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過錯
蕭楠小的時候,看過很多畫冊,如果排成隊伍,一定十分壯觀,裏面的人千姿百态,正義的、邪惡的、憨厚的、奸詐的、也有亦正亦邪,是非不分的,對英雄的崇拜,就在一片薄如記憶的紙上,爾虞我詐的争鬥世界裏,欣欣向榮地生長起來。
蕭楠的腦子裏,英雄不是一式一樣的,形象衆多,類別複雜,整理起來,大概是一本人物志,等經歷了一些事,再回頭去看,又幾乎笑得掉下淚來,可惜當初沒有提出來,或者錯過了老師的解答,正為窗外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癡迷。
“禤逯!喜歡做英雄嗎?”一天,蕭楠天真地問他。
“誰願做英雄?”一個打心裏鄙夷的聲音。
“那你喜歡做什麽?”蕭楠耐着性子問。
“什麽樣的人?那可多了。”禤逯一副貪心地嘴臉。
“你能幫我實現?”一下子明白了,又沒好氣地冒出一句。
禤逯轉過身,去讨論他的情感理論了,幾個等得焦急的人,一陣哈哈大笑,如此天真而又愚蠢的問題,在他心裏,一定十分無聊,時光匆匆,誰還相信欺騙小孩子的童話?
蕭楠的笨腦子裏,一心只想做一個普通的人,沒有大智慧,沒有巨額財富,也沒有顯赫的地位,做一個稍稍忙碌的人,過一些平淡有趣的小日子,像男人一樣照顧好一個家,是蕭楠最大的雄心之一,對一個普通人來講,也是力所能及的責任。
一個人久了,也就成了習慣,吃飯、去教室、上圖書館、逛街,在如冷水澆在身上的晚風中,像一個雕塑似的靜坐,這一切沒有看上去那麽複雜,不去想天大的責任是誰擔着?轟轟烈烈的情感是誰愛着?想一想晚餐的式樣,坐公車去最後一站,為夜裏的夢欣喜一陣,又憂心忡忡一陣,生活竟也有滋有味。
蕭楠有一個日記本,所謂的日記,除了擡頭一行的天氣日期不停地變化,剩下的,像小時候被罰抄的作業,後來倦了,幹脆連客套的話也省下了,孤零零地丢一句——沒有什麽可記敘的,孤獨是一本日記。
這本可憐的日記,終日不見陽光,住在陰暗而又狹小的屋子裏,像一個孤獨的老人,它的主人平靜得近乎冷漠,突然給翻了出來,又像一個捧着《古蘭經》的信徒,孜孜不倦地閱讀起來,心一下子空了,那些悄悄溜走的日日夜夜,在蕭楠的世界裏,竟看不見一個腳印,一個模糊的背影,一個大活人,好似一粒塵埃一樣卑微。
“我不去,我要去圖書館。”一個近乎尖叫的聲音。
“我陪你去圖書館。”一個男生的聲音,十分霸氣。
蕭楠給聲音拖着,朝陽臺外走去,一張熟悉的臉正朝着蕭楠,由于是樓下,并沒有注意到蕭楠,一張稚氣未幹的臉,堆滿了萬般的無奈,像快哭了似的,一個陌生的背影并沒有就此作罷,一直喋喋不休地強調着自己的要求。
蕭楠來不及細想,箭也似的沖下樓去,眼不見心不煩,眼睜睜看着一個壯漢欺淩弱小,轉身走開,總無法心安理得,況且認識那張臉?
“曉惠!”蕭楠剛沖出樓去,就大聲叫着她的名字。
聽見有人叫,曉惠擡起頭,茫然地四處張望着,蕭楠沖到她跟前,像天神下凡一樣,奇怪的是,以為震懾住了這個身材高大的壯漢,曉惠的臉上,竟蒙了一層厚厚的惶恐。
“一定是他,所以才不願見我,過生日也躲着我。”
蕭楠被這聲音吸引住了,慢慢轉過身,注視着說話的人。
一副黑框眼鏡,一張氣得發白的臉,兩行兇巴巴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蕭楠的臉上,一張幾乎淡忘了的臉,又完整地浮現在了腦子裏,蕭楠像觸到了滾燙的開水似的,一下子移開了目光,在心裏奇怪地問自己——既然讨厭他,為什麽怕他?于是理了理頭緒,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為什麽欺負她?”不等對方開口,蕭楠先問。
“關你什麽事?你真的背着我,跟這個人見面?”一只手指着蕭楠,大聲地問曉惠。
曉惠十分害怕,驚恐的目光四處躲閃,像受了驚吓的兔子。
“她跟誰見面又關你什麽事?你是她什麽人?”蕭楠被激怒了,兇巴巴地問。
大概被蕭楠的樣子吓壞了,一張怒氣沖沖的臉,又像一面鏡子似的平靜,惡人總有惡人的好處,善人也有善人的不足,曉惠張大了眼,好似盯着一個完全陌生的蕭楠。
“我是她男朋友。”
蕭楠一下子愣住了,百口莫辯,像一個傻子,規規矩矩地站着,任人數落。
“是你一廂情願的,我沒有答應!”突然,曉惠争辯着說。
“你真的喜歡他?開學時,就給老師們留下壞印象。”又一臉不屑地問曉惠。
“你是優等生,我們是差等生,所以不能在一起!”曉惠又說。
“只要你答應,我可以幫你!”
“陪你看書?泡圖書館?周末去書店?畢業了,打算開一家書店?”曉惠看了一眼,靜靜地說。
“這些,有什麽不好?”
“很好,不過別拖着我,自己去實現吧!”曉惠轉過身,準備離開。
“除了這些,我什麽都答應你。”又一把拽住曉惠。
“沒有這些,我同樣不答應,如果想做朋友,就把手放開。”曉惠平靜地說。
“告訴我,他究竟有什麽好?”曉惠走遠後,又對着背影大聲咆哮起來。
蕭楠低着頭,發現自己陷進了一樁奇怪的案子,沒有犯罪分子,只有受害人,一個受了嚴重的傷害,另一個理未亂,卻剪不斷,剩下一個受了無辜的牽連,直覺告訴蕭楠,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兩敗俱傷,誰也無法安然抽身離去。
這個名副其實的壯漢,仿佛一下子矮了一大截,耷拉着腦袋,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萬般無奈的臉上,近乎掉下淚來,輕輕嘆了口氣,身子一軟,像一團棉花似的癱在了地上,一個可憐巴巴的小黑點,憤怒、絕望、無奈、悲傷,突然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在蕭楠愛憎分明的思想裏,這個曾經讨厭的男人,沒有籍貫,沒有身份,沒有地位,甚至沒有清晰的輪廓,名字也淡漠得記不起來,卻又像一下子瘋了似的,想一一裝進腦子裏。
“你看見了,我跟她沒有結果,你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不用躲我,請答應我一件事,別讓我看見!”一張好似枯幹了的臉,呆望着蕭楠。
蕭楠無法答應他,也無法向他解釋,一雙清澈的眼,像小溪似的嘩啦啦流淌着,蕭楠呆站了一會兒,竟無動于衷,對一個悲痛欲絕的人,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眼淚幹了,心情稍稍平靜了,胸口也就順了,不像快樂的人活潑亂跳,至少也像正常人一樣說話,這是蕭楠狹隘的思想裏,一直舍不得丢棄的觀念。
曾經因為一只老鼠,蕭楠與父親為敵,看着小東西在水中垂死掙紮,父親拿着木棍拼命追打,情急之下,雙手緊緊抱住父親的腿,哀求着放過這條小生命,一番努力,卻沒能換回一條生命,為此,好多天不與父親講話,父母的心熬不過孩子的倔強,父親準備道歉了,母親丢下幾本破破爛爛的書,靜靜地說——全給老鼠當晚餐了!看了看父親的臉,轉身走開了。
書可以再買,生命卻無法再造,蕭楠堅持自己的思想。
一個周末,蕭楠沒有去校外的那片野地一個人狂歡,靜悄悄地呆在寝室,整理幾個月前拍的照片,一條破牛仔褲,一件深紅色的襯衫,駱蔃穿一雙球鞋,淺灰色的上衣,褲子上挂兩個裝飾的小鈴铛,走起路來,像沙漠裏的駝鈴,遠遠就能聽見,兩人高聲探讨着對拍照的不同見解,一面走路一面實踐,像乞丐似的全然不顧路人的目光,到了山頂的小木屋,拍了整整一大捆照片,對一座當地人口中的名山,這些照片是遠遠不夠的。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蕭楠的回憶和手中毫無頭緒的忙碌,急匆匆地去開門。
“請問,找誰?”看見一張陌生的臉,蕭楠好奇地問。
“誰是蕭楠?”
“我是!”
“樓下有人找你。”
這個令蕭楠心神不寧的陌生人,一副要事在身的樣子,匆匆轉過身,也就走開了,蕭楠丢下照片,朝樓下沖去,遠遠看見曉惠站在車棚下,一臉焦急的樣子。
“什麽事?”蕭楠走上前去,悶悶地問她,不知為什麽,看見這個漂亮的朋友,卻無法高興起來。
“不想見我?”曉惠很平靜。
“不是的!”蕭楠緊張起來。
“不想見我,說一聲,我就走!”很果斷的樣子。
面對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蕭楠像一下子失了控似的,不自覺地慚愧起來,大概一絲“小人”的心裏隐隐作祟,無法正視這個心靈高大的女人,在蕭楠的解釋裏,這不是做賊心虛,是自知之明,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不是高尚的君子,也沒淪落為卑微的小人,只不過有普通人的知覺罷了”蕭楠告訴自己。
“我來,是向你…道歉的。”沉默了一會兒,曉惠說。
“幫過你什麽?”蕭楠十分好奇。
“不僅幫了我,還…”
“還有什麽?”
“不告訴你”曉惠笑了笑,向蕭楠做了個鬼臉。
“一直呆寝室,不悶嗎?”
“聽說,你一直都在寝室,不是嗎?”
“有時候,也出來散步,天氣好的話。”
“今天天氣不好,不應該把你叫出來!還有上一次!”
“那回去了。”蕭楠轉過身,打算離開的樣子。
“我還沒…道歉。”又急忙解釋,一臉害羞的樣子,一下子沒了聲音。
“欺負”一個女人,在蕭楠心裏,并沒有感到一絲快慰,對這個“處處逞強”的女人,蕭楠還是決定花一番心思,捉弄一下。
“我在等!”蕭楠不打算就此罷休。
“我根本沒錯,為什麽道歉?”曉惠突然耍賴。
“那,我走了!”蕭楠再次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
“別走,我道歉。”一個低低的聲音拉住了蕭楠。
望着一張呆呆臉,一時間,蕭楠沒了勝利的喜悅,心裏好似裝了一顆炸彈,“砰”一下,慚愧、內疚、自責、一股腦兒濺在了身體的裏裏外外。
“不道歉,我不走。”蕭楠輕輕地說。
“對不起,別生氣。”
曉惠的眼裏,蕭楠大概是一個動不動就發脾氣的人,一個人躲着熱鬧,不代表心一定是十分敏感的,一句刺耳的話,就暴跳如雷,大發脾氣,蕭楠決定向她解釋清楚。
“雖然一個人,心并不是孤獨的,也不敏感,算得上一個大度的人,你不了解我!”
“我怕你生氣!”曉惠小聲地解釋。
“我還是個正常的人,就不會生氣!”
“我經常生氣,算不算正常的人?”曉惠笑着問蕭楠。
蕭楠仔細看了她一眼,回答說:“正常人只跟正常人打交道!”
“你說的是物以類聚!”曉惠收住了笑。
“我說的是人以群分!”
假如給自己歸類,蕭楠不清楚自己是屬于哪一類?勤勞的、樸素的、懶惰的、善良的、醜陋的…,都不符合自己,聽人說堅持己見,又試了試,結果還是不妥,大概是混合的,聽父母說,抓周時什麽都拽在手裏。
對曉惠的話,蕭楠不置可否,哲學的思想裏,人與物沒有實質的分別,細分起來,人有感情,會呼吸,能講話,這些閃光的優點,在人的身上稍縱即逝,像劃過天空的流星,等歸于一片塵土,終究還是成了物,問題是,生活不單是一門哲學。
又過了一會兒,曉惠低着頭,臉羞得紅紅的,低聲說:“蕭楠!我喜歡你。”
說完,曉惠的頭更低了,像埋進了地裏,在她心裏面,一定鎖着重重的自責,只有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才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為什麽不說話?”
蕭楠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晃動着駱蔃的臉,表情各異,憤怒、悲傷、微笑、生氣,活潑而又完整的生命,突然沉寂下來,像一個瓷瓶打翻在地。
“我一直是一個人,已經習慣了,恐怕改不過來!”過了很久,蕭楠結結巴巴地說。
“為什麽幫我?”曉惠生氣地問。
“對不起!”
曉惠如秋水般的眼睛裏,“嘩”一下淌出淚來,轉過身,箭也似的沖了出去,消失在一片夕陽下,冷冷的晚風中,好似一片飄零的落葉,“如果愛,請深愛,不愛,橫着心走開!”蕭楠清晰的腦子裏,自然地想起了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