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晨音跟着道橫到城門口時,街上已經被前來看禦駕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道橫生怕晨音被人擠走,一直死死攥着晨音的手腕,并意圖用自己不算寬厚的身體替晨音擋開人流。

饒是這樣,晨音還是被踩了好幾腳,幸好她今日穿的是厚鹿皮靴子,不然這雙腳怕是要廢。

道橫見晨音忍痛的模樣,眉頭皺起,道,“跟我來!”

半刻鐘後,晨音站上了盛京城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居高臨下望着樓下烏泱泱的人群。

道橫與引他們上來的軍士說了幾句話,軍士離開後,他便回到晨音身邊,沒好氣的問,“腳沒事吧?說了不帶你出來,偏不聽,自找罪受,一天天的淨知道給我添麻煩。”

晨音不以為意的笑笑,“口是心非,你要是真嫌我煩,為什麽還主動亮出佐領府的招牌讓軍士放我們上來。”

道橫也不知從哪裏學的一身江湖豪氣,整天想着做散仙游俠,貴族身份于他來說更像是束縛。說起來,這還是晨音第一次見他用佐領府二少爺的身份謀取特權。

“你……算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兩樣都占,我懶得與你争。”道橫輕飄飄的掃了眼晨音,抱臂背靠城牆站着,少年人的臉上,寫滿不羁。

不知怎的,晨音突地想起了上一世,最後一次見道橫。那時候,道橫已經襲了佐領一職,蟒袍朝服站在宮門等她過去,雪堆了一肩。挑着下巴,意氣風發的對她說,哥哥要去戰場做點男人該做的事,扛起郭絡羅家的門楣。

短短數月,晨音再次聽聞道橫的消息,是在戰報裏。記憶裏肆意灑脫的少年郎,葬身大海,屍骨無存。

晨音的眼眶不自覺泛紅,把道橫吓得差點跳起來,“小丫頭……不,妹妹,你怎麽了?哥哥和你開玩笑呢,沒嫌棄你。去他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都是漢人酸儒的癡話,咱們滿人姑奶奶多尊貴,才不吃那一套。”

道橫活了十五年,接觸最多的女子只有晨音與鈕钴祿氏。晨音向來比男娃還要皮實,根本不需要哄的。如今冷不丁的嬌弱起來,道橫緊張得直搓手,語無倫次的繼續安慰。

“哎呀……你到底怎麽個意思,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又沒見到眼淚。你要是不高興就放開嗓子哭啊,沒人笑話你,憋着做什麽!”

“.…..”到底是哭還是不哭,能有句準話嗎!

晨音本來還挺傷感的,被道橫這亂七八糟的态度一鬧騰,心情反倒是松快不少。

罷了,來日方長。她有緣多在人世走一遭,可不是為了重蹈覆轍而來。二哥,她一定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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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呼刮在臉上,晨音抹了一把眼睛,見道橫還巴巴的望着自己,哭笑不得,正準備逗他兩句。話還未出口,倒是被道橫扯得了個踉跄。

“你聽,馬蹄的聲音,聖駕要來了!”兩人趴在城牆上,迎着風半眯着眼使勁兒往遠處看。不多時,果然見到一隊亮眼的明黃伴随着鼓樂之聲越走越近。威風凜凜的禦前侍衛開路,儀仗隊伍其次,緊接着,明黃的天子禦銮出現在衆人眼前。

城下萬民早已沸騰,跪地山呼萬歲。晨音緊緊盯着那頂銮駕,過往種種全部湧上心間,百味雜陳,一時分不清喜悲。

“看這麽出神,起來點,別趴着牆上,忒涼。”道橫見晨音幾乎的整個人都貼在了城牆上,拽住她的披風帽子生生把人往後拖開一臂的距離。

“.…..”正在傷懷的晨音暗自咬牙,才勉強壓下一腳踢飛道橫的沖動。

約摸是晨音怨念太強,道橫難得對女子的情緒靈光了一回,為難的咧咧嘴,“不是故意不讓你看,這樣吧!”

道橫的動作比言語還早一步,晨音只覺得身子一輕,便坐到了道橫肩上,被他托舉起來。晨音吓了一跳,伸手扶住道橫的腦袋。居高遠望,是看得比方才要清楚兩分。

“哥哥靠譜吧。”道橫得意洋洋的說道,“今兒風大,你把帽子戴上。”

風是挺大的,晨音按緊發間的粉色絹花,默默把帽子立了起來。就一眨眼的功夫,禦銮已經停下,簾子撂開,裏面的人利落的跳下來,翻身上了旁邊早準備好的棗紅色馬兒。

他穿着帝王正統的冬朝服,行動間,晨音能看見他下裳晃動的明黃、藍、紅、月白四色。

上馬坐定後,他略擡了下手,昂聲道,“免禮”。

乍然聽聞他年輕幾十歲的聲音,晨音不自在的動了動,道橫急忙阻止,“別亂動,我快穩不住你了。咱這位置他看不見,講那些虛禮做什麽。”

晨音“唔”了一聲,留神繼續聽着的城下。

算年齡,皇帝此時不過十六歲。前兩年剛生擒了鳌拜,臨朝親政。如今三藩雖有些不安分,但仍不影響皇帝的意氣風發。

“朕登基十載,今已親政,知治國不易,讓天下臣民安穩康樂更是不易。今次祭祀,一為感懷先輩祖宗,二為祈求我大清昌盛繁榮,國泰民安。”

皇帝運足底氣喊完這席話,随行衆人立馬接上了,齊聲呼喊,“大清昌盛,國泰民安,皇上萬歲!”

盛京城裏的百姓聽見了,也跟着喊起來。一陣接一陣的音浪,震得晨音心頭發顫。

從前,她也親歷過這場景。只那時她已是宮妃,外面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她更得遵循禮儀,拿出皇妃氣度來。所以哪怕心裏跟貓抓似的,也只能悶在馬車裏,聽着聲音想象外面是何種熱鬧壯闊的光景。

原來是這樣啊,饒是她看不清馬背上明黃身影的臉,也能從他舉手投足間,感受到睥睨天下的豪氣。帝王者,世間之主。

“皇上,您在看什麽?”裕親王福全随駕在側,見皇帝的半眯着眼盯着城牆,不解的問道。

皇帝策馬往右走了兩步,示意福全過來自己方才的位置,“看清楚了嗎?”

福全目力不及皇帝,只隐隐辨出,高高的城頭之上,似乎站了個穿粉色衣服的姑娘。

“啧……這姑娘,也太高大了些。”福全咂舌,竟比城牆高出大半截來。

“盛京不愧是我大清舊都,嗯……人傑地靈。”

福全颔首,對皇帝的話深以為然。從頭到尾,兩人都沒發現晨音是坐在道橫肩膀上的。

無外乎,道橫今日穿着身于城牆顏色差不多的袍子,還帶了同色的帽子,剛才他還嫌風冷,把大半臉縮進領口了,只剩下一雙眼在外面,緊密的盯着城下發生的一切。

“妹妹,你覺不覺得方才皇帝往我們的方向看了?”

晨音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示意肩膀發抖的道橫放自己下去。

什麽皇帝往他們的方向看,不過是帝王的習慣罷了。每到一處,看似平靜的掃視全場,實則,滿是帝王的倨傲,目空一切。

道橫放晨音下地時,故意歪了一下吓唬她。晨音低叫一聲,頭上的風帽滑落,扯落了發間的絹花。粉色絹花随風順着城牆飄然而下,晨音無奈的縮回手。

遠處城下。

皇帝問了顧問行時辰,便讓随行官員開道,前去盛京北面的福陵、昭陵谒陵。這是祖宗留下來的規矩,禦駕抵達盛京當日,不能直接去駐跸宮驿,而是得先去祖宗陵墓前報個到,大概意思是讓祖宗知道他們來了。

真正的祭祀禮,是從明日開始的。

皇帝吩咐完,等儀仗改道時,擡眼正巧看見城樓上的‘高大姑娘’晃了晃,把頭上簪花都蕩到了城下來。

心裏暗道,果然是個五大三粗的女子,在城樓平地上都能跌跤。

禦駕逶迤遠去,道橫拉還在出神的晨音,“回去了。”

晨音順從的跟着走了兩步,腦子一熱,脫口問道,“二哥,你相信人能死後重生嗎?”

道橫腳下一踉跄,多蹦了兩步臺階才穩住身形,“是你偷了我的話本兒?”道橫一身江湖俠氣,其實不止來源于交的朋友魚龍混雜,還有各色奇說怪談,江湖恩義的話本兒也是他的心頭好。看多了虛構的故事,總想着有天能成為蓋世英雄,行俠仗義。

道橫最近月錢緊張,沒買話本兒,整天守着從前的本子翻,結果越翻越發現他的珍藏話本兒變少了。偏丢了話本這事兒又不能聲張,他一直琢磨着捉賊來着,沒想到……

道橫心情複雜。

晨音居高臨下看着道橫瞪大的雙眼,覺得自己傻了吧唧的,她為什麽要找缺心眼二哥讨論重生這麽嚴肅的話題。

“妹妹,我告訴你,話本兒裏都是騙人的,像什麽香香公主,雪花女神龍壓根不存在。女兒家啊,還是得好好過日子。”道橫苦口婆心的教育妹妹。

晨音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閉嘴,我才沒興致去你淨房偷東西。再說,整個府中,怕也只有五哥最觊觎你那些寶貝兒。”

道橫為了不讓鈕钴祿氏發現他偷藏話本兒,煞費苦心的在淨房裏擺了個箱子,說是用來放手紙,其實下面裝的全是話本,這事兒還是五哥特布庫偷偷告訴晨音的。

晨音有九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福晉鈕钴祿氏所出的嫡長子道保、次子道橫、五子特布庫與晨音是嫡親兄妹,從小就關系親近。五哥特布庫告訴她道橫的小秘密,再正常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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