因為總有情非得已,并不都是圓滿結局。”李煙羅自顧自地講出這句話。
顧慕羽撓撓頭,“小煙羅,你的話好深奧啊,我都聽不懂,你是怎麽想出這一句話的?”
李煙羅聽着芍藥花的含義,少不得想到了過去那些她偷偷聽過的戲文,它們大多也是講情情愛愛的,可是從來兩情相悅又終得厮守的太少太少,總是會有各種羁絆各種煩擾,這些情愛之外的東西紛亂交纏,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把情愛包裹的嚴嚴實實,網越纏越緊,最後好不容易被絞碎了,可是情愛也灰飛煙滅了。
“可是就算花兒會在狂風驟雨下凋零破落,只要保留一絲希望的種子,來年總能再次嬌豔,所以舉凡世間情愛,也都是經歷過磨難才會歷久彌香,芍藥花既定情又降臨考驗,是一別兩寬各自歡喜,還是相濡以沫于江湖,都是個人的選擇罷了。”別看李煙羅年紀比顧慕羽小,但因着經歷的迥異,李煙羅的認知确實是比顧慕羽要深刻一些的。她偷聽來的學堂的課和戲班子的唱詞,此刻在她心上跳來跳去,硬生生抖落出這樣一番話,把她自己也鎮住了,好像口中那些風月全都成了真,而且還是在她身上應驗的。
“小煙羅,你怎麽了?怎麽哭了?”顧慕羽驚訝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明剛剛還好好的,她那一番話自己完全沒有聽懂,可是她卻流下了眼淚,臉上的神情不是簡簡單單的傷心,而是她看不懂的悲涼和無望。
“別哭,啊。”顧慕羽輕輕拭去李煙羅眼角的淚。
“我這是怎麽了?”李煙羅摸上自己的臉,吶吶看着指尖的晶瑩。雙眸中倒映的顧慕羽一臉擔憂的樣子讓她反應了過來,她胡亂擦去滿臉的淚水,喏喏道:“阿姐,我沒事,可能是風大迷了眼。”
顧慕羽看着她的小煙羅不明所以地哭,心裏沒來由地刺痛,一陣心悸不已,明明人就在眼前,可是她卻覺得一伸手連人的衣料都碰不到,想到這裏,她害怕極了,連忙緊緊抱着她的小煙羅,既是安慰這個可憐兒,也是讓自己安心。
“阿姐,我們進屋去吧。”眼淚被風吹幹,李煙羅回了回神,不願意再待在這地方。
“好好好,我們進去,我們進去。”
兩人進了屋,顧慕羽給李煙羅倒了一杯熱牛奶,甜甜的牛奶終于定下了李煙羅不寧的心緒。兩人坐在沙發上依偎着,誰都沒有再提剛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