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靳輔其人,出生漢軍鑲黃旗,祖上不顯,但能以不惑之齡,坐上正一品官職,可見是個有本事的。
皇帝早些年在鳌拜這等結黨營私的權臣手中吃夠了苦頭。親政後,天然更偏向啓用靳輔這種無甚根基,易于掌控的臣子。
今日皇帝早早處理完政事,因嫌宮中悶得慌,臨時起意微服來靳輔府上湊個熱鬧。
看靳輔那誠惶誠恐的模樣,皇帝都替他這個壽星公憋屈的慌。索性直接點了靳治豫作陪去學士府書齋看看,靳輔則被趕到前面待客去了。
誰知這書齋門剛跨進去,便聽見有人叫尖叫救命。
隔得老遠,皇帝便看清楚了那個将要被拖入水中,卻死拽着不肯放手的小丫頭。
她怎麽會在京城……皇帝愣了一瞬,等他的手扯上玉佩時,靳治豫已經隔空打中了那小丫頭的麻筋。
皇帝快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住。用眼神示意李煦二人跟着靳治豫過去看看,自己則立在原地。隔得有些遠,他卻敏銳捕捉到了那小丫頭投來的目光。
只一眼對視,小丫頭便垂下了頭,如上次在福全院中見她那般——拘謹,守禮。
裝什麽相,無趣得緊!
他又不是沒見過她伶牙俐齒的模樣。
皇帝嗤笑一聲,轉身回了書齋。李煦與曹寅見狀,忙追了上去,明顯感覺皇帝的興致不如方才。
靳輔家藏書頗豐,孤本有,雜書也有。皇帝随意挑了本有關治水的書,見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不少批注,是靳輔的字跡。
皇帝挑挑眉梢,凝神細看。一頁一頁翻下來,腦中自動浮現出懸在太和殿柱子上的六個字來。
“三藩,河務,漕運。”那是他初親政時所寫,大清三大事,夙夜廑念。
如今的大清朝遠沒有面上看着那般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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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都看得出,三藩不安分,難與朝廷共存。皇帝親政不足兩年,衡量大清國力,暫且沒有撕破臉的打算。
所以,并未把祭祖之時抓的把柄公布于天下,興師前去三藩問罪。而是暗地裏,悄悄處置了被抓住的那些人,當做‘禮物’給藩王之首吳三桂送了過去,還趁機削了吳三桂手上一部分實權。其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吳三桂雖滿心不服,但不得不承認,皇帝長大了,竟有本事把他的人一鍋端了,又顧念着自己在京為質的兒子,于是近來行事乖覺許多,至少不敢明面上與皇帝別苗頭。其餘兩位藩王見吳三桂萎了,自然也跟着夾起尾巴做人。
三藩之事暫且擱置,皇帝轉而便憂心起漕運與河務來。眼看再過個把月,又到了黃,淮二河發水患的時節。
黃河泛濫,運河淤塞。事關大清漕運暢通與京師國庫供給、沿黃數省財賦民生等,乃是大清國計與民生所系,馬虎不得。
靳輔來書齋請皇帝去前面赴宴時,見皇帝正捧着自己的劄記,神情專注。
“愛卿來了,你這手劄所記,可比你平日在朝堂之上講的那些治水法子周密許多。”
“皇上謬贊了,這些都是奴才閑暇時,從一些工匠夫役口中得知的分支河道治水之法,其水災情況與黃河大相徑庭,做不得數。”
“是嗎,朕看倒是有幾分意思。”皇帝掂掂手中的紮記,随口說道。
靳輔下颌的胡須動了動,暗自琢磨起皇帝的意思來。當今天子年紀雖輕,卻不是毫無成算之人。
他怎會無故跑到臣子府中,說話閑談……
皇帝可不管靳輔心裏有多少彎彎繞繞,大手一揮,善解人意的表示自己并不想去宴廳打擾賓客。
帶上李煦曹寅二人,悄悄出了學士府,直奔琉璃廠。
皇帝平時出宮的機會少,自上次悄悄跟着福全來琉璃廠,無意淘換到一件骨董後,一直對這地兒念念不忘。
宮中自然不可能缺骨董器具,但別人獻上來的,總趕不上自己親自尋摸來的有意思。
晨音與述清進琉璃廠街道時,皇帝正在幾個鋪子間來回流連,間或側頭與李煦曹寅嘀咕兩句。
“呀……那兩人不是我大哥的朋友嗎?旁邊那是誰啊?”述清眼尖,發現了李煦與曹寅。小姑娘在荷花池邊見靳治豫與二人走在一處,便下意識認為他們是朋友。
晨音随意一瞥,不置可否的“唔”了聲,“快走吧,出門前你額娘還特地叮囑過,讓我們早些回去。”
因為述清性格過于活泛,靳輔夫人完顏氏一般不讓她出門。今日述清能在宴席之後邀晨音出來逛逛,還是借着落水之事撒嬌裝可憐的緣故,晨音可不敢讓她在街上逗留太久。
“不打個招呼嗎?”述清努努嘴,指着李煦,滾圓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上午在池塘邊,我大哥罵我的時候,他不但幫我勸我大哥,臨走前還對我笑,肯定是在安慰我,可好看了。”
“.…..”
晨音哭笑不得,她怎麽記得,那時候李煦的眼裏全是戲谑啊!
傻姑娘。
“你大哥又不在,你貿然上去多失禮……”晨音話還未說完,述清已對着李煦竄了過去。不知她說了什麽,幾人突地一齊朝晨音望過來。恰好今天她們出門未帶帷帽,想裝睜眼瞎都不行。
晨音無奈,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去,念及此處人多口雜,只福了福身,口裏喚道,“爺。”
皇帝哼笑一聲,“我還以為你要行個大禮。”
陰陽怪氣的。
晨音莫名其妙,她哪裏招惹他了嗎?
曹寅比李煦練達,敏銳發現皇帝似乎不高興了,試探問道,“爺,這本棋譜還要麽?”
“買!”
鋪子掌櫃立馬小跑了出來,笑得殷勤,“幾位爺好眼力,這棋譜可是孤本,打南北朝時期傳下來的。今早才到鋪子裏,沒想到這麽快就遇到識貨之人了。都說千裏馬配伯樂,這孤本當然也得配名士。我看幾位面善,也不故意虛高喊價,就一口價,一千五百兩吧。”
琉璃廠這種地方,不講價的都是冤大頭,曹寅殺價,“一千兩。”
“哎喲,這位爺您說個存心買的價,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孤本,要不這樣,你我各讓一步。一千三百兩,如何?”
兩人讨價還價的時候,述清正小嘴叭叭的跟李煦講話,晨音拉不走她。只能杵在原地,與皇帝大眼瞪小眼。
氣氛莫名尴尬,晨音索性把腦袋垂了下去。
還敢不理人,他是長得很兇,要吃人麽!還是說,她真如此懼怕皇帝這個身份!
沒出息的東西,虧得初見時還以為她不一般,竟也是個俗物,真是看走眼了!
越想越氣,皇帝瞪着晨音的發頂,氣咻咻的問,“你怎麽來京城了?”
啧——他年少時脾氣這般陰晴不定的?
還是說,他生氣另有原因?
“跟我二哥來的,他在裕親王府當侍衛。”晨音頓了一下,補充道,“我也是到京城後才知道,我們府與靳大學士府碰巧挨着。”
皇帝略擡了眼,表情似有些意外,“小小年紀,倒是乖覺。但你們兩府是否交好,我并不在意。”
晨音低頭不語,皇帝在不在意是一回事,她禀不禀告又是另外一回事。佐領府與大學士府一個依靠祖輩起家,一個依附皇恩興盛,卻同樣聖眷優渥。這樣的兩家人,猶如新舊勢力的兩端。平常來往可以,但決不能有任何利益上的交集。
那邊,曹寅殺價殺得差不多了,眼看要掏銀子,晨音沒忍住,多了句嘴,“爺,您确定要買那本棋譜?”
皇帝挑眉,“你什麽意思?”這小丫頭明明鬼精得很,偏偏又要裝出懂禮賢淑的模樣來,斷不可能無緣無故說出這話。
“沒什麽,就是您家中藏書頗豐,沒準兒會有與這本類似或是……”晨音說得含糊,但并不妨礙皇帝理解。
“你說這是假的?”
也不知是驚訝還是怎麽,皇帝的聲音比方才響亮了許多,鋪子中的人幾乎全聽見了。
皇帝卻不管不顧,只饒有興致的盯着晨音。他倒要看看,這小丫頭有多能裝。
曹寅掏荷包的手頓住,目光淩厲的掃向掌櫃。
眼看這筆大生意要被攪黃,掌櫃白了晨音一眼,“哎喲,這位小姑娘,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就憑我這棋譜的紋路痕跡,你硬要說是假的,除非能數出個三六九來,否則我只當你是別家派來攪和我生意的,押你去見官!”
述清被掌櫃的咄咄逼人的态度驚得停了聲,上前一步挽緊晨音的胳膊,一副随時準備幫晨音出頭的模樣。晨音笑了,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別緊張。
“我并不懂孤本古玩,只是曾聽聞我家護衛宮中的祖輩講過,早年間,太皇太後有段日子很是喜歡各類棋譜典籍。下面的人投其所好,送了本與這名字相同的孤本棋譜進去。”
大清雖是滿人的天下,但太宗皇帝皇太極在世時,對漢學卻尤為看重,甚至還設了八旗官學,對八旗子弟進行漢學教導。為着太宗皇帝的态度,當年還是莊妃的太皇太後,也細心研究過一陣子漢學,搜羅了不少孤本倒是實情。
這孤本孤本,最重要的便是一個‘孤’字。名字相同,與假貨何異,圍觀的人嗤笑出聲。
掌櫃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猛翻白眼,可又不敢直接反駁,他總不能說太皇太後手裏的才是假貨吧。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也沒什麽好繼續争論的。晨音不着痕跡的掃了皇帝一眼,硬拉着述清走了。
“就這麽走了?那掌櫃的剛才兇你,我們應該再狠狠罵他幾句才是。”述清面色憤然。
晨音笑笑,她的本是好意提醒皇帝別上當被騙,誰知皇帝故意鬧起來,趕鴨子上架般,讓她去與掌櫃理論。
她不喜歡唱戲,更不想在皇帝面前頻繁露臉。
——
第二日晨起,秀珠笑眯眯的端着銅盆進來,告訴晨音那只叫小草的鹦鹉終于肯開口說話了。
小草自被福全送來開始,不管晨音怎麽教,它都只‘哇哇哇’的亂叫,今日也不知那根靈智開了。
晨音梳洗妥當,正準備去檐下逗鳥,林姑姑風風火火的走了進來,“格格,宮裏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