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日

有一段時間,蕭楠總做一個奇怪的夢,醒來後打算記下來,又什麽也記不清了,夢大概不能分享,所以做夢的人,心裏一定是孤單的。

一天清晨,蕭楠問路郤:“你會做同一個夢嗎?”

一開始,路郤很驚訝,木站了一會兒,又很快轉過身去,哼着被打斷的快樂小調,漠然的像見了路邊的乞丐,一大早,誰願聽無聊的人講晦氣的夢?視而不見,總不能心安理得,于是搖了搖頭,冷冷地回應說:

“不會!”

路郤的臉色,實在令人不快,蕭楠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擱在腦子裏的問題,打算一股腦兒倒出來,又只好咽了下去,心裏大聲說——我一定弄個明白。

一天,蕭楠把這件事講給眳濠聽,眳濠肯定地說:“不是夢,是你想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補充了一句。

蕭楠準備反駁他,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

“是夢,我敢肯定!”逄洮望着蕭楠。

“我知道你的夢,是什麽?”逄洮一邊說話,一邊朝蕭楠走來,臉上似笑非笑,打算要挾的樣子。

“我替你保密,不會告訴別人!”一副奸人的嘴臉。

“晚上聚會,誰也別缺席,我的生日!”逄洮環顧着四周,又朝蕭楠看了一眼,生硬的語氣像将軍下達命令。

到了下午,路郤去準備蛋糕,駱蔃清點了一下屋子裏的人,興奮地沖了出去,打算一醉方休。蕭楠去商店租來相機,又借了一個廣角鏡頭,面對笑容滿面的店主,真想張開手臂,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對即将到來的聚會,蕭楠準備完整記錄下來。即使一個不起眼的舉動,一張醜态的面孔…。

學習攝影,蕭楠只去了幾次圖書館,看了幾本通俗易懂的雜志,略懂皮毛而已,蕭楠所追求的,是自己能看明白。

在這片狹小的天地裏,看不見市井的奔波勞累,生活成了一件簡單的事,好似活在伊甸園裏一樣自由自在,與幾個瘋子打鬧,看穿着奇裝異服的人展覽,聽着巴哈貝爾的鋼琴曲,去路燈下發呆,望着灰白的建築物伸向天空,像蓋亞張着堅實有力的臂膀,鋒利的棱角織成一張大網,将天空切成許多小片,如黑板上的幾何形體,可惜無法拿尺子來量,站在高高的透明長廊裏,對着幾塊幹淨的玻璃哈氣,再将腳下的行人一個個臨摹出來,臉上高興得不得了,心裏卻是孤單的。

一天下午,蕭楠去了郊外,望着一望無際的枯草,像瘋了似的大喊大叫,除了幾只受驚的寒鳥,箭也似的沖向天空,無人回應,世界安靜得好似一片末日。

一心一意愛着這個地方,愛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簇花草,笑臉相迎的陌生人,心竟空的能容下整個世界,人之初,性本善,老天把每一副皮囊裝了一顆愛的心,又留了生死的煩惱,人生大概如此,不是快樂地活着,才叫人生。

夜幕籠罩下的大地,安靜的像熟睡的嬰兒,一個人走在路燈下,像踩着一地油菜花,春天的田野,一大片花的海洋,金燦燦的,一眼望不到頭,蕭楠像回到了童年,張開手臂在如羊腸一樣的小路上奔跑,以為飛上了天,腳下踏着朵朵白雲,低頭一看,才發現身上沾滿了金色的花粉,像一個神氣活現的財神。

這在三月的故鄉,一定能夠實現,蕭楠這樣想着,不知不覺已到了聚會的地方。

“對不起,來晚了!”在一名年輕人的引導下,蕭楠推開一扇油膩膩的門,向等候已久的人道歉。

一間狹小的屋子,所有人圍在一起,目光整齊地投向蕭楠,好似見了陌生人闖進來,曉惠躲在角落裏,快快地低下了頭,臉上很怕見人的樣子,一條烏黑粗大的辮子,斜斜地長在腦袋一邊,一個來自小村落裏的小姑娘,蕭楠驚地說不出話。

“愣着幹嘛?來晚了就要受懲罰,把這喝完!”随着一聲命令,逄洮端起一杯酒,重重地放到蕭楠跟前。

“說得對!”有人跟着起哄。

蕭楠木站着,不敢伸手去接,自知理虧,猶豫了一下,又小心地伸出手去。

在一片注視的目光下,蕭楠慢慢端起杯子,仔細地聞了一下,一股刺鼻的氣味,嗆得連連咳嗽,實在無法咽下去,看看屋子裏的人,一臉嚴肅的樣子,最後頭一仰,一飲而盡,與其慢慢受罪,不如來個痛快,肚子裏卻不輕松,像燃燒的油繩一路沖進胃裏。

“這是什麽?”蕭楠痛苦地問,臉上幾乎掉下淚來。

“酒,誰叫你全喝了!”

“幸好沒有滿!”

“蕭楠!還喝不喝?”

屋子裏七嘴八舌,駱蔃轉過身,準備去取蛋糕,門外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路郤去開門,“是班長!”有人叫了起來,一個高挑的身影站在門裏,淺黑色的上衣,撒滿了五顏六色的碎花,襯着灰白的褲子,顯得落落大方,見一群醉漢緊盯着自己,邁出去的腿,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來。

“請坐!”眳濠站起身讓座。

“怎麽了?”見班長不肯進來,眳濠又問。

班長沒有說話,徑直朝桌子邊走去,緊挨着蕭楠坐下,沉默了一會兒,向大家解釋說:“我才知道,所以…,來晚了!”

“逄洮沒通知你?”霂霏看了看逄洮,回過頭問。

班長脹紅着臉,沒有回答。霂霏又準備說什麽,禤逯拉了拉他的衣服,沉默了。

“祝你生日快樂!”班長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逄洮窘地說不出話,手停在空中,呆呆的樣子,像一個木頭人,班長放下杯子,木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了,屋子裏的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好似做了一個夢,在禤逯的提醒下,逄洮才追了出去。駱蔃一直不說話,突然舉起杯子,對大家說:

“這樣的日子,恐怕不多了,過一天就少一天!”

“來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反正大家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幹脆喝個痛快!”路郤一臉豪爽。

聽完路郤的建議,眳濠開始叫好,禤逯搬來一箱啤酒,準備不醉不歸,蕭楠吓得不輕,身子一熱,癱在了椅子上,眼前開始晃動起來,像一條旋轉的彩帶,身體軟軟的,仿佛給誰抽去了骨頭,又好似一團稀泥,無法動彈,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如此灑脫的活法,在蕭楠看來,并不輕松,腦子昏昏沉沉的,好似裝了一片沙塵,嗡嗡的聲音,塞滿了耳朵,桌上的杯子倒滿了,蕭楠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秋天的夜,月亮下去了,天空挂滿了星星,像滿天螢火蟲。

蕭楠醒來後,發現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心裏緊張得不得了,又看了看四周,才知道是醫院,一下子又踏實了很多,“醉得很嚴重?”蕭楠在心裏問。

燈光下,一個身影背對着蕭楠,正埋頭寫什麽,一條粗大的辮子,乖乖地垂落下來,“是曉惠!”蕭楠幾乎叫出聲。曉惠轉過身,一臉微笑,看見身後站着一個大活人,又吓了一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手按着胸,久久說不出話。

“是你!以為來小偷了!”曉惠嘆了口氣,驚魂未定的樣子。

“這是在哪?我醉了?”蕭楠問。

“學校醫院。”

“以前沒來過?我在這裏實習,不過是臨時的!”

“我醉得很嚴重?”蕭楠看了看被子上的字——校醫衛,心裏十分害怕,從小到大,蕭楠一直害怕去醫院。

“怎麽了?”見蕭楠突然松開手,像觸了電似的,曉惠問。

“我怕…,死人了!”蕭楠緊張地回答。

曉惠笑了笑,又問:“是怕…,以前躺在這床上的病人…死了?”臉上不可思議的樣子。

蕭楠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這是醫院,病人康複的地方,不是殡儀館!”曉惠很有禮地說。

“進來的病人,如果全死了,這裏早關門了!”又耐心地解釋。

“看見病床,我就想到他們…死了。”蕭楠小聲地反駁。

聽完蕭楠的解釋,曉惠的臉上,像鋪了一層冰霜,泛着冷冷的光,平靜得可怕,午夜的醫院,與一個大活人談論死人,不害怕的人,才十分可怖。

“你在發抖!”蕭楠說。

“都怪你,本來不怕的,以後上班,我怎麽辦?”曉惠問。

“餓嗎?剩幾塊蛋糕,我帶回來了。”見蕭楠沒有說話,曉惠指了指窗邊的桌子,又說。

“你一說,我就餓了!”蕭楠笑望着曉惠,摸了摸肚子。

曉惠拉着蕭楠,朝桌子邊走去,一面走一面問蕭楠:“為什麽喝那麽多酒?”

“心情好!”蕭楠回答。

“說‘你餓了’,否則別想吃。”曉惠抓起蛋糕,快快地藏到了身後,對蕭楠的回答,十分不滿,一臉謹慎的樣子,好似眼前的人,是一頭饑腸辘辘的野獸。

“你餓了!”

“什麽?是你餓了,你餓暈了?”臉上氣得不輕。

“是你說的,我跟着說了。”蕭楠心裏,笑得不得了。

看見蕭楠轉過了身,曉惠才明白過來,又中了他的圈套,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伸了伸手,想把蛋糕扣上去,讓臉上的笑更甜一些,又顧忌男人的面子。

“還餓嗎?”曉惠盡量平靜地問。

蕭楠回過身,點了點頭,臉上很得意的樣子。

“忍着吧!”曉惠拿起蛋糕,輕快地晃了一下,打算放到桌子上,蕭楠坐下後,又一把抓在手裏,藏到了身後。

就這樣,醫生沒給病人看病,悶坐在沙發上,像受了氣的小媳婦,病人張着大嘴,狼吞虎咽,好似一個流浪漢,一副生病的樣子,在此人臉上,完全看不出來,醫生靜坐了一會兒,又像瘋了似的,一面穿上白褂,一面高聲地對病人說——去查房!誰也不理會玻璃門上寫着“安靜”的字樣。

“查房?”蕭楠仰起頭,一臉茫然的呆樣。

“完了!”大肆吞了幾口,蕭楠丢下盤子,又擦了擦嘴。

醫生扣好扣子,戴上手套,耳邊挂了一個口罩,又取來手術刀,翻了翻抽屜,找來一支手電筒,忙碌的樣子,眼睛裏大概只有自己,看着詭異的身影,蕭楠十分害怕,背上冒起了一絲寒氣,腦子裏裝滿了各式各樣恐怖的情節。

“跟我來!”醫生命令着。

“去哪?”病人十分惶恐。

“去了就知道。”醫生頭也不回。

一條幽深的長廊,光線十分昏暗,頭頂懸挂的指示牌,閃着綠幽幽的光,好似怪物眨着鬼魅的眼,醫生大搖大擺地走着,聲音傳得很遠,蕭楠緊跟在後面,不停地回過頭張望,在他心裏,身後一定跟着什麽,在這個收容病人的地方,各種情況都可能出現,蕭楠甚至相信,黑暗中一定有什麽東西在沉睡,為了不吵醒它,蕭楠幾乎踮起腳走路,這樣的恐懼心裏,一直抓着他不放。

“眼睛閉上!”到了一間病房外,醫生回過頭命令着。

“幹什麽?”蕭楠走上前問。

醫生沒有回答,轉過身,準備去開門,蕭楠來不及細想,快快地閉上了眼睛,心裏十分害怕,擔心一睜眼,屋子裏的人竟蓋着冷冷的白布,醫生取出鑰匙,聲音回蕩在長廊裏,像冬日屋檐下的水,滴在蕭楠心裏,背脊不禁發麻。

蕭楠被一只手拖拽着,又走了一段路,每邁一步,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砰砰”的心跳好似敲着鼓。蕭楠自然地捂了捂胸口,擔心跳出來的樣子,堂堂七尺男兒,居然吓得像一只老鼠!蕭楠清了清嗓子,大步走了出去。

“好了!睜開眼睛。”醫生說。

蕭楠搖着頭,像撥浪鼓似的。醫生的提醒,心裏不免一陣緊張,嘴上卻不依不饒,陰沉着臉,面色鐵青,眼睛緊緊閉着,呼吸也慢了下來,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又好似一個石像,等着千鈞一發的時刻。

“死人才一直閉着眼睛。”見蕭楠閉着眼,醫生不屑地說。

醫生的話,吓得蕭楠脊柱發涼,忙不疊地睜開眼睛,“大不了暈過去,再活過來,醫生就是讓人死去活來!”蕭楠在心裏告訴自己。

醫生不見了,曉惠站在跟前,靜靜地注視着蕭楠,深藍色的外套,飄着幾朵蒲公英,好似晴朗夏日裏,湛藍的天空,一條烏黑的辮子,好好地垂在胸前,臉上洋溢着笑。在她身後,是一片五顏六色的蠟燭,燃燒的火焰,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想伸手觸一下,聞一聞手上的香味,又擔心蜜蜂,桌上鋪着厚厚的草,綠油油的,好似長在上面,紫色的葡萄堆成小山,正緩緩滴着雨水,像夏日的果園。

“現在…,剛過十二點,是我的生日!”曉惠看了一下表,擡起胳膊,又給蕭楠看了看。

“你的生日?”蕭楠驚訝地問。

“不是逄洮的生日嗎?剛才吃了蛋糕,我到了醫院!”又呆呆地問。

“過了十二點,就是新的一天,聽清楚了嗎?”曉惠又解釋了一下。

“那…,生日快樂,我沒禮物!”沉默了一會兒,蕭楠小聲地說。

“不要禮物,你不怪我…就好了。”曉惠笑了笑,一臉神秘。

“怪你什麽?”蕭楠問。

“是我叫他們…把你灌醉的。”曉惠捂着嘴,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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