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球賽

有一天,寝室空無一人,寂靜得好似擺了一出空城計,等着自以為聰明的人闖進去,百無聊賴中,蕭楠把一頁頁碎紙片上的記憶整理成日記,散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經過一番添加删減,就成了一部屬于自己的《格薩爾王傳》,不同的是,只有一個人的頂禮膜拜,相比千萬個人來得簡單寂寥,回憶也懶得挪一下身子。

一番忙碌下來,蕭楠癱坐在沙發上,氣喘籲籲,輕輕擦着額頭的汗,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亂糟糟的屋子,像遭了賊似的,被子跳到地上,鞋去了陽臺外,收拾好的衣服懶洋洋地坐在床上,靜靜注視着蕭楠忙進忙出,不肯講一句安慰的話,心裏大概樂翻了去,一個從早忙到晚的身影,收獲卻兩手空空,放到“挑剔人”眼裏,實在無趣,看一看蕭楠氣喘如牛的模樣,“心裏”又是十分痛快的。

問題是,沒有裝進身子的衣服,無法開口講話。

“請問…是蕭楠嗎?”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蕭楠跑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陌生的人,臉上顯得十分拘謹,在這個多風沙的地方,年齡成了一個謎,孩子的臉,偏偏磨出個成人的式樣來,蕭楠只能對每一個人,每一張如謎一般的臉孔,做着冗繁的猜測,假如他們肯聽完一串長長的數字,答案一定是對的。

後來,蕭楠靈機一動,就用“男子”統一稱呼起來,既不顯年輕,也不太老,聽的人一定接受。

“我是,有什麽事?”蕭楠問他。

“樓下有人找你,讓你去一趟!”

“謝謝,我馬上去。”

這個男生走後,蕭楠沖下樓去,水泥路上,一個熟悉的身影來回走着,心裏的焦慮挂上眉頭,看見蕭楠走來,又露出一絲安靜的笑,等候的這一陣子,幾乎成了煎熬,蕭楠慌慌張張地走上前,心裏七上八下,腳下平坦的路變得坑坑窪窪,好似踩着棉花一樣不實在,這是一個是非纏身的人,時下流言如同瘟疫,安心做一個“清白”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蕭楠,近乎攬“禍”上身。

“是你!”看見是曉惠,蕭楠竟忍不住驚訝起來。

“記得我的名字嗎?”曉惠問。

“記得,林曉惠!”

“我有兩張票,一起去看球賽吧?”

“怎麽不跟你男朋友一起去?”

“你怕?他不在這裏。”

“我有事。”蕭楠冷冷地說,準備轉身走開。

“在你眼裏,我是一個壞女人,所以不願跟我交往。對嗎?”一個平靜的聲音。

蕭楠邁開的腿,好似一下子給粘住了,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女人,就這一瞬間,蕭楠近乎武斷的心裏,就堅定地下了定論,學校有一群在私下裏讨論別人美醜的寶貝,化妝卻十分的愚昧無知,臉上總塗着一層厚厚的粉,白的吓人,張着猩紅的嘴唇,像剛剛吸過血似的,這樣一張稚氣的臉,卻不甘心被稱作“女人”這一老氣的稱呼。

“我們是朋友,不是戀人,很多事情,朋友是無法代替的,請你尊重我。”沉默了一下,蕭楠望着曉惠,如此認真地對她說。

“她們說,你是一個無趣的人,我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剛才…我是騙你的,我沒男朋友。”曉惠一臉微笑,好似完成了一件很高興的事。

就這樣,兩人上了公交車,到了周末,車上總是滿滿的,人仿佛給削成了木頭,整齊地堆在一起,密不透風,路邊搭車的人從不謙讓,好心的司機也會穩穩當當地停下來,嚷着黑壓壓的人往後擠,曉惠伸長了脖子,像哀哀叫着的小動物,緊蹙的眉頭上,挂滿了颠簸的痛苦。

突然一次剎車,黑壓壓的人整齊地向前方湧去,慌亂中,曉惠一下子抱住蕭楠,像洪水中抓着一棵小樹,在她心裏,一定十分害怕,臉上慘白,雙手微微發抖,蕭楠回過神,臉上不自然地泛起一層紅暈,好似一個腼腆的小姑娘,情急之下,沒有朋友跟戀人的區分。

這一段短短的路程,竟好似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站在寬闊的廣場上,望着高大的建築物,蕭楠才由衷地察覺,人是如此的渺小,像一堆巨石中的螞蟻,淡紅的磚石鋪成一條筆直的路,從入口一直延伸出來,好似一條巨蟒吐着長長的信子。

“為什麽騙我?”突然,蕭楠想起發生的事,問身旁的曉惠。

“她們說,你不會來看球賽,還跟我打賭,我不信,所以就…”曉惠朝蕭楠看了一眼,捂着嘴笑。

蕭楠怔得說不出話,居然給人拿去當賭注,心裏浮起一絲悲涼,以為自己像正常人一樣活着,無聊時,說着漫不着邊的話,算不上瘋,也不顧旁人的白眼,竟是可以買賣的奴隸。

“別生氣!我不僅為了打賭,也希望和你…來看球賽。”看見蕭楠悶悶不樂,曉惠又急忙解釋。

“其實,我喜歡看球賽。”蕭楠心不在焉地說。

曉惠的話,并沒有讓蕭楠感到一絲安慰,女人的心像針眼兒,不比男人大,只能穿過細小如絲的情感,講一些安慰的話,已經算委曲求全了。

“我知道你喜歡,男生都喜歡吧?”曉惠歪着頭,向蕭楠證實自己的想法。

“我,只是一個人,不代表所有的男生!”蕭楠望着她,冷冷地回答,一不留神,便無法控制心裏的情緒。

曉惠一下子愣住了,邁開的腿也停了下來,呆呆地站着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平靜得近乎死寂,眼睛望着遠處,沒有一絲生機的空洞。

“對不起…”蕭楠向曉惠道歉。

“你會向…別人道歉?”曉惠眼裏,顯得不可思議。

“剛才…,嗯…,請原諒。”摸了一下鼻子,蕭楠竟有些不安。

“沒關系,看你樣子,不原諒也不成了。”曉惠輕松地笑了一下。

“什麽樣子?好笑嗎?”

掌聲打斷了蕭楠的話,曉惠沒有回答,圓形看臺上坐滿了人,黑壓壓一片,仿佛古羅馬帝國召開議會,天空中突然飄起一陣雨,濺在臉上酥酥的,好似花針,五顏六色的雨傘像一朵朵鮮花,一下子綻放開,成了滿園春色。

蕭楠沒有帶傘,天氣預報說是晴天,這樣的錯誤一直在犯,後來成了習慣,也就不把天氣預報當一回事了,大概播報的人老眼昏花,分不清晴天還是雨天,而蕭楠心裏,手裏抓着一把雨傘,總不夠自由自在。

“你來打傘。”曉惠命令着,從口袋裏取出一把傘。

這是一把透明的傘,傘下的空間非常狹小,仿佛能嗅到彼此的呼吸,孤男寡女的兩個大活人,既不是戀人,也物親情關系,空間自然又小了幾分,蕭楠顯得十分拘束,自然地挪了挪身子,希望在兩人之間留下一小片空地,衣服卻濕了一大片,傘外的世界,雨扯天扯地地下。

密集的雨點砸在傘上,好似會撕開一個洞來,曉惠抱緊身子,縮成一團,蕭楠的心跳像雨滴,“咚咚”拍打着胸,仿佛要蹦出來的樣子。

比賽沒有停止,皮球在雨中打着滾,掌聲震耳欲聾,一陣接一陣,快要結束時,又一陣山呼海嘯,仿佛天空中的雨也震開了,曉惠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幹淨得好似一面牆,眼睛盯着遠處,如一潭死水般平靜,比賽大概不夠精彩,所以提不起一絲興趣。

“空氣真好,我們去散步吧?”走出球館,曉惠向蕭楠建議。

蕭楠望了一下傘外說:“不怕被雨淋濕?”

“我不怕,走吧!”曉惠拉着蕭楠,朝雨中奔去。

石梯上,一群躲雨的人奇怪地望着兩個瘋子,心裏大概在問——咦!這是誰家的兩個野孩子?蕭楠快步朝前方走去。

“他們為什麽那樣看我們?”走遠後,蕭楠問。

“嫉妒。”曉惠頭也不擡,緩緩邁着步子。

“我看不像!”蕭楠反駁。

“你去問一下,我等你。”曉惠停了下來。

“不問了,你說的,也許是對的。”蕭楠老老實實地回答。

曉惠回過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突然,一下子笑出了聲,很快又收住了笑,一只手緊緊捂着嘴,眼睛裏卻掩不住高興。

“你一直都這樣?”過了很久,曉惠奇怪地問。

“為什麽發笑?”蕭楠不明白曉惠說的“這樣”,究竟是什麽樣子?

“高興,自然就笑。”

這樣的回答,好似沒有回答一樣,蕭楠腦子裏,始終一團霧水,沉思了一下,又問:“這些球員中,你喜歡誰?”

“誰也不喜歡!”曉惠回答得很幹脆。

不知什麽時候,雨停了,天空一片湛藍,像洗過似的,幾顆星眨着鬼魅的眼,兩人靜靜地走着,誰也沒有說話,蕭楠不問,曉惠不說,空氣中一片沉寂,好似沒了心跳一般,曉惠只顧走着腳下的路,頭也懶得動一下,在她心裏面,聽人說話不用動彈,聲音也會鑽進耳朵,蕭楠朝曉惠看了一眼,又神定氣閑地望着前方,一雙眼骨碌碌地轉,想說什麽卻無法張口。

路燈亮了,灰白的馬路好似一條銀河飄向遠方,頭頂的高架線在風中吱吱吼着,像誰的尖叫。

蕭楠喜歡下雨,喜歡靠着窗,望着深藍的長空,幻想着漫不着邊的心事,禤逯習慣地叫它抑郁,當事人卻稱作安靜,這樣的區分争論不休,卻沒得出結果,大概話不投機,緊張的氣氛一直籠罩着,既不稱安靜,也不叫抑郁,蕭楠的心裏,想做一個真正的逃兵。

回到學校,天邊的星沉下去了,一張漆黑的大幕低低籠罩着,被雨水淋濕的頭發,擰成粗繩,一绺绺垂下來,仿佛終日拾荒的人,曉惠望着蕭楠,“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蕭楠的臉脹得通紅,急急地問——哪裏不對?曉惠捂着嘴,只顧着笑,卻不肯說一句話,又過了很久,才收住笑指着蕭楠的頭發,突然給人作弄,蕭楠氣得說不出話,這才注意到曉惠的額頭上,好似長了一大叢雜草,又一陣大笑。

被子裏,蕭楠抱緊身子,蜷成可憐的一團,抖個不停。

“睡那麽久?”一張模糊的臉。

“現在幾點了?”被吵醒後,蕭楠揉着眼睛問。

“十二點!”路郤朝牆上看了一眼。

“該起床了,上午的課,點名了嗎?”蕭楠匆忙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拿話問他,腦袋仿佛一塊巨石,壓着脖子無法動彈。

“怎麽了?蕭楠!”看見蕭楠倒下,好似一團棉花,路郤急忙問。

“感冒,沒什麽大礙。”蕭楠望着他,不想說話。

“我去買藥。”路郤朝門外沖去。

蕭楠倒在床上,實在不願動彈,骨子裏好似鑽進一絲寒氣游來游去,身子也抖動起來,如風中的小樹,陽光透過窗,斜斜地灑落一片,沒有一粒塵埃,好似一片泉水一樣幹淨,晾在陽臺外的衣服,閃閃發亮的水珠,仿佛一粒粒珍珠滑落下來,蕭楠靜靜地望着這一片真實,而又如童話一般的世界,不想睡去。

門開了,禤逯急匆匆地走進來,手裏抱着一條毯子,看見蕭楠,臉上顯得有些驚訝,很快浮起一絲笑,這樣的表情變幻莫測,讓人辨不清情緒。

“好好躺着,昨晚幹什麽了?”禤逯把毯子蓋在蕭楠身上。

“看球賽!”蕭楠回答。

“我知道那場比賽,門票很難買,什麽時候買的?”禤逯來了興趣。

“別人代買的!”蕭楠吃力地回答。

“先放過你,好好休息,吃完藥,應該就好了,感冒不算什麽,有點兒難受。”禤逯望着蕭楠,知趣地笑了笑,不說一句話。

屋子裏,一下子變得悄無聲息,兩個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沒有言語,目光偶爾碰一起了,又急忙分開。像兩個陌生人,氣氛十分尴尬,蕭楠露出頭,開玩笑地說:

“你把我當女生?”

“嗯?你這樣的,誰敢要?”禤逯回過頭,直直地看了一眼蕭楠,目光近乎“蔑視”,聲音拖地很長。

“告訴我,你上次醉了,是怎麽回事?”蕭楠打起精神。

“為什麽告訴你?這是我的隐私!”禤逯争辯着說。

“心情好了,也許會告訴你,在這之前,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禤逯猶豫了一下,冷冷地冒出一句。

“有什麽關系?不過我記得。”蕭楠歪着頭,肯定地回答。

禤逯輕輕咳嗽了一下,準備發表一番高論,門開了,路郤提着一個口袋,裏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藥,看上去此人打算開一間藥店,在路郤心裏,蕭楠的病大概是十分嚴重的,而禤逯看來,又“算不了什麽”。

“還有誰病了?”禤逯一臉茫然

“蕭楠!”路郤摸不着頭腦。

“我是問,還有誰?”很無奈的聲音。

“沒了。”理直氣壯地回答。

“我讓你買感冒藥,你把以後生病的藥…都買齊了?”禤逯輕聲地問,一臉無奈,好似不相信自己耳朵。

“我沒買別的,全是感冒藥!”一個委屈的聲音。

“噓,閉嘴,不吉利!”路郤瞪大了眼,伸手捂住禤逯的嘴。

路郤自然地閉住了嘴,臉上紅紅的,想說什麽,又被禤逯再一次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兩顆銅鈴,路郤一下子明白過來,一副傻了似的樣子,一邊緩緩松手,一邊轉過身,裹成圓筒的被子,仿佛一根煙囪矗立着,病重的人好端端地坐着,正拿奇怪的目光靜靜地盯着兩人。

“早知道,不如我去。”禤逯責怪着路郤。

“謝謝你們,再吵下去,我會不安的。”蕭楠看着兩人,心裏像燃了一片野火。

寝室裏恢複了安靜,蕭楠卻無法平靜下來,看着各式各樣的藥,有沖劑,有膠囊,有口服的藥丸,也有小瓶的藥劑,幾個玻璃瓶上的字樣,寫着滋補之用,禤逯說的沒錯,以後生病的藥都買齊了,落在心裏,好似一顆奶糖緩緩融化開來,卻沒有一絲古老迷信的擔憂。

服下幾包沖劑,蕭楠安心地睡了,仿佛昏暗的燈光下,外婆講了一段睡美人的故事,厚厚的被子下,一張天真的臉,看不見一絲人間煙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