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異鄉的重陽節

草地上,三五成群的人像幾個小島,漂在一片灰色的湖裏,陽光下十分熱鬧,周末便是邀幾個熟悉的人圍坐一起,念叨着幾個倒背如流的故事,幾張木讷的臉,卻也像第一次聽聞一樣開懷大笑。

兒時的夢,給實實在在的日子一點一滴地糾正過來,仿佛搭好的積木又重頭再來,時光忙忙碌碌,始終沒有歇腳,長大了才知道,城堡不是積木搭建的,生活等不及長籲短嘆,就掀開了新的一頁,記憶裏剩下一片空白,快樂的臉、緊蹙的眉、王子、普通人、陰雲的雨天、晴朗的長空——這一切并不是孤單的!甚而比陽光下的争吵熱鬧。

“謝謝,讓我在異鄉,也有重陽節,其實我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你們…”蕭楠環顧一下四周,萬分感動地說。

“請等一下,雖然我們住在一間寝室,但不一定就要陪你過節,你剛剛也說過,有人在等我們,其實…我們是代別人來的。”駱蔃笑了一下,打斷了話。

“欠你們情,不好嗎?”蕭楠問。

“蕭楠,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禤逯故意賣起了關子。

“想啊,可問了也是浪費口舌,你們一定不告訴我。”對這一群“趾高氣揚”的人,蕭楠作起了心理分析。

“什麽時候變聰明了?”眳濠心有不甘,好似蕭楠以前很笨。

“可以告訴你,但以後的水,全歸你打。”逄洮看一眼其他人,狡猾的腦子裏,塞滿了夏洛克的思想。

“不想知道。”蕭楠生氣地說。

駱蔃“自以為是”的提醒,其實很笨,蕭楠敏感的心裏,總也受不住那針也似的目光,有趣的是,蕭楠并不聰明,只是這一群人太笨,好奇的人不一定要探個究竟,答案有時也會自動送上門來,像找了很久的一本日記,這樣的道理,他們一定不懂。

草地上,人漸漸散去,太陽像斷了線的風筝,在雲裏躲一陣,又露出半個臉,最後才急急地落向西山,好似鄰居家頑皮的小女孩,蕭楠的記憶裏,那是一張稚氣的臉,兩條粗大的麻花辮,自打開始梳妝,就牢牢地長在腦袋旁邊。

蕭楠呆坐在草地上,記憶卻攤開在腦子裏,好似兒時坐在父親肩頭,心裏總責怪着頭頂不夠平展,畫冊晃來晃去,讓人眼花缭亂,短短的幾行字,讀起來十分艱難,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卻不是一群人的孤單——這是很久以前,蕭楠聽來的一首歌裏面的詞,以為自己是石頭做的,家人的冷暖,陌生的笑臉,總不會在心裏留下一絲眷念的影,卻不曾想過,竟會像小女人似的,念叨起外婆跟父母,當初挎上包,頭也不回,在蕭楠心裏,一個人遠行是微不足道的事,大人心裏,卻成了濕漉漉的愧疚。

“蕭楠…”

被這聲音驚醒,蕭楠回頭望去,一個腼腆的身影靜靜地站在跟前,臉很幹淨,好似一塊羊脂玉,偶爾忽閃的睫毛下,水汪汪的眼緩緩一輪,便好似攝了魂魄一般的不真實,微微上揚的嘴角褶起幾道笑紋,一塊細膩的羊脂玉,又裂出幾道紋。

“你是…”蕭楠在回憶裏打轉。

“我們見過面,想不起名字了,你是…”蕭楠像呆了似的張望着,一下子恍然大悟,一下子為叫不出名發窘。

“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沒有告訴過你。”女生朝蕭楠看了一眼。

“我叫林曉惠,開學時見過面,記得嗎?”

“哦…”

“一個人?沒跟朋友在一起?”

“你是指…男朋友?”曉惠猶豫了一下。

“不知去哪了,節日對他來說,也許是一個累贅。”曉惠氣憤地說,又用力扯着衣服,好似掐住了誰的脖子。

眼前這張俊俏的臉,又成了一面死寂的牆,蕭楠心裏,一絲愧疚橫沖直撞,像兒時弄髒了人家的牆,卻不敢面對大人。

“你也一個人?”曉惠眼裏,蕭楠應該是一雙。

“剛才還有很多人!”蕭楠臉上,浮起一絲幹澀的笑。

“一直跟他們在一起?”曉惠不放心地問,好似蕭楠在說謊。

“有一陣子,一個人,現在,還有你。”蕭楠笑着回答。

曉惠捂着嘴,一臉高興的樣子,好似聽了一句很好笑的話,蕭楠不擅長講笑話,禤逯說蕭楠是木頭人,所有人都表示同意,寝室裏一陣哈哈大笑,蕭楠木讷的臉,像一張撲克牌,一動不動,可心裏清楚,一個字,一句話,牢牢裝在心底,好似外婆講的故事。

“沒女朋友?”臉上的笑收住了,曉惠突然問。

“沒有。”很幹脆地回答。

“沒女朋友,是不是很丢人?”蕭楠如此認真地望着對方,像對待一件很嚴肅的事。

“只是…很可惜…”曉惠低着頭,沒有說下去。

“只要不丢人,有什麽可惜的?”蕭楠如釋重負。

“你怕丢人?”曉惠仰起頭。

“我怕…心理有問題。”猶豫了一下,蕭楠小聲地回答,心裏竟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當作了木頭,與一根木頭講心裏話,倒也無拘無束。

“越擔心的事,就會成為現實。”曉惠講了一句有智慧的話。

“好事擔心,壞事不擔心,就萬事大吉了!”蕭楠說。

曉惠的臉上,浮起一絲羞澀的笑,太陽躲到了雲後面,好似一張嬌羞的臉,見了自己喜歡的人,天空一下子變得美麗起來,仿佛一塊巨大的帷幔鋪在天邊,閃着如金子一般的光,晚風輕輕吹拂着,輕柔地滑過肌膚般。

公路兩旁,路燈筆直地延伸出去,拖着視線跑到極遠的地方,黃色的光,像一面細紗垂下來,滿地落葉蜷着身子,皺皺巴巴,像兒時的書。

“謝謝,這個重陽節我沒有一個人過。”昏暗的燈光下,曉惠回過頭,一臉認真地說,在她心裏,這個節日成了一件嚴肅的事。

“下次見面,你記得我的名字嗎?”走了一段路,曉惠突然回過頭大聲問,好似放不下心頭的牽挂。

蕭楠呆望了一下,才重重地點頭,擔心曉惠看不明白,又做了一個“OK”的手勢,徐徐晚風中,落葉飛向空中,清澈的天空一下子渾濁了,燈火闌珊處,忽明忽暗,稚氣的臉浮起一絲安靜的笑,無聲勝有聲,夜空如此怡人,花花綠綠的葉子,時左時右,遮了離人的眼,雪花似的灑落下來,籠罩着漆黑的大地。

蕭楠沒有回寝室,踱着步子,在一片寂靜的草地上,如老人一般悠閑地散步,心裏卻是快樂的,恨不能像小孩子一樣蹦蹦跳跳,這樣的開心簡簡單單,卻漫無目的,好似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不知下一步去向何方?

父母來信說,一切安好,除了外婆念叨起蕭楠,心裏總無法平靜,可憐的父母,從不提對孩子的想念,厚厚一沓書信,幾次電話中,一字不提,淡漠的好似不知人情冷暖,對想念這樣費腦筋的事,蕭楠也是陌生的,解釋不清,筆下寫來也冷冷清清,一筆一劃生硬地湊一起,歪歪倒倒,如不修邊幅的臉,每到過年的時候,站在雪地裏,伸着一雙凍紅的小手,讨要奶糖的小姑娘,蕭楠卻十分懷念,大概是總會甜甜地叫一聲哥哥的緣故,眼睛卻一直癡癡地望着幾顆糖果。

思念是一種罪責,拖着孤獨的心尋死覓活,看慣了人世的生生死死,卻也像一個感情的動物活着,竟也十分難得。

“重陽節…為什麽?”草地裏,一個躺着的人,正胡亂地說着話。

“咦,怎麽是你?”蕭楠走近後,仔細看了看那張臉,奇怪地問。

“你是誰…”醉酒的人實在可愛,分明認識的,又成了陌生人。

“走!我扶你回去。”蕭楠抓禤逯的胳膊,準備去扶他。

“不…回去,我要…坐一會兒?”禤逯一身酒氣,嘴裏胡言亂語。

“怎麽喝這麽多酒?”蕭楠坐了下來,無奈地問他。

“蕭…楠?”禤逯湊近看了一眼,快快地回過頭,好似不認識的樣子

“你…一個人?為什麽…不…找個人…陪你一起…過…過節?我…我是說…女朋友。”沉默了一會兒,禤逯回過頭,語無倫次地說。

蕭楠看着他,認真地說:“去商店買東西,可以挑挑揀揀,人是不同的,沒有誰貴,也沒有誰賤。”

“怎麽沒跟他們在一起?”蕭楠又問。

“蕭楠!等你發現…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在一起,不要喝酒,尤其…是節日。” 禤逯眼裏,蕭楠這個大活人成了空氣,只顧着說話。

蕭楠一邊點頭,一邊對他說:“不喝,也不喜歡那樣的人,我喜歡…,大概不會犯錯。”心裏竟有一絲猶豫。

“我應該…聽你的。”禤逯仰起頭,滿身酒氣,眼睛裏竟是濕的。

月光如銀,灑滿了小小陽臺,地板閃閃發亮,像童話一般不真實,踩上去,如同置身于廣寒宮,高處俯瞰人間,一片璀璨的燈火,豁達的心好似能容下整個人間。

蕭楠靠着欄杆,腦子裏裝滿了天馬行空的思想,正常人見了,以為得了幻想症,呆呆的目光,癡癡的眼神,像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假如看得見自己的窘樣,蕭楠一定無地自容,熟睡的人,鼾聲四起,腦子出了“問題”的人,一個人望着一片偌大的夜空,思來想去,結果卻不了了之,心是自由的,好似一個瘋瘋癫癫的野丫頭跑到了天邊,興高采烈地溜達了一圈又回到家裏,除了笑聲帶着男人的渾厚,一切都不算很糟。

那是一個安靜的夜,偶爾一陣微風,仿佛外婆來到床邊,輕輕放下生日禮物,再蹑手蹑腳離開,回憶起來,好似小時候抓着圍裙,去擦嘴邊的蛋糕,臉上幹幹淨淨,卻不記得是一雙粗糙的大手,還是一雙髒兮兮的小手?那個如夢如幻又如現實生活般的夜晚,如何回的寝室?禤逯醉醺醺的臉,風中講過的話,這一切,蕭楠像失憶了似的,全然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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