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幾行小詩
昏暗的燈光下,駱蔃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好似一只貓,這位口齒伶俐的家夥,數落起蕭楠來,總口無遮攔——走路歪歪倒倒、說話聲音很尖、跟陌生人講話臉紅、大肚婆…,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像倒豆子似的從兩片厚厚的嘴唇間蹦出來,這最後一句,實在令蕭楠下不了臺,好端端一個男人,怎地說變就變,一下子成了大肚婆?為此,蕭楠一直耿耿于懷。
這樣一個男人,算不上頂天立地,也是大丈夫,此刻,一雙手卻牢牢地放在腿上,一動不動,像給膠水粘住了,鋒利的爪子乖乖收了起來。
曉惠低着頭,好似一筐的心事倒在了頭上,壓着瘦削的身子深深陷進沙發裏,燈光落在臉上,撩起一絲不安,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有趣的是,曉惠是一個開朗的人,跟男生說話從不臉紅。
在朋友方面,駱蔃喜歡跟吵鬧的人打成一片,寝室裏,球場上,圖書館…,一大群人有說有笑,完全不理會旁人的目光,牆上挂着“安靜”的字樣,駱蔃說——一個高聲說話的人,屋子裏一定十分熱鬧,對這樣一份熱鬧,成了駱蔃心裏的快樂,蕭楠始終無法坦然接受,屋子裏滿是喋喋不休的人,安靜才是一件可怖的事。
“為什麽不說話?”曉惠輕聲問。
“我要了一杯奶茶。”駱蔃看了一眼,頭又低下去了。
“你知道…我喜歡奶茶?”臉上很猶豫的樣子。
“知道,草莓奶茶。”聲音裏,滿滿的自信。
“蕭楠告訴你的?”
“猜的!”
“嗯,到底什麽事?”沉默了一會兒,曉惠心不在焉地問。
“告訴你一件事…”一下子沒了聲音。
“什麽?”一臉不耐。
“很重要,就是…”焦急的樣子。
“什麽?說不說啊?不說走了。”突然,曉惠站起身,兇巴巴地問,好似要走的樣子。
幾個低聲說話的人,轉過身朝這邊看,服務生也走了過來,手裏托着一個圓木盤,黑色的夾克十分整潔,罩着白色的上衣,這樣的黑白分明,卻沒有一絲生硬,一個紅色的領結非常鮮豔,像一只蝴蝶停在胸前,稚氣未幹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這樣一個幹淨開朗的人,仿佛一縷陽光落了下來,曉惠又坐到了沙發上,一下子啞了似的不說話,目光直直地落在桌上,像兩根石柱,即使拖拽也不肯動一下。
“怕你不高興,所以…不敢說。”駱蔃小心翼翼地解釋。
曉惠沉默,在她心裏,說話的人大概是陌生的,甚至成了一件雕塑。
“我喜歡你,曉惠,我喜歡你!”駱蔃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十分堅定。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看見曉惠沉默,駱蔃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問。
沙發上,曉惠的心裏好似一塊巨大的石頭掉進了湖中,身子輕輕晃了一下,像給螞蟻咬了一口,臉上顯得十分緊張。
“聽見了。”曉惠頭也不擡。
“嗯!”駱蔃脹紅着臉。
“那…你答應嗎?”又過了很久,駱蔃才鼓起勇氣問。
“答應什麽,你喜歡我?那要問你自己。”曉惠不想回答。
“做我的女友?”駱蔃說的很直接。
“不答應。”曉惠連猶豫也不肯。
兩人木坐了一會兒,氣氛十分尴尬,桌上的奶茶冒着熱氣,空氣中彌漫着草莓的味道,曉惠朝桌上看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拿,草莓奶茶成了一杯空氣,駱蔃整理了一下外套,又幹咳嗽了一下,才靜靜地問曉惠:
“為什麽不喝?曉惠,這是你喜歡的草莓奶茶。”
曉惠低着頭,對駱蔃的問題,并不理會,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突然問他:“在你眼中,我有多好?”
“如果說,你什麽都好,你一定不信,但我可以包容你的缺點,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不答應,這些就是我的想法!”駱蔃說。
“你錯了,我并不好,我的缺點,你包容不下!”曉惠十分肯定。
“不管怎樣,我相信自己,即使錯了,也不後悔。”駱蔃向曉惠保證。
“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生活會有樂趣嗎?”曉惠又問。
“這…,怎麽知道?”駱蔃猶豫了一下,才不置可否地回答。
“為什麽不試一下?”駱蔃建議。
“什麽都可以試一下,除了感情,我怕有一天想再試一下,卻什麽都沒有了!”曉惠靜靜地看着駱蔃。
“真不同意?”駱蔃又滿懷希望地問。
曉惠點了點頭,擔心看不明白,又補充說:“不答應”
駱蔃笑了笑,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心裏并不輕松,好似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讓人喘不過氣,焦急的樣子,仿佛要掉下淚來。
“那麽,我送你一樣的東西,請你一定接受。”沉默了一會兒,駱蔃很有禮地說,又取了一封信遞給曉惠。
“回去後看。”囑咐了一句,駱蔃站起身,大步走開了。
午夜的月光,好似一片秋霜灑在地上,望着白茫茫一片,曉惠不禁一陣哆嗦,緊緊抱着身子,仿佛一團皺巴巴的棉花,奇怪的是,分明不喜歡的人,說的話卻一直念念不忘,像一顆顆鐵釘釘在記憶裏。
曉惠又取來那封信,一字一句看了起來。
那一世 桃花寂寞紅
楊柳岸 琵琶橫彈
烏篷輕晃 一江離別燈火
油紙傘 仕女圖
橋畔離別成雙 空階雨涼
一滴一滴 一如你婉婉的傷
繡閣窗 寂寞半放
剪不斷 銅鏡鎖香囊
往事落眉上 垂千行
雨打桃花巷 一陌潇潇春光
灞橋柳 夜未央
西窗燭影 泣夜長
煙花鎖小巷 芍藥惹春光
朱顏嘆畫筆 鬓成霜
你不後悔 願用今世的美
約來世的是是非非
看完信,眼睛裏竟澀澀地淌着淚,曉惠一直以為,眼淚是十分神奇的東西,裏面藏了人的情感,所以不肯随易給人看,就像琥珀一樣,一只可憐的小蟲子,一滴象征災難的松脂油,卻成了一件稀罕的寶貝。
天亮時,曉惠的臉上戴了一副大大的黑眼鏡。
灰色的天空罩在頭頂,漫無邊際,透不過一絲陽光,像一塊巨大的毯子,上帝的心情糟透了,站在蒼茫的天穹下,人是如此的渺小,如一粒沙子一般不起眼,高大的建築物,長在連綿起伏的地平線上,像一粒粒巨石,線條十分生硬,好似由刑天大神劈出來。
午後,老天又大發慈悲,厚厚的雲破開幾個洞,幾道霞光落了下來,斜斜地照着大地,像傾瀉的水柱,又美了許多,令平靜的心按捺不住激動。
這樣的心情,大概沒有性別的區分。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詩?”去球場的路上,曉惠問身旁的駱蔃。
“你叫我來,就是問這個問題?”駱蔃顯得十分詫異,又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靜靜地望着腳下。
“除此之外,這樣的天氣也不多見,所以,我想去散步。”曉惠頭也不回地說,又理了理頭發,徑直走了出去。
“只為了這個問題,有什麽不一樣嗎?”曉惠放慢了腳步,突然問駱蔃。
“一樣,我喜歡詩。”駱蔃肯定地回答。
“太巧了,我也喜歡。”曉惠看了一眼駱蔃。
“真的!”駱蔃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曉惠點點頭,臉上很害羞的樣子,仿佛鄉下的孩子見了陌生人,長長的睫毛下,掩映的一雙明亮的眸子十分緊張,好似說了難為情的話,不敢看駱蔃,這樣一絲心裏,在曉惠看來十分尴尬,駱蔃心裏,又歡喜得不得了。
“那你…,同意做我女朋友?”猶豫了一下,駱蔃才小聲地問。
“這…,跟做你的女朋友有關嗎?”一下子回過了神,曉惠十分難堪,臉上又一臉絕然的樣子。
“沒關!”駱蔃毫不猶豫地回答,像洩了氣的皮球。
“我想…,再問一次…”駱蔃并不死心。
“那…,我只能再重複一次,以前的話。”猶豫了一會兒,曉惠一臉堅決的樣子,好似一塊冷冰冰的石頭。
在曉惠心裏,愛憎是分明的,愛便是愛,沒有同情,沒有可憐,像晨曦下的露水一樣透明可見,容不得一粒塵埃,恨便是恨,傷害比折磨來得幹脆。
“別說了,我不想聽。”駱蔃低吼着。
“你知道答案了,還有問題嗎?”走出去很遠後,駱蔃又回過頭問。
“沒了,對不起…”曉惠搖了搖頭,樣子十分可憐,眼睛裏噙滿了淚,又像小孩子受了委屈,賭氣似的不肯掉下來。
“再見!”駱蔃揮了揮手,轉身走開了。
望着遠走的背影,曉惠心裏十分不安,竟閃過一絲悲涼,像一席秋風卷過平靜的心,駱蔃不是纨绔子弟,離了誰,一樣活得歡天喜地。
遠處的天空下,一道斜陽落了下來,幾只白鴿上下飛舞,一會兒在陽光下穿梭,一會兒鑽進霧裏,像一匹巨大的錦垂在地上,圖案時明時暗,如此千絲萬縷的天工,大概是織女一針一線的勞動成果,曉惠望着遠處,卻無法理清心頭的千頭萬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