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翌日清晨,送走福全一行後,鈕钴祿氏便忙碌起來,讓人趕快收拾進京的行李。賜婚聖旨上特地寫了婚期,就在六月末。如今眼看已是一月下旬,滿打滿算,籌備婚事的時間也只剩下五個月。沉曉是身份貴重的和碩格格,婚事儀程馬虎不得。鈕钴祿氏擔心忙不過來,怠慢了沉曉,惹得皇上不悅。特地與三官保商議了一番,打算讓道橫在京城的宅子裏成親。一來表示對皇帝賜婚的看重;二來也方便直接去安親王府商議婚事流程,節約時間。兩日後,鈕钴祿氏帶着兩子一女以及數名仆從,啓程入京。道橫雖是新郎官,但有鈕钴祿氏與晨音兩個操持着婚事,他幫不上忙,閑得無聊,索性又入了裕親王府當值。捎帶着,把特布庫也帶去了裕親王府歷練。時間往複,冬雪消退,春光躍于檐上。晨音忙裏偷閑,捧了本書坐在窗前,細細研究着。秀珠端着茶和點心上來,随意瞟了眼書封,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秀珠不是很明白,老福晉留下的舊書到底有什麽特別的,能吸引自家格格廢寝忘食,不停的在紙上寫寫畫畫,刻苦程度堪比考學的書生。但她是個聽話的奴才,主子想做的事情,她不會随意幹涉。晨音眉頭輕蹙,照着書上謄抄下來一行字,思索良久,才慎重的寫下注釋。若忞留下來的書本,其實是她的手劄,上面寫滿了比簪花體還秀氣的漢字。晨音初看時,只覺得若忞寫了許多錯字,要麽少寫了一半,要麽缺了幾筆,還有許多字簡單到晨音根本不認識。晨音磕磕絆絆草讀了一遍手劄,心下越發疑惑。最後連蒙帶猜,總算琢磨出了些許門路。這些她眼裏的錯字,也許是若忞那個時代的寫法。就像滿文、蒙古文及漢字三者,看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但只需譯釋過來,便是相通的。于是乎,晨音靠着五分考究,五分猜測,開始了枯燥的譯釋過程。整整四個月過去了,這些生澀的字詞勉強算是摸透大半。若忞的手劄內容很雜,天氣、吃食、心情,偶爾還洋洋灑灑記錄着她從前救治病患的事情。晨音如饑似渴的從她的文字中,摘抄總結各類施救方法。可找來找去,并沒有找到關于孕婦生子方面的。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黯淡了下去,晨音揉着脖頸,起身去鈕钴祿氏院裏用膳。“明日就進五月了,再過幾天是端午節,咱們府上雖忙着你二哥的婚事,撒不開手,但節還是要過的。你最近跟着額娘也累壞了,端午節出去……”

五月五,端午節。晨音記得,廢太子胤礽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三。也就是說,再隔三日,皇後便會難産而亡。“晨音,額娘和你說話,你在發什麽呆?怎麽,端午節不想去隔壁找述清玩?”

“沒有額娘,我就是……困了。”

鈕钴祿氏心疼晨音,用過膳,便趕她回去休息了。晨音躺在床上,捧着那本摘抄下來的施救方法,怎麽也睡不着,她救不了皇後……徹夜無眠到天亮,恹恹的用過早膳,出門去綢緞鋪選大婚當日用來裝點的紅緞子,順便查賬。前門大街依舊熱鬧非凡,車馬不通。晨音鑽出馬車,打算步行去鋪子裏。走了幾步,右側馬車車窗突然自裏面推開,露出一張笑盈盈的臉,“晨音格格?”

“蓮千姑姑?”

晨音神情意外,沒想到會在大街上碰見蓮千。“還真是格格啊,三年不見,格格長大許多,方才若不是你的帷帽被風撩起一角,奴才幾乎不敢認你。”

蓮千笑着請晨音上車一敘。兩人先是寒暄了幾句,晨音便問起最關心的事情來,“姑姑,娘娘懷相可好?”

“有勞格格挂心,娘娘一切都好。再有二十來天便是娘娘的産期,奴才奉命去接索額圖大人府上接福晉入宮陪産。”

皇後是首輔大臣索尼長子葛布喇的女兒,但因其生母早逝,年幼時是由嬸母索額圖之妻教導着長大的,兩人不是母女,勝似母女,所以才會選擇宣嬸母入宮陪産。“二十來天?”

晨音心內詫異,她只知道皇後是五月初三生子的,并不清楚皇後是否早産。便裝作不經意說道,“我聽我額娘講過,産期一事做不得真,有些孩子性子急,早早想往外跑。”

蓮千笑了一下,“格格這話也沒錯,不過太醫已經斷定,娘娘的産期會在二十天以後,絕無早産的跡象。說起來,這還要多虧格格。本來娘娘懷孕之初胎像不太穩的,格格寫信送來的溫補方子正好對了娘娘的症狀。吃用之後,娘娘鳳體康健,連肚子裏的小阿哥也養得極壯實。”

蓮千身上有差事,不能多停留,很快提出告辭。徒留晨音一人在原地恍神,她送給皇後的溫補方子,是前世她懷小五時道橫特地從民間給她尋來的,效果甚好。在知道皇後有孕的第一時間,她便寫信送去了坤寧宮。蓮千既然如此篤定的說皇後用過溫補方子後,胎像極穩,不會在五月初三生産。那是不是意味着皇後難産而亡的宿命,可能在不知不覺中逆轉了。不,後宮那地界各種陰鸷手段,防不勝防,胎像好并不代表能順利生産。晨音被腦中的猜想弄得心驚膽戰,這幾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生怕下一刻,宮中突然傳來喪鐘。特別是五月初三的夜裏,晨音打開窗望着皇宮方向坐了一整夜。天光大亮,京城熱鬧依舊。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晨音長舒了一口氣,蒙頭大睡。醒來時,見鈕钴祿氏正一臉擔憂的守在床前,“我聽秀珠說你最近時常休息不好,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晨音笑着搖頭,愛嬌的往鈕钴祿氏胳膊上蹭蹭,“額娘不要擔心,我就是昨天夜裏喝多了茶。”

“你呀你,睡夠了就起身用膳吧,別把身體餓壞了。”

晨音笑眯眯的從床上爬起來,由着秀珠替自己穿衣,目光無意掃到桌上擺了幾個匣子,“額娘,你給我訂的首飾不是要過幾天才送來嗎?”

“哎喲,你不說我險些忘了。今兒上午坤寧宮傳旨,讓你端午節去宮裏陪皇後說話。給你定的新首飾沒送來,我便從我的首飾匣子裏挑了幾件适合你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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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讓我端午節入宮?”

晨音眼前一亮,能親自入宮查探皇後身邊的情況,自然是再好不過了。端午那日,晨音早早起身入宮,蓮千親自引着她進的坤寧宮,小聲提醒道,“自娘娘有孕以來,便免了後宮妃嫔晨起請安,這會兒裏面坐着的只有前來探望的翊坤宮娘娘,格格切莫沖撞了。”

翊坤宮娘娘。晨音壓下心頭的激動,走進殿內,請安問好。“快起來吧。”

女子的聲音十分溫潤,像晨起的風,“皇後去裏面更衣了,你且坐下等候吧。”

“多謝娘娘。”

晨音在錦凳上坐好,手指微動。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悄悄擡眼去觑對面的鈕钴祿.青梧。不巧,正對上青梧含笑的眼。“別害怕,你連皇後都處得好,做什麽還怕本宮?”

聽她這樣一說,晨音索性大大方方擡起頭,認真回道,“奴才不怕娘娘。”

是太過敬重與想念,近鄉情更怯罷了。青梧是宮裏,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心實意關懷她的人。“你倒有趣,若是換個人,這會子早該跪在地上,磕磕絆絆的解釋了。”

青梧細致的眉眼微微彎着,讓原本普通的五官,生動許多。“怎麽,你也想讓她跪着?我不過進去片刻,你就在外面欺負小姑娘,羞不羞。”

皇後含笑的聲音插進來。晨音轉頭,見蓮千與滿繡扶着肚子滾滾的皇後,小心翼翼的走過來。皇後一見晨音,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伸手拉了晨音坐在面前,啧啧稱嘆。“蓮千對我說你出落得極标致,今日一見,果真是像畫裏走出來的人。同為女子,我見着你都忍不住羞愧。”

皇後誇張的語氣,惹得一旁的青梧陣陣發笑。晨音前前後後加起來活了七十多年,被人誇過無數次容貌,卻還是第一次遇見皇後這般直白的,驀然覺得臉皮燙得慌,讪讪回道,“娘娘謬贊了。”

“謙虛做什麽,那個女兒家不想有副好容貌。我若長成你這樣,肯定恨不得整日待在鏡子前。不信你問翊坤宮妃,問問她可見過比你還好看的女子。”

青梧樣貌普通,但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清流雅致的形态。聞言,輕輕颔首,“是,格格确實是極好的。”

并取了一塊玉佩讓宮人遞給晨音,“本宮事先不知格格今日會來,沒準備什麽禮物,這枚玉佩格格先收着。若是覺得不喜歡,就找皇後讨補。”

皇後撫着肚子笑起來,“明明是你自己小氣,偏要怪我沒事先提醒。”

兩人從言語到神态,熟絡又自然。晨音暗自訝異,皇後與青梧之間隔着一個後位,她本以為兩人是不和的。沒想到,兩人不但相處融洽,而且還關系極好的樣子。皇後身體好,精神也好,閑閑散散拉着晨音與青梧說了半日話,還熱情挽留二人在坤寧宮用膳。晨音正想查看皇後的膳食,順水推舟的同意了。“今日端午,承祜被皇上叫了去,但中午會來坤寧宮用膳,你們吃着點心稍等片刻,等承祜來了就傳膳。”

“既然要用點心,不若讓翊坤宮的人送來罷,承祜喜歡吃翊坤宮的茯苓糕和堆雲糕。格格也正好嘗嘗,若是喜歡,等會兒讓人給你裝些回去。”

一上午時間,足夠摸透一個人的品性。青梧主動提出送晨音糕點,算是對晨音的認可。晨音眸瞳發亮,方才進門時,她還擔心青梧會因她與皇後交好,而不待見她。翊坤宮送點心的人與承祜是前後腳到坤寧宮的。皇後把承祜養得極好,五歲不足的孩子,白嫩秀氣,聰明機靈。他并不記得晨音,但幾句話的功夫,便與晨音混熟了。小大人似的坐在凳子上,眼巴巴的瞅着翊坤宮送來的糕點,皇後笑着夾了個圓滾滾的堆雲糕給他。只見他在邊角咬了一小口,然後直接整塊吞了進去。晨音被吓了一跳,皇後忙安撫她,“別擔心,堆雲糕看着個頭大,實則柔軟蓬松,入口只剩下絲絲甘甜,不卡嗓子。這是翊坤宮的獨門手藝,你也嘗嘗。”

晨音咬了一口在嘴裏,果然是入口即化,若不是齒間留了點甜味,晨音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吃過東西。晨音算是明白了,堆雲糕好吃是其次,重要的是有趣,難怪孩子會喜歡。“果然與衆不同,娘娘宮裏人好妙的心思。”

晨音笑着說道,她活了兩世,還是第一次吃這樣的東西。“那是當然了,做糕點的姑娘可是你翊坤宮娘娘當閨女兒養着的,如此這般,還不開竅,怎麽對得起主子。”

皇後促狹調笑,青梧也不生氣,好脾氣的向晨音解釋道,“這是我宮裏一名叫雲婠的宮女做的,她廚藝極好,人也聰慧靈巧。我平日無事,便在宮中教她讀書習字,算是打發時間。喏,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青梧朝門口示意了下,晨音下意識跟着望過去。身穿碧色宮裝的小宮女手提食盒,走了進來,低眉順眼,聲線輕柔,“主子,您吩咐給晨音格格準備的糕點做好了。”

烏雅.雲婠。晨音指尖輕顫,飛快把視線收回來,任由心中波浪滔天。“嗯,辛苦你了。你今日的大字還沒寫吧,先回去吃飯,吃完歇會兒去把字寫了,別偷懶,我回去可是要檢查的。”

青梧溫溫和和叮囑兩聲,雲婠乖順的退了下去。陪皇後用過膳,青梧午間有午休的習慣,先行告退了,晨音陪着皇後在坤寧宮中走動消食,皇後揮退了後面跟着一列宮女,輕聲問晨音。“你算着虛歲也快十三了,再過兩月便是八旗選秀,你家裏不想讓你進宮我是知道,那可有暗地裏中意的兒郎?現在說了,我也好替你安排一二。免得到時候我坐月子,顧不上你。”

晨音面露驚訝,她還以為皇後今日宣她入宮,是念在太久沒見,召她來閑談幾句,沒想到皇後竟是這般替她打算。“娘娘,家父遠在盛京,未曾對晨音提及此事。”

鈕钴祿氏來京城後,倒是暗地裏替晨音相看過別人家的兒郎,但并未選到滿意的。“沒安排?那是打算讓你三年後再參加選秀?三年後你十六,到時候賜婚嫁人倒也合适。你阿瑪與你額娘還是疼你,想讓你在閨中多留幾年。”

皇後面露感嘆,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稚齡入宮的酸楚。想到從前三官保的所作所為,晨音目露譏诮。三官保不急着送她選秀,怕是因為如今大清與三藩對峙,形式不妙,而非什麽慈父心腸。“多謝娘娘替晨音打算,也走了一會兒,先扶您進去休息吧。”

皇後點頭,笨拙的轉過身,蓮千見狀,忙上來攙住她另外一只手。走過廊下,小宮女機靈的打起門簾候着。突地,從殿內沖出一道人影,見着皇後立馬連滾帶爬的撲了過來,嘴裏驚慌慌的嚷,“娘娘,阿哥被粽子卡着了。”

皇後聞言,身形一閃,腳下踉跄,好在被晨音與蓮千扶穩了。“娘娘,您先別急。”

蓮千利落的踢開那個驚着皇後的小宮女,“還不滾去請皇上和太醫。”

“快扶我進去。”

皇後強裝鎮定,被晨音二人踉踉跄跄被扶進殿。承祜一臉青黑的躺在奶嬷嬷懷中,雙目緊閉,嘴角流着涎水,似乎沒了呼吸。“承祜,我的承祜……”

皇後僞裝出來的鎮定瞬間土崩瓦解,身子搖搖晃晃,往地上軟去,晨音與蓮千根本托不住。幾個宮女手忙腳亂的上前幫忙,“娘娘,娘娘您穩住啊,承祜阿哥會沒事的,您也心疼心疼您肚子裏的小阿哥。”

晨音順勢脫了手,忙上前去查看承祜的情況,身體還是溫的,有一絲極淺的呼吸。“承祜,孩子……”

皇後臉上滿是淚痕,顫着手去摸承祜的臉,然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一個眼尖的宮女突然叫起來,顫巍巍的指着皇後的妃色宮裝下擺,“蓮千姑姑,娘娘見紅了。”

晨音順着望過去,不過片刻的功夫,皇後的裙擺已經染紅大片,當機立斷道,“姑姑你去照顧娘娘,阿哥這邊交給我,請放心!”

蓮千深深看了晨音一眼,讓人扶着皇後去偏殿的産房,“滿繡,你留在這裏,若是晨音格格有什麽需要,務必滿足。”

滿繡是皇後身邊另外一名大宮女,為人忠心,但性子木讷,平時都是蓮千提點着她。為此,她也十分聽蓮千的話。晨音直接從奶嬷嬷懷中接過承祜,把他平放在地上,一手緊貼着他的腹部臍與劍突之間,适當加壓。另外一只手則放在承祜胸壁,向上和向胸腔內适當加壓,反複多次。這是她在若忞手劄中看過的記錄,上面寫着,這樣做可以讓喉間異物咳出。承祜的情況等不到禦醫來,晨音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賭一把了。奶嬷嬷見晨音一直在承祜身上來回‘摸索’,狀似亵渎,忍不住叫起來,想上前拉開晨音,“你想對阿哥做什麽!”

她還沒碰到晨音,便被滿繡使人架了出去。晨音如此反複幾次,承祜依舊雙目緊閉,不見效果。慢慢的,晨音額角沁出了汗珠。今日她既碰了承祜,若是承祜身死,她必定逃不了連坐的罪過,甚至連佐領府,也逃不過。“格格?”

滿繡在旁,也着急起來。晨音閉目一瞬,穩住心神,“姑姑,麻煩你娶一盞燈來。”

晨音掐開承祜的嘴,借着燭光,看見他喉頭隐隐有一團白。“格格,奶嬷嬷方才已經摳過……”

滿繡話還沒說完,晨音已經利落的把手指伸了進去,摳出一大坨黏糊糊粽子來。奶嬷嬷念着承祜是天潢貴胄,生怕弄傷承祜而擔責任,哪裏敢真的下手去掏。晨音随意在衣服上擦幹淨手,再次把手伸了進去,如此往複幾次,承祜喉間的粽子算是清理幹淨,可人依舊沒有呼吸。無法,晨音雙手在他胸前按了幾次,最後索性一俯首,雙唇貼上了承祜的嘴。滿繡以及其他宮人都被晨音突如其來的大不敬舉動驚呆了,傻在原地。皇帝匆匆進門,正好看見晨音“亵渎”承祜,下意識暴呵一聲“放肆!”

吓得宮人們齊刷刷跪倒在地,嘴裏不住的喊“皇上饒命。”

皇帝踢開擋路的那名宮人,幾步跨到晨音面前,“還不滾開,你竟敢亵渎阿哥的遺……”

體字還未出口,便聽見平躺在地的承祜輕咳了一聲。晨音忙放開他,輕輕拍着他的胸前替他順氣。承祜緩了片刻,才半睜開眼,迷迷糊糊喊了一聲“皇阿瑪”皇上怔忡一瞬,激動之情溢于言表,立馬蹲下身,把承祜摟在懷裏,不住的問他好不好。“活了,不……阿哥醒了,阿哥沒事了!恭喜皇上,恭喜阿哥!”

皇帝身邊的顧問行帶頭跪在地上道賀,片刻之前還哀哀戚戚的坤寧宮,此刻熱鬧得好似過年。滿繡見狀,忙悄悄繞上前去,把癱軟在旁的晨音扶了起來,目露欽佩,“格格,您真厲害。”

方才她可是親眼看見的,承祜已經沒了氣息,晨音這是在閻王手裏搶人啊。晨音白着臉,勉強笑了一下,“姑姑,麻煩你去産房告訴皇後娘娘,說阿哥沒事了,讓她安心生産。”

“嗳,奴才這就去。”

太醫來替承祜診脈過後,确定沒什麽問題,只留了一副凝神的方子。皇帝這才算放下心,親自哄了承祜入睡後,這才分出精神打量一直跪在地上的晨音,略頓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來晨音是誰。“方才朕還當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原來是你。罷了,念在你今日救阿哥有功的份上,朕也不與你計較了,出宮去吧。”

皇帝站起身,擡步欲去偏殿外面看看皇後的情況。“皇上。”

晨音忙喚住他。皇帝面露不耐,“怎麽,今日這事鬧得,你還想要賞賜不成!”

晨音趕緊搖頭,“奴才心中記挂皇後娘娘,請皇上準許奴才在宮中等候娘娘的喜信。”

皇帝蹙眉看她一眼,甩着袖子走了。這是準許的意思吧。晨音雙腿酸痛,被小宮女扶起來,蹒跚走到偏殿一側的廊柱邊。皇後受驚早産,形勢特殊。不但驚動了皇帝,後宮中的太皇太後,太後,以及諸妃都來了。皇後凄厲的尖叫透過門窗,落在晨音耳裏,吓得晨音心肝兒直顫。約摸是受上一世皇後難産崩逝的影響,她有一種極不好的預感。殘陽似血,飛翹宮檐上的光影逐漸暗淡,紫禁城的天,暗了下來。夜涼如水,晨音雙手捂在一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偏殿來回閃動的人影。太皇太後年紀大了,皇上與佟妃她們正在勸她回去吃飯休息,太皇太後堅持不走,皇帝無法,只得讓人在廊下擺了膳食,請太皇太後與太後入座。太後手裏持着佛珠,往晨音的方向遙遙一指,“那邊的姑娘是誰?”

下午她就注意到對面廊柱邊隐隐站了個衣着華貴的陌生姑娘,她雖不管事,但這宮裏人的臉還是認得的。皇上順着太後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劍眉微挑,他還以為這人早走了,“是佐領府的格格,她說想等皇後生産的好消息。”

太後颔首,“早聽說有這麽個人,今日一見,倒是個有心的。她仿佛在哪裏站了半日,動都沒動一下。”

聽太後這樣一說,太皇太後撩了眼皮望去,卻沒開口。夜裏亥時,皇後的慘叫終于停了,随之而來,是嬰兒的啼哭聲。落在外面等候的人耳裏,卻似天籁。嬷嬷把皺巴巴的孩子遞到幾位主子面前,笑眯眯的說着吉祥話,“恭喜皇上,皇後娘娘又給您添了一個小阿哥,母子平安。”

皇帝臉上止不住笑意,伸手去碰了碰孩子細嫩的臉,“傳旨下去,坤寧宮上下賞……”

“皇上,娘娘血崩了。”

皇帝的話音戛然而止,大喜大悲,面色呈一種詭異的猙獰。方才還喜氣洋洋争着給主子道賀讨喜的宮人們面面相觑,嘴閉得跟蚌殼似的。明明已經被哄住的小阿哥突然啼哭起來,母子連心,也許他已預知了親生母親的命運。“你來了,聽說是個小阿哥,抱來我看最後一眼吧。”

皇後虛弱的躺在床上,“還有承祜,幸好他沒事。”

皇帝緊緊握住皇後的手,半晌沒有搭話,他想安慰皇後,卻不知從何說起。既定的事實,是命運的安排。生産是女人的鬼門關,從未聽說那個女人血崩之後能活下來的。只能喃喃念着皇後的閨名,“和怡,和怡……”

“你別難過,今日看見承祜那樣子我就在想,若能把我的命換給他就好。你看,薩滿聽見了我的祈禱,我們的承祜還活着。所以,以後誰也不能說我的小阿哥克母,因為是我自願把命交給薩滿的。”

皇後勉強一笑,“你知道的,我這人護短,以後千萬不能讓人欺負我的孩子啊。”

皇帝背脊僵硬,別開臉,不讓皇後看見自己眼眶的潤澤,“你先別說話,把參片含好,太醫一定會想出辦法救你。”

“傻話。我走了後,你自己好好的。我會在天上佑着你,佑着你的江山。還有……”

皇後又說了幾句話後,氣息越來越弱。嬷嬷們把兩位阿哥帶來,她流着淚挨個摸了摸,最後把視線落在太皇太後的身上。“當年是您親選了我入宮,庇護我至今,多謝您。”

一句多謝,有真心,也有私心。皇帝忙于前朝政務,她走後,只有太皇太後能庇護她的兩個孩子。皇後最後看了眼皇帝,眸底是無限缱绻愛戀。坐在皇後的位置上,她至死,也不敢吐露自己的心。因為不管是前朝,還是後宮,又或是皇帝自己,需要的僅是一位國母,如此而已。耽于情愛的女子,佑不住大清。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夜裏子時。皇後赫舍裏氏,崩,時年二十一歲,賜谥號為仁孝皇後。皇上罷朝五日,諸王以下、文武官員,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婦以上,俱齊集舉哀,持服二十七日。晨音不清楚自己是怎麽從宮中出來的,她只記得坤寧宮苑中穿堂而過的風,冰涼刺骨。攜帶着化不開的血腥氣。這一次,她又輸給了命。——皇帝痛失愛妻,又适逢三藩戰事緊張。宮裏宮外,俱是不得安寧。這種哀戚的氛圍,從康熙十三年一直持續到十五年五月,以王輔臣敗降平涼為轉機,形式一時倒向清軍。随後,又因鄭經部争據福建漳、泉、興、汀等地,耿精忠腹背受敵,倉促撤兵請降,尚之信也相繼投降,孫延齡又被吳世璠斬于桂林。原本鬧得轟轟烈烈的三藩反叛,已被平了其二,只剩下吳三桂仍與清軍僵持。捷報一經傳入京城,總算掃空了康熙十三年遺留下來的陰霾。據聞自元後薨逝,皇帝一心沉迷政事,去後宮多半也是探望太皇太後與太後二位的。可自前方捷報傳回,皇帝便頻頻賞賜翊坤宮妃,此舉含義,不言而喻。果不其然,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宮中降下旨意,封翊坤宮妃鈕钴祿氏為後。新封了皇後,接下來自是該有一番新景象的。三年之前,因為元後薨逝,暫緩的選秀事宜也被重新提上日程。京中佐領府。鈕钴祿氏蹙眉靠窗坐着,見到晨音,才勉強擠出個笑臉來。“我看秀珠捧着帷帽,你又是準備上哪去?”

“額娘你忘了,今天是我巡查鋪子的日子。”

安塔穆給晨音的那兩家鋪子,在這幾年時間,硬生生被晨音翻番成了六家。晨音前世一直待在盛京佐領府當她的格格,之後又入宮為妃,從不曾有機會接觸生意上的事。如今重活一世,稀裏糊塗竟找了做生意的樂趣。倒不是缺那幾個銀子,就是純粹覺得操持交易往來比操持庶務有意思。難怪以前小九喜好經商,哪怕被皇帝指責毫無皇家清貴之氣,頂着‘財神九’這樣的诨名也照樣樂呵呵的。鈕钴祿氏嗔怪道,“再過一月便要選秀了,你還操心你的鋪子……以前你瑪嬷與元後在我倒是不擔心,可如今她們兩人都不在了,你該怎麽辦啊!憑咱們府上的家世,你必會進入複選,你若是被撂牌子還好,可也保不住……”

話是這麽說,可鈕钴祿氏心裏清楚,佐領府的嫡長女絕對不可能被撂牌子。皇帝若是稍加中意晨音,晨音便會入宮為妃。若是不中意,晨音也會被指個宗室賜婚。入宮不好,随意指婚的對象不知是圓是扁,品性如何,也不好。鈕钴祿氏真真是為晨音操碎了一顆慈母心,奈何晨音心大,每日日子還是照樣過。“額娘,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各人自有個人的緣法。”

反正她已打定主意不進宮。既然所有人都覺得她能進入複選,那她便讓自己在初選被淘汰了。她好歹在宮廷浸淫了幾十年,蒙混采選嬷嬷的法子還是有的。至于初選淘汰是否會影響今後的婚事,她并不太在意,船到橋頭自然直。自元後驟然薨逝,她便想通了。人這一生,永遠分不清意外與明天那個先來。她從前過夠了謹小慎微的日子,如今自在随心一次,也算是不枉此生。晨音新開的鋪子都在前門大街附近,一家家巡視過去,生意都挺好的,店裏的掌櫃夥計雖不見得全是老實人,但只要他們自己做事有譜,知道分寸,晨音便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後去的是安塔穆贈給她的紙筆鋪子。紙筆鋪子經過晨音這幾年的經營,把隔壁的店面也盤了下來,打通了中間的牆後,地方整整擴大一倍。各種筆墨紙硯,書本繪本,應有盡有。品種多不算,晨音還讓人搜羅了不少古跡名畫過來,定期在鋪子裏展示,供人品鑒,卻不出售。以此為噱頭,吸引了京中大半文人前來光顧,日進鬥金。晨音自側門入鋪子,悄悄上了二樓雅間,聽見樓下文人們正為那幅畫像贗品吵個不停,微微一笑,捏着筆開始對賬。掌櫃的倉促進來,“格格,恭親王說想買前日剛到的那副快雪時晴帖。”

“又買?”

晨音挑眉,“來的王府的下人,還是王爺本人?”

晨音也不知道她這鋪子到底有多招恭親王的眼,每次她這裏剛來的新貨,還未派上用場,恭親王便會派人前來商議價錢。她若是不賣吧,得罪不起堂堂親王。若是賣吧,她這生意還做不做了。如此兩相為難,也免不了被恭親王買走幾件寶貝。長此以往下去,恭親王怕是要把她這裏當骨董鋪子看了。“王爺正在您隔壁雅間。”

“我去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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