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愣着做什麽,還不趕快領旨謝恩。沉曉出生安親王府,秉性容貌皆屬上等,又是皇上親封的和碩格格。從今以後,你便是和碩額驸了。”

福全唇角含笑,瞥了眼身後立着的禦前太監,溫聲催促道橫。清淺的目光卻似不經意般,落于道橫身後。

道橫僵着臉磕頭謝恩,雙手接過那封明黃。與父母的欣喜不同,道橫就差沒把不願寫在臉上。

福全微不可聞的嘆了一聲,單手拍他肩膀,輕聲道,“本王知道你生性自由,不愛約束。但你也快到弱冠年歲了,有些責任該是你的,你就得好好擔着,不能往外推,明白嗎?”

說罷,也不管道橫到底明沒明白,徑直随着三官保去正屋用茶。

鈕钴祿氏忙着去廚房張羅接待福全的席面,臨走前千叮咛萬囑咐,讓晨音和特布庫務必看好道橫。嚴防他腦子抽抽,做出抗旨拒婚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兄妹三人去了游廊,道橫随意找了處廊椅坐下,雙腿翹起,緊鎖眉頭倚在廊柱上。

特布庫這幾年個子竄得飛快,膽子也膨脹了不少,見着周圍沒人,立馬開始嘲笑道橫,“讓你娶個媳婦跟要你命似的,對我們甩什麽臉子,有本事你去抗旨啊,出息!”

晨音無奈扶額,“五哥,你別添亂了。”道橫的性子,可經不起激。

“晨音,你誤會哥哥我了,我這是勸他呢!一個女人而已,娶就娶了,實在不喜歡的話,放在後院當擺設便是。你自去做你想做的,她還能捆住你的腿不成?”

這些年鈕钴祿氏大半心思都花在了特布庫身上,雖沒能徹底扳正他喜好美色的根子,但也算小有成效,至少他沒有用納妾這樣的混賬話語來勸說道橫。

“哼,說得倒輕巧。走遠些,我不與你這沒腦子的說話。晨音過來,二哥有事問你。”道橫翻身坐正,順便踹走特布庫。

晨音調侃道,“二哥總不會想問我沉曉格格的事吧,我也只見過她兩次,送詩集是個意外,沒想到能促成你兩的緣分。”

道橫卻沒與她玩笑的心思,“一封普通的賜婚聖旨而已,你說皇上為何指名讓裕親王前來宣旨?”道橫生性散漫,卻并不是蠢笨之人,他越琢磨福全方才那句話,越覺得大有深意在裏面。

偏偏,他又有些拿不準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确,本想去找瑪法安塔穆解惑。可安塔穆自索綽倫氏去世後,一個月裏有大半時間住在廟裏,平時難得一見。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問詢安塔穆最欣賞的晨音。

“皇上讓裕親王來,當然是因為知道二哥你與裕親王私交甚密。”晨音理所當然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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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着我你也打哈哈,你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晨音很想翻個白眼,她挺認真的,是道橫沒領會到她的意思罷了。

道橫略顯煩躁,“如今三藩叛亂,大清形勢緊急,安親王前不久剛被重新啓用為定遠平寇大将軍,領兵出征讨伐吳三桂。緊接着皇上又下旨把安親王的女兒封為和碩格格,賜婚給我。并且在賜婚之前,特地讓咱們阿瑪官複原職不說,還恩加三級。”

道橫敲了欄杆幾下,目色幽深,“若說這兩者之間沒有關聯,打死我我都不信的!對了,還有王爺親自前來宣旨,這事兒我琢磨着也不太對……”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道橫思路沒捋順,說起話來颠三倒四的。好在晨音足夠細心,抓準了他的疑惑,“二哥是想問,安親王府,佐領府以及裕親王之間存在什麽關聯?”

“正是。我記得幾年前在京城時你曾對我說過,安親王有意把沉曉格格定給明尚,皇上賜婚之前,想必也聽過這些風聲的。皇上既要賜恩安親王,為什麽不直接順了安親王的意,反倒是不聲不響的給我與沉曉格格賜了婚。雖我與明尚都是郭絡羅氏的子孫,但到底支系不同,家中官職與親眷至交也各不相同,安親王怕是不會滿意這樁婚事。”

“二哥分析得沒錯,但答案錯了,你會是安親王最滿意的女婿。”晨音滿臉篤定。

“為何?”道橫劍眉飛挑,“你這話我怎麽越聽越糊塗?”

“因為将來你會接替阿瑪的位置,成為鑲黃旗掌關防印佐領,盛京武官裏打頭的實權人物。而明尚資質平平,唯一能讓安親王看上眼的,只有他與靳家少夫人那一層姐弟關系。說白了,安親王想透過明尚,搭上靳輔靳大學士。你與明尚擺在一起,高下立見,安親王只要不傻,肯定會選你啊。”

此言一出,別說道橫,就連倚在一旁掂石子兒玩的特布庫都驚動了。

“哎喲,小姑奶奶,話可不能亂說,大哥是咱們府的嫡長子,又受重用,這佐領位置将來肯定是他的啊。還有安親王想搭上靳大學士這話,也萬不可往外說知道嗎,要掉腦袋的!”

特布庫佯裝生氣的在晨音頭上拍了一把,“哥哥給你講個老黃歷,你好生聽着。當年順治爺駕崩前,一度想傳位于安親王,好在最後被西洋姓湯的傳教士給勸阻了。但這事兒啊,還是成了當今皇上的心病,所以皇上親政後,一直有意冷着安親王。你這麽大刺刺的說安親王意圖結交重臣,不是等同于說他謀……”

特布庫把最後一個字咽回肚子裏,遞給晨音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

“你難得說句人話。”道橫顯然也是認同特布庫看法的,只不過表達方式很讓特布庫很受傷。

特布庫憤然的臉色引得晨音笑起來,她很喜歡這種吵鬧又不失親密的氛圍。

“好吧,既然你們覺得我的推斷有問題,那我就借用五哥一句話吧。”

晨音扶了扶被特布庫弄歪的珠花,“五哥方才說大哥很受重用,那兩位哥哥可有想過,若皇上只想培養一位出色的鑲黃旗掌關防印佐領,又何必讓大哥去山西等地任職,直接讓他在盛京跟着阿瑪學習處理事務豈不是更好?我記得阿瑪年輕時就是跟着瑪法這樣過來的吧。”

特布庫沉思片刻,利落倒戈,“如此說來,好像也挺有道理。”

道橫恨鐵不成鋼的睨他一眼,“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

晨音就知道沒這麽簡單,聳聳肩繼續道,“安親王奉命征讨三藩,皇上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與他為難。賜婚之前,定是與安親王通過氣的。若二哥你只是佐領府的二少爺,鐵定是入不了安親王的眼。但如果你将來能襲佐領一職,那就不同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已經對安親王默許了我會是下一任佐領?”

晨音笑眯眯的點頭,講了半天,道橫總算是繞出來了。其實道橫很聰明,只是他從最開始便鑽進了死胡同,認定佐領一職是大哥道保的,所以才會糾結困擾。

晨音要做的,便是替道橫把症結點出來。至于其他的,以道橫的才智,早晚能猜透的。

果不其然,只見道橫愁眉緊鎖,悶聲怔忡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叫起來。

“我明白了,安親王如今掌着兵權,皇上念及前程往事,為保萬一,自是不願再看他與靳大學士聯系起來,所以才把沉曉格格賜婚給我,還特地讓裕親王前來宣旨。”

道橫嘆了口氣,“因為我曾在裕親王府任職,所以在外人眼裏,我身上天然打着裕親王府的烙印。若我因娶了沉曉格格而偏向安親王一系,安親王未免有挑唆的嫌疑,屆時必會得罪裕親王。”

越往細想,道橫面色越是凝重,“說簡單點,皇上其實是在用裕親王制衡安親王。佐領府被迫夾在中間,若想安然無恙,就得不偏不倚,老老實實依附皇上。”

安親王能為皇帝忌憚,心機手段肯定不會簡單。他八成也猜到了皇帝打着制衡主意,卻恭敬的接受了賜婚。

莫外乎兩點原因,一,他完全忠于皇帝;二,他有信心收服道橫乃至整個佐領府。

第一點有待商榷,至于第二點嘛……

道橫冒了一背的冷汗,福全那句話分明是在提點他,別意氣用事壞了皇上的布置,釀成大禍。

道橫在佐領府生活了十九年,一直覺得佐領府遠離京城,極少受朝中時局影響,還算自由。這一刻卻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書上那句——普天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偌大的天下,于君王來說,不過是一盤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棋局。只要身在其中,成為棋子的命運便避無可避。

——

三藩戰亂,朝中事務繁雜,福全能抽出時間來盛京宣旨已是不易。在三官保力邀之下,福全決定留宿佐領府一晚,明日一早返京。但福全以跋涉勞累為由,婉拒了三官保設宴接待的好意。

福全獨自用過晚膳,又犯了幾頁書,仍沒有困意。索性起身整好衣服,緩步走出院子,不經意間到了游廊附近。

福全下意識隔着衣服捏了捏左側衣袖,觸到一抹堅硬,唇角上揚。

佐領府的游廊修得九曲十八彎,每處看着也沒什麽區別,福全漫無目的的往前走,閑閑的賞着月色。到一處轉角時,腳步驀然加快。

前面似乎就是第一次遇見她的地方,當時天降大雨,她窩在廊椅裏小憩,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小貓崽子。福全記不清自己當時在想什麽,反應過來前,披風已經蓋在了她身上。

福全下意識看了眼身上的玄色披風,想起今日宣旨時觑見的那一眼,長大了許多,十足十的少女模樣。現在的她,應該不會再孩子氣的把石頭當禮物送人了吧。

冬夜的風刮得凜冽,不過站了片刻功夫,福全便覺得腳下生涼。擡步往回走,轉角時,卻又下意識回頭張望。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恍然間,竟覺得游廊盡頭盈盈而來的身影有些熟悉。

福全步伐微滞,思緒百轉千回,念及自己是借住他人府邸,生怕錯認唐突,強壓下心頭那絲悸動,快步原路返回。

“好奇怪啊,格格。方才明明看見這邊有人的,怎麽這麽快就不見了?”秀珠瞪着眼珠子四處張望。

“腿長在別人身上,有什麽好奇怪的。在靜園時我就聽你在打噴嚏,快些回去喝點姜湯暖和暖和,天這麽冷,別着了風寒。”

“格格你真好。”秀珠捧着幾本書,笑得眉眼彎彎,“不過格格,老福晉留下來的書有什麽特別嗎?值得你夜裏翻牆進去取?”

晨音怔忡片刻,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

這些年,晨音一直有和皇後保持書信往來,知道皇後的産期就在五月,如今已是一月下旬。

上輩子,皇後正是因難産崩逝,所以晨音不敢寄希望于宮中太醫,索性自己想辦法。潛意識裏,她更相信那個叫若忞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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