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愧疚
周末,蕭楠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這片紛繁複雜的世界,好似與自己毫不相幹,陽光透過玻璃,明晃晃的,像洗淨鉛華的舞姬,肩頭輕盈的細紗緩緩滑落下來,又嫌屋子裏悶,想找一安靜的去處,翻一翻破舊的書,聽一聽舒曼的《蝴蝶》,直到天地也暗下來。
分析起來,在對待感受方面,蕭楠是一個貪婪的人,往後大概也會如此,墓志銘會不會寫着“貪婪的家夥”,卻是未來的事,眼下怎樣活着痛快?便怎樣消磨時光,心煩了,一個人躲到很遠的地方,高興了,像瘋子似的大喊大叫,炎炎夏日裏,穿着長長的襯衫,卻不理會路人的目光瞪得怪模怪樣。
反叛沒有讓蕭楠像一塊石頭那般堅硬,反而碰了一身無關乎身體痛癢的傷,一開始,望着大人的臉不以為然,像個沒事人一樣,後來說話人的聲音沙啞了,臉上皺皺巴巴,又習慣了靜靜地聽,心裏安慰說——那聲音遲早會靜下來。
去外婆家的路上,地上坑坑窪窪,心也蕩起了秋千,起起伏伏,想回到地面,眼睛卻望着遠處,輕輕敲門,老人看見蕭楠,眼睛裏一下子放出光。
“蕭楠…,昨晚我做夢了。”老人開始念叨起來,一臉高興的樣子,手卻沒有閑下來,緊緊抓着蕭楠朝裏面走。
老人坐在一把木椅上,蕭楠緊挨着老人坐下,手不是自由的,一直被老人攥着,像揀了寶貝似的,老人仔細打量着蕭楠,眼神裏,仿佛盼了一輩子的人,垂暮之年才出現在眼前,一時間,說不出話。
“大概半年沒見了。”蕭楠在心裏計算着時日。
“七個月十三天!”老人微笑着,一只手輕輕拍着蕭楠身上的塵土。
這是一雙長滿老繭的手,撫養過幾個孩子,擔過生活的重擔,也捧過厚厚的童話書,在它微微顫抖的拍打下,蕭楠時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後來,從一本雜志上,蕭楠看見這樣一句話——父母在,不言老。
就這幾句對話,讓一個稚氣未幹的孩子,好似活了大半輩子,外婆說:“一個人在外,最要緊的,是照顧好自己!”嘗過人情的冷暖,想回過頭去看一看說話人的臉,卻只能對着一抔黃土講着煩心的事。
從小到大,蕭楠的成長都比其他孩子來得複雜,幾次災難不說,單單倔強的性子就惹得父母一籌莫展,看着鄰家孩子有說有笑,布滿血絲的眼睛,簌簌地掉着淚,眼巴巴地望着一聲不吭的臉,盼着能改變過來,父母的擔心恨不能跑去未來把孩子瞧過遍。
很小的時候,蕭楠聽着外婆講“孟母三遷”的故事,以為走走停停是一件有趣的事,上中學時,父母又為自己換了幾所學校,看着滿頭青絲被自己折騰成了白發,才知道父母的心一直是一瓣一瓣的。
念書,一半是為了父母,一半是為了自己,父母的情怕是還不了了,只能自己一天一天地過,對付着簡單枯燥的日子,這樣中規中矩的生活,大概也是父母所希望的。
離開家的前一個晚上,母親哀求着說:“我們去送一送吧,實在不行,去一個也好。”看得出,一顆破敗不堪的心裏面,始終裝着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蕭楠卻把心一橫,說:“沒有人在耳邊唠叨,安靜!”。
這樣一次次與父母作對,為人子女的心大概已經死了,父母倒是開朗的人,每次争到不可開交時,又低聲下氣地妥協,等錯誤出現了,再一聲不響地收拾着爛攤子,靜下心想一想,前世一定與他們打了千千個死結。
有一次,蕭楠回到學校,父母打來電話問——天氣預報上說,那邊還很冷,厚衣服怎麽一件也沒帶?
父母很少打電話給蕭楠,分析起來,他們擔心在電話裏,也難免發生一番争吵,對這樣的猜想,蕭楠理直氣壯,卻從未向父母求證過,但每一次看見千裏之外的書信,這樣的想法就會堅定起來。
在蕭楠看來,像一棵小草一樣活着,是一件幸福而奢侈的事,喜怒哀樂交給一個偌大的世界,一座陌生的如彈丸般大小的城,可擠在人堆裏,活在一片浩瀚的天空下面,總要為一些俗事念念不忘,心終究不是石頭做的。
說是青燈古壁的生活,倒也不見得,不過是一個人躲着吵鬧,翻着旁人看不上眼的書,寂靜的午夜,聽着《仲夏夜之夢》在大街上閑逛,心不知飄到了什麽地方,蕭楠喜歡路燈,孤伶伶的身影,好似野地裏的向日葵,黃黃的光鋪了一地,像安詳的老人說着舊舊的心事,那聲音會拖着蕭楠的腳步一直邁下去。
這樣一天天活着,蕭楠倒也像個正常人,而擔心的人總在千裏之外,流言戳開的傷,想來已經麻木了,心也懶得揪着不放,有一次,父母來信中說:“難過了,就回來住幾天吧,還有我們”,父母的心裏,自己一直比那些書本重。
有一段時間,蕭楠不喜歡草莓,看見它們又小又笨的樣子,仿佛一地零星的小花羞答答地開放着,生命如同遭遺棄了似的卑微,後來卻成了蕭楠的愛好,這樣的變化與外婆分不開,春光明媚的原野裏,細雨拍打着大地,外婆捧着一大捧草莓,再一個個洗幹淨,饞嘴的小孩子夠不着水龍頭,總能一個一個準确地抓在手裏,後來才知道,那片草莓是外婆為自己種下的,直到離開也沒有荒蕪過。
蕭楠看過一本書,書名記不起來了,裏面寫滿了浪漫的愛情,其中一段這樣記述的:“清晨的校園,白茫茫一片,每一棵樹上都系了一根紅綢帶,寒風中,仿佛誰在招手,廣播裏一直播放着同一首曲子,那是女生最喜歡的音樂,男生的手裏,捧着一大束鮮花,這些錯過季節的精靈,是從很遠的地方采摘來的,為了不錯過女生的生日,男生在一個夜裏趕回了學校,布置了眼前的一切。”
有一天,蕭楠把這個故事講給路郤聽,得到的答案卻是哈哈大笑,路郤說:“只有腦子出了毛病的人,才那樣做。”
蕭楠氣不過,用剛學來的法語回答說:“榆木疙瘩,說的就是腦子正常的人。”
路郤一臉茫然,很快就明白那不是一句好話,一轉身朝蕭楠追了上來,在心計方面,蕭楠一直是受害者,眳濠說,蕭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
這是有分別的,現實人的對話中,也有理想、願望,談論抱負的人,腦子裏也裝着柴米油鹽,比較起來,沒有如同水火般不容,書上得來的話,全不費工夫,合上書後,還得安安穩穩地活着,可腦子裏的記憶,實實在在影響了蕭楠。
一天,蕭楠收到一件包裹,寄件地址是一個陌生的地名,蕭楠打開包裹,裏面是厚厚一沓照片。蕭楠将它們一張一張展開,望着鋪滿床上的照片,總也理不清頭緒,好似一個惡作劇擺在眼前,一連幾天,頭昏腦漲,對這個神秘的包裹,蕭楠一直不得要領,腦子裏全是花花綠綠的照片。
“她走了,去了外地。”辦公室裏,一個學生模樣的老師回應着。
“沒回學校嗎?”蕭楠又問。
“來過,一個星期以前!”
“她的腳好了?”蕭楠遲疑了一下,又小聲地問。
“已經好多了!”說話人看了看蕭楠,轉身走開了。
回到寝室,蕭楠一下子癱倒在床,像朽了的木頭,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心好似掏了一個大洞,“走了,真的走了,道別也沒有!”心裏一個清晰的聲音,整個秋天,仿佛一場明媚的夢,夢中的人拍一拍塵土就走了,好似在散步,熟悉的地方,擺放着一雙藍色的鞋,像一片湛藍的天空照在記憶裏。
聚是散的開始,散是聚的結束。
“畢業了,我一定跟你笑着道別。”曾經,蕭楠對老師這樣說。
“為什麽?”老師一臉呆樣。
“本來已經難過了,還要哭,不是更難過嗎?”
老師沉默,眼睛盯着風中擁抱的人,送走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到頭來,也只落下一句哽咽的祝福,回頭想想,曾經的承諾,海誓山盟,輕佻的像一句謊言。
下午,蕭楠又一度翻來那些照片,像拼圖似的鋪在地板上,盤坐在高高的床上,心卻是低低的,累了,收攏一起攥在手裏,如一本畫冊翻看着,突地,手裏的照片開始動起來了,好似一段膠片放映着,這樣反複看了幾遍,臉上簌簌地掉下淚來。
桌子旁邊,老師擺弄着切成小塊的松餅,拼成一個圖案,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旁人認不出來,那是一張面具,河邊篝火舞會上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