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中選的消息讓人始料未及,晨音如行屍走肉一般随着明姑姑去前面接完旨。鈕钴祿氏拉緊她的手,似有千言萬語,卻礙于一旁站着教習嬷嬷,只能強顏歡笑。“三日後你就要入宮了,這幾天安心在家跟湯嬷嬷學規矩,別往外跑,以免日後讓人看輕……”

鈕钴祿氏絮絮說着,突地別開臉。“額娘……”

晨音沒錯過她眼角的晶瑩,聲音不自覺染了哭腔,又生生忍了回去。她怕自己心中的驚慌、戚然、憂懼一旦流露半分,便會如決堤的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母女連心,鈕钴祿氏用力握了握晨音的手。半天,只幹巴巴擠出一句,“去吧!”

府中的小湖是晨音回院子的必經之路,每日清晨,鳴翠都會帶着兩只鹦鹉到湖邊來溜達溜達。懷璧瞪着一雙小綠豆眼,隔得老遠就看見了晨音,扯着嗓門便喊,“格格格格格格。”

聲音大不說,還不帶喘氣的。聽着不像鹦鹉,倒像是誰家剛下完蛋的母雞。晨音腳下轉了個彎,拐進亭子裏,抿着唇用指頭輕戳懷璧頭上那搓綠毛。懷璧偏了偏脖子,睨着晨音,不太滿意晨音的态度,“喊你呢!”

“嗯。”

晨音輕輕應了一聲,又逗了逗小草,把手放在籠門上,認真問道,“你們兩想去外面看看嗎?”

“傻蛋,這就是外面!”

懷璧抵着籠子,輕輕往晨音手背上啄了一口。小草也歪着個腦袋看晨音,似沒理解她話裏的意思。“你才傻呢,被關在籠子裏久了,連自己打哪兒來的都忘了。”

晨音壞心眼,故意去戳懷璧的小爪子,看它因為抓不穩圓木擺着翅膀瞎撲騰。唇角上揚,眸底卻無絲毫漣漪,轉頭吩咐道,“罷了,鳴翠你日後好好照顧它們兩。”

無知是傻,也是福!但人永遠不可能活得如鹦鹉一般,只要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便遺忘了何為本心。——兩天相處下來,晨音也粗淺摸到了幾分湯嬷嬷的性子,總結起來只有兩個字——內秀。她比一般的教養嬷嬷要年輕一些,板着臉,就差沒把端肅兩個字寫在臉上。卻又在言語行事上,莫名給人幾分練達的感覺。哪怕晨音因為不專心被她訓了兩次,也對她生不出任何的厭惡來。這樣的本事若放在普通人家,頂多被誇一句會為人。可若拿到宮裏去,那便是保命的法門。按理說,這樣的人在宮中應過得不差。可晨音翻遍記憶,也沒找出任何關于湯嬷嬷的印象來。鈕钴祿氏擔憂女兒日後過得艱難,特地厚待湯嬷嬷,懇請她每日教授完禮儀,再給晨音講講宮中的事情。事無巨細,多知道些總是沒錯的。晨音從前在宮中呆了幾十年,對宮中的規矩做派爛熟于心。但鈕钴祿氏的拳拳愛護之心,她不忍推辭,只能耐着性子聽湯嬷嬷給她講宮中各位主子的出身背景與習慣。“主子娘娘與佟妃格格應該知道吧,一位坐鎮中宮,一位是皇上嫡親的表姐。這二位都喜詩書,平時話也能說到一處去。”

青梧與佟妃關系不錯晨音自是知道的。但為了配合湯嬷嬷,還是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湯嬷嬷很滿意晨音的态度,也樂得多提點幾句,“說起來,格格能入選宮中,還多虧了主子娘娘。”

意思便是提醒晨音入宮後可以與青梧多親近。晨音微垂着眼睑,佯裝不經意的回道,“皇上當日在體元殿說把選秀事宜全權交給主子娘娘,我能入宮,自然是主子娘娘的做的主了。”

湯嬷嬷哂了一下,兩日相處,湯嬷嬷依舊沒摸透這位十幾歲的格格到底是個什麽脾性,更拿不準這位是真沒反應過來,還是故意裝傻。她選秀當日在體元殿出醜一事,宮中早傳得沸沸揚揚。之後她能入選宮妃,着實讓人大跌眼鏡,這注定是個麻煩人物。否則,何至給她選派教養嬷嬷時,衆人紛紛推卻。最後稀裏糊塗,竟把這樁差事推到了資歷淺薄的自己頭上。“奴才是管器物的,平日并不在主子們面前行走,只順耳聽了幾句……佟妃似欲請效仿娥皇女英。最後是主子娘娘拍板定音,只選了格格入宮。”

娥皇女英——那不就是指自己與晚靜同時入宮伺候。從前晚靜确實是入了宮的,還生下了六公主。如今也不知是何故,竟被賜給了純親王。晨音扣了扣指頭,這兩日她仔細琢磨過,總覺得自己被選入宮這事兒,隐隐透着古怪。首當其沖便是佟妃的态度,若是青梧提出什麽娥皇女英,晨音還能理解。但是佟妃……晨音可記得清清楚楚,佟妃明明打心眼兒裏是極厭棄‘娥皇女英’的。先是仁孝皇後的妹妹平妃入宮,再有青梧的妹妹溫貴妃入宮,到最後佟妃自己的妹妹入宮。從始至終,佟妃雖未明着表露什麽,但從平日行事還是能窺得出一二——她十分反感這些妹妹們。晨音也是當姐姐的,大概能琢磨出幾分佟妃的想法。佟妃約摸是覺得這些猶如替代品一般存在的妹妹們,時時刻刻準備着盡數接替姐姐的榮光。威脅太大,卧榻之側又豈容他人安眠!如此這般,佟妃怎會主動提出‘娥皇女英’呢?還有太後,這位吃齋念佛不管事的活菩薩,體元殿那日卻十分堅持要選自己入宮。以及為了她力排衆議的青梧,這一世兩人不過泛泛之交,青梧何至于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圈圈盤下來,全是疑點。這些都是天底下頂頂尊貴的女人,而自己不過是個普通貴女。沒那麽大本事,也沒那麽大臉面,勞動這些人為自己的曲折斡旋。除非……她們的目的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那自己被牽涉其中,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臨睡前,晨音逼着自己不再去究其關節了。命運弄人——反正明日一過,不管她願不願意,都要邁入那堵紅牆裏去。若有疑問,以後有的是機會尋摸。比別人多一世的記憶,其實也不見得是好事。心眼兒太多,累得慌。昏昏欲睡前,晨音翻了個身,鼻間恍惚聞到了一股極淡的金桂香氣,與那日在醫館後院聞見的類同,混着軍中獨有的藥膏氣味。刺鼻幾分,暖意幾分。如絲線一般,圈圈繞繞,竟彙成了幾卷她肆意談笑的畫卷,那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歡樂光景。好夢正酣,卻又在一個激靈間醒了過來。張目四望,冷月清輝,晨音微不可聞的嘆了一聲,終究不過是夢一場!自從接過入選的旨意,她便再未派人去找過福全。同樣,福全也未來找過她,像是潛意識達成了某種共識一般。只待明日一過,她一腳踏入宮門成為妃嫔。福全仍安安穩穩做他的裕親王,迎娶新福晉,過往交集便能煙消雲散。晨音深知如此處理,對兩人來說是最好的安排。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她不該、也不會怪福全,只是終究有幾分失落與不甘罷了。——秋風蕭瑟,無言寂寥,看着就讓人怪感慨的。晨音安撫完哭成淚人的鈕钴祿氏,又與五哥特布庫道別,偏頭看向晚靜,不期而然對上一抹怨毒。晚靜心裏認定是自己搶了她的入宮的名額,害她做不成人上人。這情形,也沒甚好說的了。晨音由湯嬷嬷扶着上了馬車,餘光瞟見秀珠已哭成淚人。她位份未定,不能帶随侍丫鬟入宮,秀珠只能轉托給鈕钴祿氏。車輪滾滾,不多久,便望見了順貞門。順貞順貞,此生只要踏入這道門,便要一輩子守着這兩個字。晨音由湯嬷嬷陪着,跟随領路的小太監彎彎繞繞走得腳腿酸軟了,才在一處宮門前停下,“小主,這裏就是您往後的住處。”

晨音掃了一眼“儲秀宮”的牌匾,眉頭不自覺挑了一下。後來所有人都只記得她是翊坤宮宜妃,便再無人提起她初入宮未冊封時,曾與晚靜一塊兒住過儲秀宮的西偏殿。若她記得不錯,儲秀宮的東偏殿住着後來的安嫔李氏,如今的李貴人。雖認真算起來,李貴人與晨音一樣,也只是個未冊封的庶妃,但到底資歷長且家世不俗,晨音按規矩要先去給她請安問好的。晨音帶着宮內安排過下來的大宮女杪春與湯嬷嬷一起,去往東偏殿。李貴人淡淡掃了晨音一眼,也不做聲。只捏着柄細銀花匙在乳酪碗裏攪,過了片刻,一臉嫌惡的推開,不陰不陽的開口。“看不出來你還有幾分本事,不聲不響把先後兩任皇後給結交好了,引得坤寧宮哪位竟力排衆議把你選了進來。待你在宮裏多翻騰些日子,怕是就該挪地方了吧?你看儲秀宮的正殿可還能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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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是一宮主位才能住的,李貴人幼時入宮,雖未正式冊封,卻早已把儲秀宮主位看做是自己的囊中物。如今冷不丁殺出個待遇特殊,姿色出衆,家世亦不俗的晨音,方方面面的條件如與她分庭抗禮一般,她心裏自是防備的。晨音暗付,重來一世,許多事兜兜轉轉讓人始料未及。但李貴人對她的态度倒是一如從前,半分未改。晨音心知李貴人忌憚自己。但根據從前的相處來看,李貴人就是行事張狂,壞心眼兒倒是沒多少,且她注定是活不長的,晨音無意與她交惡,便主動退讓道,“嫔妾方才路過正殿,見四處繁花錦繡,倒是十分襯貴人的氣度。”

李貴人本是打着先聲奪人,滅滅晨音氣焰的主意。不曾想晨音竟這般輕易就服軟了,一時間面色有些讪讪,“算你識相!”

抿了抿嘴唇,故意板着臉繼續說道,“內務府給你撥過來的掌事厲嬷嬷擅長做蘇州菜,十分對我胃口……我也不欺負你,你便在我這處随意挑個嬷嬷過去,我們換一換。”

晨音觑了眼哪位擅長做蘇州菜的厲嬷嬷,這位嬷嬷前世被人收買,險些把她陰進去。如今李貴人願意主動把麻煩事攬了,她自是千百個樂意。不過面上還是要裝一下,故作猶豫道,“多謝貴人,嫔妾對您宮中的人也不熟悉,怕挑了您得力的人……不若這樣吧,就讓湯嬷嬷去嫔妾哪裏,嫔妾與她也算相熟,還能說上幾句話。”

“她?”

李貴人蹙眉,她的掌事姑姑立馬湊到她耳邊嘀咕了幾句。聽見湯嬷嬷從前是個管器物的,沒什麽資歷,立馬點頭同意了。晨音這般省事,李貴人倒不好繼續找她麻煩,打發晨音帶着她的人先回去收拾。不知不覺被晨音推到了一條船上,回到西偏殿,湯嬷嬷看晨音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考究。卻并未多言,只是安安分分做掌事嬷嬷該做的事。一直到晚間她替晨音守夜時,見四下無人,才悄然開口,“奴才鬥膽問小主一句,您入宮後有何打算?”

她教晨音規矩這幾日,便隐隐發現晨音沒有半分争寵的念頭。如今再看晨音一再避讓李貴人,還把自己這個沒有半分助力的嬷嬷要到身邊以示弱。如此行事作風,不像初入宮鋒芒畢露的妃嫔,反倒像是那些年邁無倚,只求安穩度日的太妃。晨音抱着被角笑了笑,皇權天威,稀裏糊塗淪落此種境地,她能有什麽打算。左右是混個安生日子,不災禍家族子孫。“嬷嬷你也知道,我選秀之時因為身量緣故已被皇上厭棄,我總不能為了争寵把腿給砍短了。所以,我這輩子在宮裏注定要遭冷落的。”

晨音面色坦然,她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喜好,什麽嫌棄身量不過是個借口。皇帝那日執意賜花給她,定是因為福全的緣故。只是不知最後那裏出了差錯,她雖被選入宮,但與皇帝之間隔着個福全。皇帝哪怕是為了照顧自己最敬重的兄長的心情,也不可能寵愛她。“在府中之時我已看出來,嬷嬷行事通透但不受重視。嬷嬷這年紀處境出宮是不可能了,但也熬不到榮養的位置。既如此,嬷嬷不妨跟在我身邊,提前享享養老的福。我雖不得寵,但家族得力,在主子娘娘面前也有幾分臉面。今後就算被冷落,也有個限度。有我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湯嬷嬷愣了片刻,輕笑出聲,擡手替晨音掖被緊角,“小主能這般想,往後在小主面前,奴才哪裏還敢提通透兩個字。夜深了,明日一早您還得去坤寧宮請安,早些睡吧!”

翌日一大早,晨音起身去坤寧宮拜見青梧。時間還早,青梧在內殿并未出來,但殿內已坐了大片的莺莺燕燕。晨音正暗自納悶是自己記岔了請安時間,來遲了。便聽見太監吊着嗓子通報,“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晨音随着衆人跪下請安,心裏總算是明白了。原來皇帝昨夜留宿了坤寧宮,難怪妃嫔們一大早便聚了過來,為的不過就是讓皇帝多看自己兩眼。皇帝偕青梧坐在上首,不甚在意的擺手,“都起來吧,人倒是來得齊整,正好皇後有事要宣告。”

皇帝接過顧問行的茶,看樣子不欲多言,青梧自發的接過話頭,“在座除了新選入宮的妃嫔,還有不少是侍年入宮服侍的老人。若都稱庶妃,難免失了分寸。本宮奉太皇太後口谕,将于十月二十六給諸位妹妹加行冊封典禮。以後宮中,便以階品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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