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蝴蝶結
一年後,禤逯來信說,自己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人擠着人心隔着心的孤島,吵鬧結束了,竟又懷念起來,一個人守着三兩個人的記憶,守着一個早出晚歸的臨時小窩,老天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又遇上了相識的人,從此,兩個人談論着一樣的回憶,日子總算沒有像一碗白開水。
再後來,蕭楠又去了幾封信追問,禤逯的回複東拉西扯,死皮賴臉的樣子讓人生氣,閑話說上千千萬,涉及到此人的來歷,一字不提,為了安慰一顆百般受挫的心,一次回信中,禤逯提到了老師。
信中說:
三月的一個周末,老師去了桃花溪,一個行人告訴她,這裏每一株桃樹,都是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種的,看着這位可愛的老人,老師不忍心打斷他的話,告別前,老師問他有多少棵桃樹,老人望着地上的花瓣,回答不上來,老師安慰他說,等遇見講這個故事的人,就知道了答案,到時候一定告訴他,後來,每一棵桃樹都系了一根紅綢帶,山谷裏的桃花更豔了,樹下的紅綢帶變得壯觀起來,好似一大片紅雲低低地漂浮着,再次遇見老人,老師告訴他,九千九百九十九棵桃樹,那一天是老師的生日,那一天老師披上了婚紗,那一天老師病重。
蕭楠看完信,心裏好似一下子湧來一塊石頭,透不過嗓子眼兒,一股腦兒從眼睛裏跑了出來,臉上濕了一大片。
穿行了大半個國度,浪跡的人回到家裏,一顆漂泊的心沒有靠岸,茶餘飯後的談話,全是天南地北的趣事,生活好似一下子有了樂趣,看着老淚縱橫的臉不如從前,一直猶豫的心一下子堅定起來。
給禤逯的回信,蕭楠思忖了很久,可每次提起筆來,都不知該寫些什麽,最後,只得擱置下來,一拖再拖,如此消磨光陰,大概老天也看不過去了,後來,那只筆也藏了起來。
或許,禤逯已經不盼望回信了,所以才沒有來信追問,有說有笑的人只管快樂,顧不上旁的人喋喋不休,可滿腹唠叨的話還是裝進了信封,而寄出去已是五月下旬了。
這期間,蕭楠又去了一次學校,擠在陌生的人堆裏,仿佛一下子被丢到了一個荒島上,心不由得孤獨開來,熟悉的地方竟迷了路,好似長大了的小夥伴,總想不起兒時的模樣,小城倒是沒有變樣,仍舊分不清東西南北,謎一樣的面孔躺在大地上。
想來十分可笑,一個不談論鬼神的人,千裏迢迢,竟是為了将心事講給佛聽,一處不大不小的廟宇,幾個慈眉善目的僧人,小城的人們裝着一顆向佛的心,重要的是,一個不會插話的老人,說話人的心裏總可以倒個幹淨,人大概都是一樣的,看不清前路時,總會想到注視着紅塵幾千年的佛。
蕭楠問一位老僧人:“人真的有來世?”
老僧人說:“當然有,前世五百次的回頭,才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
蕭楠又問:“做了夫妻的兩個人,要多少次回頭?”
老僧人微笑着搖頭:“既然做得了夫妻,一定是前世埋了對方。”
蕭楠驚得說不出話,老僧人笑着又說:“剛才,你在佛前的禱告,佛祖已經聽見了,一顆善良的心,始終有好報的。”
蕭楠摸不着頭腦,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僧人,十分小心地問:“我什麽也沒有說,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老僧人回答說:“我不知道,但佛祖知道。”
蕭楠呆望了一下,好似看着一個能照透心的鏡子,恐懼一下子在臉上蔓延開來,幹巴巴的聲音也像縮緊了身子似的:“他會說話?”
老僧人搖頭:“不會說話,但聽得見,假如你有什麽心願,也許會幫你達成。”
聽了老僧人的話,蕭楠取出一封信,并對他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一世埋我的人,一定會來取這封信,請轉交給她。”
離開陌生的小城,再度回到家裏,心平靜得像一塊石板,又去了幾次醫院,醫生的囑咐是幾句老話,蕭楠的耳朵裏,大概已經磨起了繭子,所以,瘋玩歸瘋玩,熬夜歸熬夜,牆上的日歷一天天撕去,日子像眉開眼笑的游戲。
4月13日,鼻孔裏淌出大量的血。
4月15日,陽臺上,一不小心昏了過去,醒來已躺在醫院裏,父母緊緊抓着蕭楠的手,眼睛裏汩汩地湧出淚來。
蕭楠對他們說:“媽媽瘦了,爸爸老了…”
母親轉過身,沒有說話,父親安慰着說:“不管發生什麽,你還有爸爸,媽媽…”
4月19日,腦子裏白茫茫一片,書中的校園,雪花正緩緩下在眼前,男生堆起一個胖乎乎的雪人,并告訴蕭楠,那本書的名字叫《記憶比黃花瘦》。
4月20日,醫生告訴蕭楠,可以出院了,蕭楠急匆匆地取下針管,光着腳丫沖到陽臺上,陽光那樣明媚,好似一雙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遠處的草地上,飄來鳶尾的香味。
4月21日,屋子裏,總飄着低低的哭泣聲,蕭楠想看清那張臉,并安慰她說:“我有點兒累了,想好好睡一覺。”無奈睜不開眼睛,也擠不出聲音。
又過了一日,蕭楠告訴父親:“以前,總拿氣話氣他們,‘就當沒有我、死了、再也不回來了…’,一番又一番,這些鋒利如刀的話,深深地紮在父母心頭,密密麻麻,心卻不是盲的,謊言多了,也就成了現實,可惜這樣的情,浪費在一個無情的人身上,老僧人說有來世,亦真亦假,如果糾纏起來,生生世世,看不到盡頭,不在一個屋檐下,那情,又該如何償還?思來想去,若有來世,我做牛馬,父母做主人…”父親看着日記,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母親呆呆地望着地上。
月末,草莓成熟了,屋檐下,外婆靜靜地望着蕭楠,指縫間,滴滴答答,掉下一片雨水。
5月下旬,給禤逯的回信寄出去了,父親告訴蕭楠。
6月,母親種了一大片草莓,到了月底,全部成活了,而彎下腰的身影裏,一頭青絲成了白發,皺巴巴的額頭上,添了幾道深深的紋。
9月,老僧人将信交給了一個陌生人,并安慰她說:“人有來世,一定會見面的。”
陌生人擦着淚,回答說:“我聽過那個故事。”
校園裏,一個身影靜靜地坐在草地上,遠處灰白的水泥牆下,一群年輕人四處張望着,卻不顧一旁的大人,唠唠叨叨的叮囑。
11月末,校園裏白茫茫一片,每一棵樹的枝丫處,都系了一個紅豔豔的蝴蝶結,鮮豔的紅綢帶在風中飛舞着,仿佛天邊的一抹晚霞。
這個冬天,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