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晨音回府後不過半個時辰,身着侍衛服道橫頂着一腦門子的汗,風風火火的沖了進來,“你中午和庶福晉一起用的膳,有沒有覺得身體不舒服?”又轉臉吼秀珠,“你還愣着做什麽,去給格格找個大夫來!”
庶福晉暴斃時,院子的下人鬧騰得太厲害,就算王爺與福晉竭力想瞞,也難免露出口風來。道橫得知庶福晉乃是中毒而亡後,吓得腦袋一蒙,等他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跑到家門口了。
“二哥你先別急,我沒事,咱們坐下說。秀珠,你去上茶。”
“這時候還喝什麽茶,你是不是缺心眼,要親眼看見庶福晉的屍體你才知道怕是不是!麻溜兒請大夫去!”道橫虎着臉,粗聲粗氣的數落晨音,眼底的關切卻似要溢出來。
晨音心頭軟了軟,原地轉了一圈兒,“二哥你看,我真的很好,不用請大夫。庶福晉暴斃擺明了是王府女眷之争,但凡有點腦子的,輕易都不會牽扯到我這個外人身上。而且,我這剛從王府回來便請大夫,若是傳到王爺和福晉耳中,他們會怎麽想?”
福全還好,可西魯克氏卻是個敏感脾性。
“哼,你當我傻是不是,什麽叫不會牽連到你身上?今日你頭一遭去王府拜訪,便遇上這種事,分明是她們欺你年幼,欺佐領府在京中無人,就算吃了虧也不敢聲張,故意拿你作伐子。”
道橫越說越氣,把腰上侍衛佩刀往地上一扔,“等大夫确認你平安無事後,我便帶你回盛京。至于其他人怎麽想,與我何幹。這王府侍衛,不當也罷!”
“二哥!”
晨音撿起佩刀遞回去,若無其事道,“二哥,你別說氣話了,留在京城當王府侍衛多好,風光又體面。再說,我也不覺得委屈。”
裕親王府後院有多亂,晨音又不是不知道,可那又如何,她有的是法子保全自己。對她來說,道橫能在裕親王府的庇護下,避開三官保,安安穩穩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道橫怔了一瞬,猛地揮開刀,拽着晨音的胳膊到小湖邊上,指着水中的倒影。
“你變了,晨音。我印象中的妹妹,熱烈正直,開朗活潑。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利益至上,瞻前顧後,一臉世故,哪裏還有昔日半分影子。別跟我提什麽長大了,懂事了,人心變了就是變了!你願意忍氣吞聲待在這裏,我可不願!”
一通發作後,道橫氣得就近翻牆跳出府。掌燈時分,依舊不見蹤影。
晨音坐在燈下,回想道橫離開前那記失望的眼神。驀然,鼻頭有些酸。恍然記得許久之前,她在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眼裏見過同樣的眼神後,她的翊坤宮變成了冷宮。
因為,她不再是他記憶中,明媚爽直的宜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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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豔的花兒需要沃土、陽光、雨露,還得有人細心看顧。可紫禁城的泥,是冷硬的凍土。紫禁城的天,終年陰暗。時有雨露,可保不準伴着雷霆。
還好,某些時候,她會得到照拂。那抹柔情,在她眼裏,就是光。
長此以往,她把自己活成了葵花模樣。面光時,有最熱烈的面孔,只為他多片刻停留。背光時,無盡暗淡。
哪怕後來,光不再是光,而是化作無數尖刀朝她刺來,她也習慣維持着這幅面孔。
只有這樣,她才安心。
燈罩裏的燭火爆了一下,驚得晨音回過神來。
“派去找二少爺的人可有消息傳回?”
秀珠搖頭,欲言又止,“格格,那個二少爺…….會不會回盛京了。”不然怎會翻遍京城連個影子都尋不到。
“不會的。”晨音下意識否定,道橫哪怕再生她的氣,也絕不會把她一個人丢下。
“時辰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自己再坐會兒。”
打發走秀珠,晨音半趴在炕桌上,也不知怎麽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隐約聽見更聲,五更了,道橫一夜未歸。
晨音沒睡好,心裏又記挂着道橫,用早膳時精神郁郁。林姑姑進來見了,忍不住嘆氣,勸慰晨音幾句後,說起正事來。
“這請帖是隔壁大學士府邸昨日送來,說今日是靳輔靳大學士的壽誕,請咱們府上過去見一見。昨日忙着找二少爺,奴才忘了回禀。格格,您看等會兒可要去赴宴?”
晨音也是到前日京城後,使人去給鄰居送拜禮時,才知道隔壁住的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治河總督靳輔。算算時間,靳輔如今應該是武英殿大學士兼禮部侍郎,正一品的官職,可謂位高權重。
他家送來的請帖,必是要去的。
晨音回房換了身新衣,等了半上午,還是未見道橫回來,正準備獨身去隔壁赴宴。就見秀珠匆忙跑來回禀,“格格,裕親王來了,正在小花廳。”
晨音眼皮一跳,福全這時來,莫不是和庶福晉暴斃有關。
“格格,幾日不見,在京城住得可還習慣?聽聞道橫今日因水土不服告了病假,本王左右無事,來看看他。”福全仍舊是那副溫文模樣。
道橫今早本該輪值,但他不知所蹤,晨音只好派人去王府告假,沒想到竟引得福全前來。
晨音幹巴巴回道,“多謝王爺關懷,我二哥他不礙事,估摸已經睡着了。”
“哦?”福全眉梢微挑,臉上帶着幾分了然,卻并不戳破,“既然如此,那便讓他在家中多休息幾日吧。”道橫的個性,八成是心裏膈應王府,才不願去當值。
福全欣賞道橫兄妹,自然不會為難晨音。
不過,有件事他越發好奇了。
“格格,當初本王讓你提條件,你為何一定要讓你二哥到本王……”
“王爺!”道橫從外面闊步而來,打斷了福全未說完的話。福全無意捕捉到晨音眸中的緊張,識趣的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面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來。
晨音只覺得臉上發熱,尴尬的喊了一聲,“二哥。”
就道橫的模樣,只有瞎子才會信他病了。
道橫沒搭理晨音,态度冷淡的給福全行禮。
福全也不介意,反而笑說道,“你來得正好,本王有些話想當着你的面說。昨日之事,是王府疏忽,驚吓到了格格,本王今日特地帶了禮物來賠罪,還望你們兄妹二人不要往心裏去。”福全帶來的仆從依次捧着禮盒進來。
堂堂親王,若有意道歉,派家仆送份禮物便可表明态度,何至于親自上門。道橫臉上的冷淡被詫異取代,“王爺折煞了,屬下與舍妹擔當不起。”
他說不出那些虛僞迎合的場面話,只能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就沖福全的态度,他也不能小氣了。
“不必多禮,你我本就是以朋友身份相交。”福全托了道橫手臂一把,“本王還有事,便先行離開了,你明日記得來王府點卯。格格,告辭!”
晨音對上福全眸中那抹深意,略怔片刻,電光火石間,全明白了。
在盛京時,福全曾答應她,道橫永遠是裕親王府的人,受裕親王府庇護。
今日道橫告假,以福全的心智,想必猜到了道橫對王府心生龃龌,不願再入王府。所以特地親自上門,當着道橫的面向她致歉,悄無聲息化了道橫心中那團氣不說,也免了她為難。
難怪他方才會問她,為何一定要讓道橫入王府。
因當日一句承諾,能做到如此地步。這等氣度與為人,當真無可指摘。
大學士府邸離家裏極近,但為了避諱,還是得乘車過去。
路上,道橫偷偷瞥了晨音好幾次,欲言又止。晨音半阖着眼不理他,到了大學士府前,男客與女客走的不是一道門,兩人分開。
晨音随着婆子走側門,入了內院。一位約摸二十左右的圓臉夫人笑着迎了出來,晨音定睛一看,又是熟人。
“這位可是隔壁新搬來的佐領府格格?我是靳家大少爺的夫人,與格格同姓,只不過我們這支從前跟着聖|祖爺入了京城,倒是與盛京本族生分許多,格格若是不介意,可以喚我一聲姐姐。”
晨音含笑點頭,“承蒙姐姐不棄,我閨名晨音,姐姐直接喚我名字就是。”
從前,因老八與老九關系親密,不知情的人都傳八福晉郭絡羅.念稚是宮中宜妃的親侄女兒。其實不然,她們只是同宗,并不同支,若硬要拉上關系,得往上翻許多頁族譜才行。
眼前這位笑容滿面的年輕夫人,才是念稚正兒八經的親姑姑。和碩額驸明尚的親姐姐明紛,其夫是靳輔嫡長子,靳治豫。
明紛直接帶着晨音去了花廳,大學士夫人坐在主位,下首坐了幾位貴婦與年輕姑娘,大半都是熟面孔。早在晨音進門前,衆人便知她出自聖眷優渥的佐領府,因此,對她态度還算熱絡友善。
晨音規規矩矩的與衆人見禮,一圈兒下來,腕上多了三四個镯子不說,頭上也添了幾樣足量的發簪,扯得頭皮生疼。好在今日是小宴,人不算多。
離開席還有會兒功夫,大學士夫人怕晨音無聊,特地叫了自己的小女兒靳述清過來,讓她領着晨音去花園逛逛。
靳述清與晨音同齡,天真活潑,開朗健談。一路叽叽喳喳,随便扯着一朵花兒都能和晨音說半天。晨音面帶微笑的聽着,時不時搭上一句,讓述清能順利講下去。
“你不覺得我煩啊?平時我額娘聽見我這樣講話,恨不得拿帕子塞我嘴裏。還有其他的姑娘,也總嫌我話密。”述清噘嘴,兩頰越發顯得肉嘟嘟。
小五幼時也是個話密的小胖子,臉頰鼓鼓的全是肉。晨音非但不覺得煩,還覺得十分可愛,每次在太後宮中見了他,捏着他的小胖臉就舍不得放手,恨不得能搶回自己宮裏去。
晨音指尖微動,認真回道,“不覺得啊,你這樣挺熱鬧的,我喜歡熱鬧。”
晨音沒有撒謊,她一直挺喜歡熱鬧,被奉養在王府那十年,就太孤寂了。長大後的小五依舊臉肉肉的,看着溫和,實則寡言少語,哪怕是對着她這個親額娘,亦是如此。小五尊她、敬她,卻不親她。
“真的?”述清眼睛一亮,“我看你不怎麽說話,還以為你和她們一樣嫌我煩。我也喜歡熱鬧,可惜我額娘總不許我出門。我終日呆在府中,若是連話也不許我自由自在的說,那日子也太難熬了。”
因為一句‘喜歡熱鬧’,小姑娘述清立馬把晨音引為知己。拉着晨音滿院子亂逛,到了假山附近,把丫鬟遠遠甩在後面,結果樂極生悲,一不小心跌進了荷花池裏。
如今雖已經立春,但池水照舊冷得刺骨,晨音死死拽住述清的手,眼看那水快漫過她的脖頸,“你別亂動,我快抓不住了。”
述清畢竟只有十來歲,生死關頭,哪裏聽得進晨音的話,還是一邊尖叫着,一邊瞎撲騰。
晨音被她的力道帶得往前一滑,眼看也要跌進去。晨音的手倏地松了,看着水漫過述清的脖頸。
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吼,“笨丫頭,還不站起來!”
述清嗓子眼裏的尖叫明顯咽了回去,愣了片刻,晨音見她慢慢從荷花池裏站了起來。那水,剛過她的腰間。
“.……”
“平日說你笨你還不服氣,這麽淺的水,你鬼叫什麽。若不是我們從書齋過來得及時,隔空打了這位姑娘的麻筋,你差點把她也拉進去。”
晨音摸了一下手肘,原來如此。
擡頭時,說話的人已經走近,述清委屈巴巴的叫了一聲,“大哥。”
聽稱呼,是靳輔的嫡長子靳治豫。晨音對他沒什麽印象,倒是跟在他身後的兩人,讓晨音頓了頓。
曹寅與李煦,皇帝的兩位伴讀。
晨音不動聲色的往他們來處望了一眼,果然看見一道修長的人影立在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