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朋友
蕭楠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孤獨的人,在對待熱鬧方面,始終無法把自己當作他們中的一份子,寝室聚會,生日晚宴,學校五十周年慶典,在蕭楠看來,好似一場瘟疫,參加逄洮的生日聚會,簡直成了一個奇跡,活潑的外貌,呆板的心——對談話投機的人,蕭楠這樣介紹自己。
“蕭楠,去看瀑布!”駱蔃領着一群女生從陽臺下經過,滿面春風地向蕭楠打招呼。
駱蔃剛轉過身去,蕭楠就後悔了,望着一群蹦蹦跳跳的人消失在假山後面,心一下子空了似的,仿佛失去了什麽,曾經對駱蔃說,看得見瀑布的時候,一定去拍照,在這片幹旱如沙漠的地方,一條幹涸的河道死氣沉沉地躺在大地上,風一吹過,揚起一片黃塵,從未成為過真實意義上的河流,這樣一片人工大壩上的瀑布,一旦錯過了,恐怕要再等上千萬年。
不知什麽時候,蕭楠就習慣了待在寝室裏,茫然地看着快樂的人進進出出,心卻不是麻木的,孤獨了,翻一翻破舊的書,看一看随手寫的日記,那樣的心情,像一個人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藍的天空發呆,腦子裏迷迷糊糊的,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十分高興,悲傷時,一個人走在矮牆下,來來回回,好似在丈量長度,回到寝室,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幾張木然的臉,看見蕭楠沉浸在一片茫茫的世界裏,獨自喜怒哀樂,以為患了瘋病,面面相觑,焦急萬分地叫着:“蕭楠!蕭楠!”我沒有瘋,也沒有入魔——蕭楠告訴自己。
“蕭楠,告訴你一件事情!”一天,駱蔃走上陽臺,興奮地對蕭楠說。
“什麽事?”
“我不是開玩笑的!”又很嚴肅的樣子。
“說吧!”
“我…”駱蔃欲言又止。
“我會保密的!”
“實在不願說,就不說了!”看見駱蔃沉默,蕭楠又安慰他說。
“不是的,蕭楠!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駱蔃搖着手,急急地争辯着。
蕭楠仔細看了看他,像打量着一個謎一樣。第一次見駱蔃害羞的樣子,竟然像裝進了籠子似的不自在,一向不懂得溫文爾雅的他,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隐才變得吞吞吐吐,蕭楠輕聲咳嗽了一下,安慰他說:“我們是朋友,發生了什麽事,一定會幫忙!”
“我跟一個女生在交往。”沉默了一會兒,駱蔃擡頭看了看蕭楠說。
“這我知道。”
聽了蕭楠漫不經心的話,駱蔃猛一擡頭,張大了眼看着蕭楠,好似給驚雷吓住了,身子一動不動,如此專注的目光,看得蕭楠不知所措,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發生什麽事了?”過了很久,蕭楠又小聲地問。
“你怎麽知道,我跟一個女生交往?”
“這裏的人都知道!”
“他們…說了什麽?”猶豫了一下,又問。
“算了,都告訴你,我來找你,就是打算把一切都告訴你。”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
“那個女生,你認識!”駱蔃看了看蕭楠。
“是誰?”蕭楠問。
“她去參加過逄洮的生日聚會。”
“曉惠!”蕭楠像呆了似的,竟忘了此人的姓。
“林曉惠!”又重複了一次。
一直聽曉惠說,駱蔃不是她的男友,對一個打打鬧鬧的女人講的話,起初,蕭楠并沒放在心上,也沒去懷疑,在蕭楠心裏面 ,曉惠不是一個愛撒謊的人,至少面對蕭楠不會說謊,如今看來,這樣的想法實在天真,大概有人的地方,就有欺騙,主在造人時,就把這樣的饋贈放在了腦子裏。
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兩個人,蕭楠竟像前世的親情一樣,對他們念念不忘,在蕭楠看來,這是緣分,讨厭這片人工園林,繼而又愛上,認識這裏的朋友,都是緣分,一種玄之又玄,解釋不清,又實實在在的東西。
“我來找你,并不是想告訴你,我喜歡她,希望你離她遠一些。”駱蔃看了看蕭楠,低下了頭。
在這個俗人的眼裏,竟也懂得羞愧,蕭楠不禁微微一怔。
“我說的,是我的真實想法,請不要誤會!”駱蔃又擡起頭說。
“曉惠喜歡的人,不是我,我想…可能是你!”又看了蕭楠一眼,快快地低下了頭。
蕭楠竟像癡了似的,靜靜地看着駱蔃,說不出話,又過了好一陣,才小心地問他:
“她喜歡我!你怎麽知道?”
“我問過!”
“問過誰?曉惠!”蕭楠不敢相信。
“你笨,是她找的借口!”蕭楠毫不猶豫地告訴他。
“不是的,我看得出來。”
駱蔃看一眼蕭楠,快快地把目光移開了,很緊張的樣子,臉上拘謹得像一面牆,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稍稍平靜地說:
“你寫的詩,我送給曉惠了,還告訴她…說是我寫的!”
“詩!什麽詩?”蕭楠幾乎忘了這件事。
“我念給你聽…”駱蔃急忙回答。
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蕭楠閑來無事,盤坐在高高的天臺,像沙彌一樣打坐靜思,西沉的太陽,将地平線上如紙盒一般的農舍,鍍上了一層炫目的金色,鋪滿青石的小巷子裏,盛開着一大片桃花,遠遠看去,好似一片浮雲,蕭楠不禁站起身,呆望着那片桃林,腦子仿佛一下子開了竅,靈光一閃,拿起筆,胡亂記了下來,押不押韻?不管!什麽意思?也不理會,好好地藏在日記裏,像揀了一個寶貝似的。
一天,蕭楠又取出那本日記,仔細翻閱起來,這篇被駱蔃稱作詩的日記竟沒了蹤影,一開始,蕭楠以為藏到了別的地方,裝衣服的櫃子,床上床下,又翻了每一本日記,忙碌下來,寝室裏亂七八糟,居然沒有一點兒頭緒,打電話給父母,可憐的老人回話說,忙了整整兩天,始終一無所獲,一個有模有樣的東西,竟消失得像空氣一樣。
“我知道了!”蕭楠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那張紙,很久以前就打算丢了,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吧!”蕭楠盡量說地很輕松,假裝不很在意的樣子。
對眼前這個粗人,蕭楠沒有敵意,看見他躲在陽臺外一個人發呆,甚至有一絲同情,人是不同的,高聲說話、不拘小節、面子觀極重、衣服很髒,幾乎是這裏的人共有的毛病,在霂霏看來,這種毛病又成了熱情,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省了很多禮節,而蕭楠,也并不讨厭他們。
“如果需要,我還會再寫給你。”在蕭楠心裏,裝着另一個聲音——當作是你寫的!顧及駱蔃的面子,又咽了下去。
“謝謝,不過不需要了,沒用!”
“她不喜歡?”蕭楠驚訝地問,好似寶貝遭遺棄了似的。
“不是,她不喜歡…我。”駱蔃一臉害羞的樣子。
“既然喜歡,為什麽不喜歡你?”蕭楠的心裏,他們是密不可分的。
“喜歡一個東西,就一定要喜歡擁有那東西的人嗎?”一個傷心的人,又恢複了理智。
蕭楠呆站着,回答不上來,愛屋及烏,大概是自己理解錯了,烏鴉會飛走,屋子卻守在原地,對這樣一種愛,蕭楠又像吃了蒼蠅似的惡心,一個現實的問題是,愛與不愛,不是腦子一熱,兩個如小孩子一樣的人,手拉着手過完童話般的一生。
上中學時,蕭楠看過一本書,書名記不起來了,裏面寫滿了風花雪月的故事,女主人很普通,沒有傾國傾城的脫俗,卻像修了幾世才得來的福分,天上掉下一個天使,任勞任怨地守護着她,那一陣子,人們喜歡在日記的扉頁寫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蕭楠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又不願人雲亦雲,就改寫成了四個字——不甘寂寞!這樣俗氣的故事,竟成了蕭楠後來日夜拼搏的唯一目的。
曾聽過一首歌,歌詞寫的是:“太多的變化無從逃避,太多的事我無能為力,我只要一次真心真意…”,情感是一個複雜的話題,不是蕭楠這樣的俗人就能夠理解的,身在一望無垠的沙漠裏,人只會想到水和食物,坐在象征文明的沙發裏,望着一片車水馬龍的世界,又裝滿了光怪陸離的思想,俗人的腦子裏,情感總是一閃而過。
有一天,蕭楠像小孩子一樣,追着眳濠問:
“愛,是不是一定是真心真意的?”
“誰說的?”眳濠詫異地看着蕭楠。
“那是怎樣的?”蕭楠像聽了牛郎休了織女一樣不可思議。
“很難說清,以後你就明白了。”一副大人的嘴臉。
眳濠的話,蕭楠牢牢地裝進了腦子裏,既不去碰,也不思考,卻像春日的野草,瘋了似的滋長起來,“以後”該是多久?一天、一年、十年、還是一生?眳濠沒有告訴答案,如同一句禪語,說的人有心有意,聽的人摸不着頭腦,這一段“以後”,竟好似迷霧一般朦胧起來,等的人着急,說話的人,大概也是着急的。
“你的問題,去問班長!”一天,眳濠建議說。
“班長也管這事情?”蕭楠好奇地問。
眳濠走後,蕭楠看了看牆上的日歷,日思夜想的回答,眳濠思考了一個月,這令蕭楠十分不解,打算問他原因,看看門外,人已經溜之大吉了,只好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思考如何對班長說。
同樣的問題,蕭楠硬着頭皮又重複了一次,如果不是班長親自登門來訪,斷然沒有那樣的勇氣,眳濠緊繃的臉,像一面高高的牆擋在眼前,蕭楠始終無法躍過去,“我不是石頭,知道羞恥,知道愛恨,知道難為情,也知道看人的臉色,揣摩人的心思!”一個人的時候,蕭楠與自己這樣交談。
“你為什麽關心這個問題?”班長奇怪地問。
“好奇。”蕭楠随口回答。
人,總有許多奇怪的天性,也包括好奇,對一個不愛說話的人,這樣的回答,也在情理之中了,班長笑了笑,一臉和藹的樣子,蕭楠近乎偏執地認為,去逄洮生日聚會上的人,不是眼前的這個人。
“好奇?”班長又重複了一次。
“我以為…”班長比劃着,後面的話,像淹進了沙裏。
“你想說什麽?”蕭楠搖着頭。
“以為你…感情出了問題。”班長害羞地看了蕭楠一眼。
“感情?你也負責解決這個問題?”蕭楠像呆了似的講着話,沒有一點兒邏輯。
“不是所有人都幫忙。”班長笑了笑,臉上羞得紅了。
“謝謝!”蕭楠禮節性地點了點頭。
“你跟逄洮住一起?”班長話題一轉,突然問蕭楠。
蕭楠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心裏正為剛才的胡話,感到萬分羞愧,直覺告訴蕭楠,班長一定誤會了,“該怎樣向她解釋?”一個擺在眼前,迫切而又實際的問題。
“逄洮沒有告訴你,他跟誰談戀愛嗎?”班長驚訝地問。
“沒有!”蕭楠回答。
“死要面子,男生都這樣!”班長突然叫了起來,一副生氣的樣子,完全不理會身邊站着一個大男人。
蕭楠不說話,面對一個把男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女人,乖乖地沉默,比費盡心機說一堆讨好賣乖的話,要來得實際,這是蕭楠從父母長年累月的唇槍舌戰中學來的經驗,雖然聽上去不近人情,實際運用起來卻很管用,父母吵一陣子,看着可憐巴巴的小人,就默不作聲了。
“我沒說你!”氣消了,總算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
“為什麽不跟女生交往?”過了很久,班長又問。
班長的問題,完全不符合實際,在喜歡打聽別人隐私的人面前,交往是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而普通人看來,又只是打一下招呼,一聲噓寒問暖,蕭楠并沒有關上心門,任普通的男女在門外走來走去,一個固執的思想是,或迎進來,或住裏面,絕不混淆。
“我喜歡一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蕭楠高傲地回答。
“真好,為什麽我做不到像你那樣?”班長張望着蕭楠,像癡了似的。
看見班長會心地笑,蕭楠竟不知所措,理了理腦子裏散亂的思想,一臉認真地對她說:
“很容易,只要把心一橫,什麽都不管,什麽也不顧,你就做到了。”
“那不是麻木了嗎?”班長皺了皺眉頭。
蕭楠不置可否,對這個別出心裁的問題,始終沒有思考過,腦子裏一直專注地裝着——怎樣活?才是痛快淋漓的人生!除此之外,幹淨得沒有一絲影,麻木地活,也是一場人生,這不是一條孤寂的道——人生難得糊塗!
“你說的,也有道理,至少是快樂的!”班長又補充了一句。
“跟逄洮談戀愛的人,就是我!”又過了好一陣子,班長看了看蕭楠,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你?”
“對,是我!”班長望着蕭楠,十分肯定。
“聽人說,你們分開了?”蕭楠一下子來了興趣。
“我知道,這裏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我,可我并不喜歡他,我們在一起,不是愛情,是感激之情,彼此深愛着對方,才叫愛情。”班長講了一句很深奧的話。
“感激?”蕭楠看着她。
“真心真意,難得遇到同一個人。”對蕭楠的話,班長毫不理會,靜靜地丢下一句,轉身走開了。
回到了寝室,蕭楠像瘋了似的,打開櫃子,翻一翻日記,看一看床頭厚厚的書,又打開音樂,下午去圖書館,心不在焉地看了一堆雜志,耳邊一直響着班長的話,好似生長在裏面,對弗洛伊德的話——不要去了解女人,因為女人都是瘋子,蕭楠一向不怎麽理解,問題是,蕭楠只打算弄懂一句話而已,而不是完整地了解這個人。
蕭楠的潛意識裏,近乎莫名其妙地認為,班長與逄洮就是一對情侶,并不是班長所說的感激之情,愛情不是對人間煙火氣一塵不染,長久的感情,一定經得起生活的煙熏火燎,王子娶了公主,住進了城堡,後面沒了下文,好似一片空白,在家庭主婦的眼裏,一定哈哈大笑,蕭楠所要證明的,是實實在在的愛情就是生活,只不過沒有找到充足的證據來說服班長,在她心裏面,大概也是明白的,只是不願說出來。
如此現實的想法,逄洮大概不以為然,這裏是一方樂土,一片上帝的花園,面對俗人的想法,主一定也會雷霆大怒,想到此,蕭楠的心近乎疼痛的自責起來,又像伊甸園裏的蛇一樣蠢蠢欲動,亞當與夏娃該如何面對?
一天,蕭楠去郊外摘稭稈,一大片幹了的蘆葦,白茫茫的鋪在大地上,像一朵滋長了千萬年的浮雲,狂風吹過,一片驚濤駭浪,幾個小黑點時隐時現,以為只有無所事事的人,才想到用稭稈編織各種手工品,勤勞的人們,早把這種技藝當作了謀生的手段,穿過一片濃密的蘆葦叢,一條清澈的小溪出現在眼前,蕭楠驚喜地叫了起來,捧起水痛飲了好幾口,又洗了洗臉上的泥,才像個快樂人似的,赤着腳在沙地上走來走去,躺在松軟的蘆葦叢裏,深藍色的天空離大地如此近,好似吹一口氣!就滑落進了夢裏。
逄洮站在遠處,把一堆長短不齊的稭稈,收拾得整整齊齊,臉上挂着憨憨的笑,對這樣一份微不足道的收獲,在他心裏,也是沉甸甸的,一個習慣了揮舞着大手,對寝室裏的人“呼來喝去”,在面對勞動成果時,又自然地近乎優雅起來,蕭楠鬼使神差地沉默了一會兒,好似給蜜蜂重重蟄了一下,心不自覺地疼了起來。
“逄洮!”蕭楠大聲叫着他。
聽見蕭楠幾乎尖叫的聲音,逄洮一下子沖到跟前,望着地上散落的稭稈,蕭楠像驚擾了小孩子玩過家家,後悔得幾乎自責起來,過了很久,一直沒有說話,逄洮盯着蕭楠,好似一件雕塑張望着!
“她…告訴我了,關于…你們的事!”講這一句話,蕭楠竟像口吃似的困難。
“講我和她的事?”逄洮很吃驚。
一張圓圓的臉,浮起一絲悲傷的表情,像天空中的一片陰雲,眨一下眼,又給風吹得不知去向,剩一片朗朗晴空,風和日麗地照在頭頂,好似春光一樣明媚,蕭楠的喉嚨哽住了,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說…她很慚愧,希望…你能原諒!”
“她這麽說?”逄洮不相信。
“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不過已經過去了,也沒放心上。”過了一會兒,逄洮又說。
“她不說,我也知道,我配不上她。”低着頭,自言自語。
“喜歡自己配不上的人,該怎麽做?”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擡起頭問。
“我會離開,心裏還是挂念的,不會祝福!”蕭楠爽快地回答。
“記住了,謝謝!”
蕭楠呆望着逄洮,心像給捅了一個洞似的,自己不是國王,也不是聖人,更不是心理這方面的專家,一句随意的話,在逄洮心裏,竟成了他情感上的人生格言,如此重責大任,落在一副瘦弱的肩頭上,不是一句“慚愧”就能擔得起的。
蕭楠不是一個愛陰沉着臉,告訴別人這裏不對,那裏不好的人,那樣的雄心,完全是一個國王的思想,而蕭楠,只是一個喜歡安靜,喜歡在天空下遐想的卑微的平民。
有一天,蕭楠對老師說:“從小到大,一直不喜歡老師。”
講這話時,蕭楠幾乎呆了的腦子裏,居然把眼前這個人的身份,丢得幹幹淨淨,等拾了起來,又羞得無地自容,老師看着蕭楠,臉上平靜得近乎死寂,在她心裏,一定十分生氣,對一個一心想做學生的老師,蕭楠一向是放肆而又大膽的,一個近乎天性的思想,莫名其妙地鑽進了腦子裏,就再也沒出來,老師總是一板一眼,循規蹈矩,站在高高的講臺上,用霸氣而又專注的聲音講着晦澀難懂的話,對差等生橫眉怒目,這樣好似前世記憶的思想,蕭楠并沒有告訴老師。
蕭楠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自由地走路,痛快地呼吸,一個人聽着不快樂的音樂,快樂地大叫,蹲在高高的天臺,看一個個如螞蟻的行人,腦子裏胡思亂想,像一匹脫了缰的馬,沒有拉一拉繩子,也沒有追趕,任其在廣闊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馳騁。
這樣頹敗的生活,是第幾個日子?總也記不清了,大概不比呼吸的次數少,窗外一片茫茫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朦胧了,腦子懶得轉動一下,閉上眼,像跳出紅塵的佛陀,仰躺着,又好似剩幾口呼吸的活死人,聞一聞身子,竟也沒冒着一股腐爛的氣味。
陽光落在草地上,像一片薄紗似的輕盈,伸長了手臂,竟仿佛能夠挽在肩上,幾個人跳來跳去,好似小孩子追着蝴蝶,生命沒有貧瘠得只剩下呼吸。
“蕭楠,我們去醫院,你去嗎?”一群人穿過草地,路郤混在裏面。
“醫院?”蕭楠很愕然。
“逄洮生病了,在醫院。”路郤給推擠着,走遠了。
整個下午,蕭楠都在為一件事猶豫——去醫院探望逄洮?還是假裝不知情?這不是蕭楠的性格,每次遇見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是腦子一熱,就沖動地做了決定,為此,所犯下的錯誤罄竹難書,幸好父母是包容的人,一邊唠叨不止,一邊收拾着爛攤子。
蕭楠包好一包水果,拿了用稭稈搭建的一整片小木屋,又去商店買了幾節電池,準備向逄洮展示“萬家燈火”,因為這片小巧玲珑的屋舍,也有他辛勤的汗水。
醫院的地板,泛着冷冷的光,在蕭楠天馬行空的腦子裏,像病人的臉似的,無精打采地張望着來往的人,身子不禁一陣寒冷,卻還要讨好櫃臺上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請問一個叫逄洮的病人,是住哪個房間?”蕭楠盡量友善地問。
“不知道!”頭也不擡地回答。
蕭楠準備發作,卻給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剛才還死氣沉沉的人,又興致沖沖地跑去接電話,這才發現旁邊放着一本住院記錄,心裏的火一下子上來了,氣得不得了,胸口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不實在,蕭楠把心一橫,雙手叉着腰,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高聲喝斥說——你是石頭做的,不會生病啊!一群人慢慢圍過來,面面相觑,明白怎麽一回事後,又開始交頭接耳,不時擡眼看一下接電話的人,好似望着馬戲團裏的小醜。
蕭楠不想浪費更多的口舌,轉過身,也就走開了,丢下一張羞愧的臉,在一片注視的目光下,滾燙得像融化了似的,是她自讨苦吃——面對一個弱女子,蕭楠輕聲安慰着自己,心裏的悶氣發洩幹淨了,才想到問題沒有解決,偌大一個醫院,找一個躺床上的病人,不比大海撈針輕松,又只好低聲下氣地向身穿白大褂的人打聽,幸好老天大發慈悲,絕境處,總有一副熱心腸的人!
走廊很靜,偶爾一個身影探出頭來張望一下就不見了,窗外是一大片草坪,遠處是繁忙的工地,機器的轟鳴聲十分低沉,鑽入耳朵裏,像一個安詳的老人在低聲咆哮,蕭楠無法旁若無人地甩開步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為什麽不告訴他?”蕭楠正準備推門,卻給一個熟悉的聲音撞了個滿懷。
蕭楠的手一下子收了回來,下意識地站在那裏,耳朵緊貼着門,像一只壁虎,清醒的腦子裏,完全沒意識到在偷聽別人談話。
“怕他見了我,會更加自責!”
“自責?”
“看見病人躺床上,你不自責嗎?”
“不是因為我,才生病的,為什麽自責?”
“其實,我不怪他,他說的話是對的,是我沒有做到!”
“不懂你說的意思!”
“班長來看你了嗎?”
“你們來就夠了,她不來,還可以安心一會兒。”
“是怕她來過以後,就盼着她天天來,估計都不想出院了!”
蕭楠放下水果,把一整片“農舍”擺放在地上,整整齊齊,像一個富麗堂皇的社區,又在每一戶住家的門口,好似聖誕老人一樣分別放下一個水果,裝好電池,掌上燈,回頭看一眼“萬家燈火”,轉身走開了!
在蕭楠的解釋裏,朋友也是心有靈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