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奈何安親王府傳出消息,七格格沉曉染病不見客,晨音只得耐心等待。
誰知這一等,轉眼便到了八月中秋夜,太皇太後特旨,賜宴宮中。王親貴戚,文武百官承恩攜家眷入宮。
裝扮精致貴重的王爺福晉、長公主、國公夫人等由宮女引着,去正殿陪太皇太後、太後、皇後三人說話。晨音這種未出閣的貴族格格,則被安排去偏殿稍坐,等待晚宴開始。
衆多年輕姑娘聚在一起,過了初入宮的拘謹,便三三兩兩笑鬧開了。
沉曉坐在一群十五六歲的貴女身邊,偶爾開口說兩句,眸瞳流轉間,藏着三分郁氣。
述清前段時間腳崴了,今日沒來。晨音獨自坐在一旁,暗自留心沉曉那邊的動靜,想找個機會與她獨處,把話說清楚。
誰知,那些貴女嬉笑起來沒完沒了,晨音無意聽得幾句,眉頭霎時揚了起來。
“盧小姐真是好福氣,竟能與明珠大人家的容若公子定親。你以前生活在兩廣可能不知道我們京中的事,容若公子可是咱們京城出了名的翩翩少年郎,俊俏多才,倜傥風流。每日不知多少姑娘跑到國子監外,就為了看他一眼。”
這話單聽是在羨慕盧小姐的婚事,可稍微一琢磨,便有拈酸吃醋,故意挑撥的嫌疑了。況且,在大庭廣衆之下讨論別人的未婚夫,本就不莊重,這顯然是故意想落盧小姐的臉。
晨音不動聲色的盯着盧小姐,對于這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盧小姐,她好奇過許久。只是她從前進京晚,彼時盧小姐已因難産香消玉殒。
被喚做“盧小姐”的姑娘約摸十四五歲,身穿粉藍旗袍,姿容清麗,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目中隐含羞澀,言語卻落落大方,“我随阿瑪常年生活在兩廣,确實不如六格格對京中雜事熟悉。”
晨音心底暗道,盧雨蟬不愧是滿清第一才子納蘭容若心尖上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這麽句輕飄飄的話,看似綿軟,實則借力打力,和風細雨的怼了刁難她的六格格,又不落人話柄,進退有度。試問,誰家正經閨秀會去關注市井雜談。
那位六格格冷不丁被怼,臉色脹紅,狠狠拂起袖子,不小心刮倒了沉曉面前的茶碗。
好在沉曉動作機敏,只裙角稍微沾了點水,寒着臉起身,甩下一句,“消停些吧,從一品的兩廣總督之女,也是你能輕易招惹的。”
說罷,踩着花盆底出了偏殿。
晨音稍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循着沉曉離開的方向追去。在廊上遇見不少手捧托盤的宮女,人影錯亂,一個不察,竟跟丢了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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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略顯老成的瘦弱宮女主動停下來問晨音,可是迷路了,需不需要送她回去。晨音笑着謝過瘦弱宮女,她好歹也在宮中待了幾十年,輕易怎會迷路。
徑直往東走了一段到了禦花園附近,熱鬧的宴樂漸漸淡去,秋季的夜風攜帶涼意,吹得禦花園內的古木繁花習習作響。仔細看,不遠處老樹下立着一道修長身影,垂着頭,似在等什麽人。
這場景,不太對啊。
晨音突地頓住腳步,下意識往假山堆後閃去,腳下踢到一處軟乎乎的東西。
“唔……”極輕的一聲悶哼,落在晨音耳裏卻似驚雷。
“誰!”斜裏伸出一只大手,精準的捂住晨音口鼻。
“別怕,是我。”年輕男子滾燙的呼吸灑在耳邊,燙得晨音連手指尖尖都是紅的,只能任由他把臉往自己眼前湊,“認出來了?我放開你後,你不許出聲,懂了嗎?”
晨音呆愣的點頭,沒捋清楚這到底什麽情況。皇帝不在殿中與群臣做樂,為何鬼鬼祟祟蹲在禦花園偏角的假山堆裏。
晨音面露疑惑,學着皇帝的動作,把頭微微向假山外伸出一點。
只見老樹下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纖細的人影,看身量,分明是一男一女。此情此景,八成是膽大的年輕男女私下幽會。
皇帝撇下文武大臣,就為看這個?
晨音瞥了眼雙眸放光的皇帝,唇角抽動,正準備縮回頭,不料那男子突地轉身,朝他們的方向徑直而來,晨音與皇帝同時僵住,連呼吸都是靜靜的。
誰知男子根本沒留意到他們,行走如風,快步跨過圓形拱門,消失不見。那女子頓在原地望了男子背影片刻,也飛快閃進重重樓閣,蹤影難尋。
晨音與皇帝對視一眼,又同時別過頭,麻利的站直身子,拍打衣上塵土。
“咳……那個……”皇帝欲言又止。
“皇上,熱鬧也看了,納蘭也走了,我們趕緊回去吧!”李煦從右邊假山後蹦出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沖晨音笑,像出了醜的孩子。
晨音莞爾,也翹着唇角笑了笑。
“咳……若不是今日你我一同前來,那知納蘭對未婚妻的态度這般惡劣。回去後你私下問問他,是不是對朕保的這樁媒不滿意。他與我們一同長大,若真是心懷不愉,直說就是,朕豈會難為他!”皇帝板着臉,硬是把窺視風月扭曲成了關愛下屬。
偏偏李煦還一臉正經的配合,“是,奴才記下了。”
“.…..”晨音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掩耳盜鈴。
等等,皇帝說納蘭的未婚妻。
晨音佯裝無意的問道,“方才那人真是傳說中的容若公子啊?我沒怎麽看清楚呢。”
“嗤——你這麽點年紀,就知道公子了?”皇帝想到晨音向來愛裝老成,順口溜了句玩笑話。
不否認,那就是了。
晨音心頭一驚,盧雨蟬身上穿的是一件粉藍旗袍。而方才與納蘭容若私會的女子,似乎穿的是月色衣裳。
還有一點,晨音記得十分清楚。她出偏殿時,盧雨蟬正被人纏着說話。所以,盧雨蟬絕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出現在禦花園內。在她之前出來的年輕女子,唯有沉曉一人,但沉曉穿的是大紅衣裳,極好辨認。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是禦花園的堆秀山附近,堆秀山周圍樓宇衆多,稍有不慎便會迷路。普通大臣之女,萬萬不可能有膽子往裏面闖。
種種跡象都在表明,與納蘭容若私會的,并非未出閣的貴女,而是後宮中人。
晨音不由得想起後來民間流傳甚廣的宮廷豔事——納蘭容若與惠妃有染,為惠妃寫了多首情詩不說,甚至還扮成和尚到宮中與惠妃偷會。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且不說納蘭容若與惠妃同出一族,都是葉赫部貝勒金臺吉的後代。就以當今皇帝的脾性,他怎麽可能容忍身上有污點的惠妃在四妃之首的位置一坐幾十年。
不過,既是捕風捉影的閑話,那自然不排除确有風聲。只是,這流言所指怕是另有其人。
“你怎麽不說話了?這麽點玩笑都開不起?”皇帝見晨音一直低着頭,索性走近兩步,垂眸看她。月色朦胧下,小少女的側顏堪比姚黃牡丹,豔麗逼人,偏生眉角又染了幾分不屬于她這年齡的淩厲。
不過月餘未見,這丫頭的顏色越發好了。
念及自己方才說過的話,皇帝驀然覺得臉上發熱——好像确實有些輕佻。
有堕天威!
晨音的心思都在那女子的身份上,根本沒察覺到皇帝眼底的驚豔與羞憤。
“皇上怎麽知道容若公子會在此處……與人見面?”若說那女子的身份惹人懷疑,那皇帝的态度就更令人摸不着頭腦了。這是嫌頭上帽子顏色太單調,想換個顏色耍耍?
“容若不甚滿意與盧家姑娘的婚事,我特地給他個機會,與盧家小姐見上一見。”皇帝一臉開明。
“.…..”也就是說,今日這場幽會完全是出自皇帝手筆,但中途起了岔子,皇帝卻渾然不知。說白了,就是自找的!
能在皇帝跟前玩心眼的人,究竟是誰?
晨音面色複雜,茲事體大,她只憑猜測,手裏沒有證據,自不好對皇帝多說什麽。況且,她就算說了,皇帝也不見得會信,指不定還會給她安個妖言惑衆的罪名。
——
沒能找沉曉把詩集之事說清楚,反倒是又添了一筆疑惑,晨音回府後表情有些郁悶,梳洗之後正想倒頭大睡,林姑姑捏着封家書着急忙慌的沖了進來。
“為何這般突然?前次福晉來信,不是還說老福晉的身體好多了嗎?”
“奴才也不清楚,只聽說老福晉是為了救落水的二格格,跌進了湖裏染了風寒,一病不起,如今已是……快不行了。”
“你趕快去吩咐人準備着,等明日一早城門開了,我們立馬回盛京。”
為了趕時間,兄妹兩輕車簡從,路上除了吃飯方便,極少休息。兄妹兩是在一個霞光绮麗的傍晚回到盛京佐領府的,天光雖美,卻無人有心欣賞。
三官保和鈕钴祿氏帶着幾個庶子候在外間,裏屋安塔穆守在床頭,整個靜園,真的只剩下一個“靜”字。看這情形,索綽倫氏怕是不好了。
晨音心頭發顫,她明明記得,索綽倫氏還能再活六七年,怎麽會這樣……
索綽倫氏半倚在床上,明明已是八月中旬的天氣,她還蓋着狐裘,白生生的狐皮越發襯得她面色紅潤,雙眼黑亮,比以往任何時候見她都精神。
她似乎心情很好,問了晨音兄妹在京城的事,又說起長孫道保,說自他去山西任職,快兩年沒見了。
安塔穆安慰她,過年就能見了。她只是笑,卻不再言語。
“你累了,先休息吧,我在這裏陪着你的。”安塔穆扶着她的肩,像是握着易碎的冰片。
她搖頭,勉強擡手對晨音招了一下。
安塔穆扶她的動作略僵,接着若無其事的安頓好她,示意道橫跟自己出去。
晨音緩緩在她床邊跪下,握着她的手,半晌才從澀然的喉管裏擠出一句話來,“瑪嬷,您有話交代我?”
“我不喜歡土葬,我怕蟲子和螞蟻咬我,一把火燒了多幹淨啊,但他肯定不會同意的。”
那個“他”指的誰,不言而喻,晨音默然,不知如何開口。
索綽倫氏卻似打開了話匣子,拉着晨音的手,笑容驕傲,“你知道嗎,這幾天我很高興,我用我們那裏的知識救了晚靜,給她做了人工呼吸,嘴對嘴那種。”
索綽倫氏不管晨音是何反應,細細的描述了一遍什麽叫人工呼吸,又絮絮叨叨的對晨音說了許多醫學常識。她需要的,僅僅是一個能認真聽她說話,不把她當異類看待的對象。
最後,她道,“落水不會死,愚昧才會死。”
這話,似乎大有深意。晨音透過眸底的霧氣,仔細看着她的臉,試圖從她的表情裏找出答案。
她微不可察的笑了一下,輕拍晨音手背,眸底滿是期待,“還記得我的名字麽?”
晨音隐隐猜到她這樣問的緣由,嗓子啞得厲害,張開嘴,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蘇若忞。”
最後,也不知道是誰先說出了這三個字。
音落,恍惚間,了然一生。
索綽倫氏的葬禮辦得很體面,送葬隊伍蜿蜒鋪了半個盛京城。晨音看着幾十名壯漢把安放她遺體的棺木放進墓坑,視線逐漸模糊。
她想告訴所有人,蘇若忞不喜歡土葬,也不喜歡排場。因為從頭到尾,哪怕被困靜園半生,她也還是那個遵循本心的蘇若忞,從未變成索綽倫.若忞。
——
父母辭世,斬衰三年。
三官保卸了佐領一職,回家丁憂。道橫自然也辭了王府的侍衛一職。只有遠在山西任職的道保,由于情形特殊,皇帝奪情,讓他繼續留任。
整個盛京佐領府,陷入沉寂。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康熙十三年初,出孝期的日子。所謂三年斬衰,按制其實只有二十七個月。
不知是三官保門路好,還是皇帝真的惦念佐領府。剛出孝期幾日,京中便傳來聖旨。恩準三官保重任鑲黃旗掌關防印佐領一職,且加三級。雖還是正三品的武官,卻享從一品俸祿。
一般加三級都是死後追贈,到三官保這裏還是頭一份,足見聖眷優渥。
與此同來的,還有一道賜婚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