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轉眼已是四月孟夏。詩中有雲,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紫禁城裏沒有簇簇桃花,卻養了一禦花園的名貴花種。哪怕已經過了争豔的三春,依舊姹紫嫣紅,熱烈繁複。自青梧喪儀過後,晨音大病一場,幾乎從未踏出過儲秀宮東偏殿半步。這日,湯嬷嬷與杪春兩個見天上日頭不錯,軟磨硬泡勸了晨音出去看看花,賞賞景。晨音拗不過她們,只得推開書冊,懶散起身。随手抿了抿微亂的鬓發,連衣裙都懶得換,出了儲秀宮。晨音不想去禦花園與這個姐姐,那個妹妹虛與委蛇。便一個人圍着儲秀宮邊角,漫無目的的走走停停。杪春知道晨音近來心裏一直不痛快,不敢吵她,只好遠遠綴在她身後。所以乍然見她推開儲秀宮西北方向年久失修的小角門時,吓了一跳,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小主不可!”
杪春壓着嗓子喊,飛也似的追了上去,“那是翊坤宮,不能擅入。”
儲秀宮與翊坤宮毗鄰,一堵高牆相連。先帝在世時,住在兩宮的妃嫔關系緊密,便請旨開了道角門,方便兩宮來往。直到當今皇帝登基,翊坤宮賜給了青梧,儲秀宮住的是安嫔,這兩人性子南轅北轍合不來,沒什麽姐妹之情可以共敘。再往後,青梧封後,入主坤寧宮,翊坤宮無人居住,這道角門自然而然也荒廢了。晨音幾乎沒用什麽力氣,便把門上那把鏽跡斑斑的鐵鎖拽了下來。她從前在翊坤宮住了幾十年,連殿內有幾塊青磚都一清二楚。如今乍然闖入,翊坤宮的格局雖未有什麽變化,可裏面一草一木都不複她記憶中的模樣。難免的,有幾絲物是人非的寥落。晨音在庭院裏站了片刻,徑直走過東廂房後座間,找到那堵爬滿迎春花藤的高牆。如今的時節,鵝黃的迎春已經謝得七零八落,掩在層重疊翠的藤蔓間,影影綽綽。這片迎春藤蔓是青梧幼時入宮那年親手栽種的。晨音記得,從前的康熙十六年,她受封宜嫔遷入翊坤宮時,這片藤蔓花牆還青翠繁茂。可自康熙十七年,青梧崩逝後沒多久,這片藤蔓竟也離奇的枯萎了。她仗着身份,讓花房找了好些個花匠來,卻也無濟于事。如今,晨音只是常在,指望不上那些沒本事的花匠,索性自己動手。-杪春找到晨音時,發現她正蹲在藤蔓下,右手捏支銀簪,專心的在挑主幹根腳黃黃黑黑的蟲蛀。為了不讓那些蟲落在其他葉片上,再次為害,晨音還特地拿帕子接在地上。杪春只掃了一眼帕子上細細密密嚅動成團的蟲,雞皮疙瘩爬滿身,咽了口唾沫,壓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尖叫,不敢置信的問,“小主,你這是?”
“除蟲。”
晨音眼皮都沒擡一下,吩咐道,“你回去找咱們宮裏看管花木的小太監悄悄要些除蟲的藥,埋土裏的和噴灑的都拿來。另外,再帶一把花剪。你路上避着人,別露了痕跡。”
“啊?”
杪春漲紅了臉,懇求道,“不行的,小主,你不能繼續留在這裏,咱們快回去吧,擅闖翊坤宮可是大罪。你要是真喜歡花兒草兒的,咱們回宮去慢慢種。”
“我有分寸,你別怕。”
晨音安撫了杪春一句,“只要注意些,不會出事的,快去吧。”
主仆尊卑,杪春見拗不過晨音,只得讪讪的點頭。往外小跑了兩步,又倒回來問晨音,“小主,那邊的木架子上有把花剪,奴才還用拿嗎?”
晨音順着她指的地方看了眼,點頭表示自己知曉了,“不必了,你快去快回。”
天上日頭越來越烈,晨音抹了把額上的汗,一心都在清理黃粉和蟲蛀上,聽見院子裏輕悄的腳步聲,以為是杪春去而複返,頭也不回的說道,“把花剪遞給我。”
良久,沒得到回應。晨音蹙眉,停下手裏的動作回頭,直直撞進一雙沉寂濃黑的眸瞳。晨音怔然一瞬,迅速收回目光,低頭行禮,“嫔妾給皇上請安。”
皇帝自鼻息間噴出一聲輕嗤,意味不明的問,“你不是病了?”
晨音聽出了皇帝話裏的深意,佯裝不知,“是,嫔妾前陣子病了,這幾天剛見好,今日是第一次出門。”
皇帝卻不是好糊弄的,索性開門見山,“承祜盼你去探病,可是有段時日了。”
Advertisement
前陣子,承祜剛遷到奉先殿時,後妃們明明十分忌諱承祜的痨瘵病症,卻礙于皇上的面子,不得不擺出一副慈愛良善的面孔,前去探病。只有晨音用染了風寒,唯恐前去奉先殿加重阿哥病情為由推脫了。不成想,今日被皇帝逮了個正着。那便,就是今日罷。反正早晚,都要跨出這一步的。“皇上言重了,嫔妾與阿哥不過是幼時多見過幾面,不足挂齒。您與阿哥才是嫡親父子,他最盼的應該是您。”
“少給朕兜圈子。”
皇帝眼神涼飕飕的往晨音身上一掃,說道,“你不想去?”
晨音默然片刻,手心用力攥緊,倏然擡頭直視皇帝,坦誠且倨傲,“是,不願去。”
皇帝渾身氣息随之一凜,厲聲道,“放肆!如此桀骜,是朕給你臉了?”
意料之中的冷斥。晨音半昂的臉上,眼眉肅然,沒有絲毫受驚的情緒,眸中的桀骜之色不減反增。皇帝平素被人捧慣了,那忍得了這般輕視,張口就要懲戒晨音。晨音的聲音卻先他一刻出來,幽幽的,“這宮裏,總要有個人記得她,站在她這邊。不為別的,能替她照管一下她親手種下的花兒也好。”
寥落的語氣,似枝頭無力争春敗落的迎春花。所有的孤傲不羁,在這一刻,終抵不過時移世易的悲涼,全成了不堪一擊的佯裝。皇帝積了滿腔的怒氣,被她腮邊不經意劃過的清淚,融得無影無蹤。皇帝見過很多女人的眼淚,卻是第一次見這樣的。面上擺得比誰都倨傲強硬,實則有顆重情重義,純淨透徹,柔軟到極致的心。哭得他心裏,都跟着澀了。放眼宮裏,受過青梧恩惠的人不知凡幾,卻只有她,敢在青梧故去後,依舊為青梧抱不平,守清明。就連他這當皇帝的,都不敢……皇帝的視線從那那雙清淩淩的眼,細細描過晨音面上每一寸肌膚,有個荒唐的念頭不經意蹦出。這樣的女子,明明應該養在錦繡金玉堆裏,當朵不識人間憂愁,燦爛絢麗獨自開的富貴花。讓她哭,真是罪過。叱責的話那還說得出口,皇帝視線從晨音臉上移開,微微定住心神,“風口處哭容易着涼,早些回吧。朕會派花匠來照看這株花木。”
晨音低頭行了禮,糊着滿眼清淚,默不作聲往外走。皇帝眉頭輕挑,右手在袖子裏捏了捏,明黃的帕子露出一角,最終還是沒喊住她。-宮裏的日子,向來沒什麽新花樣。自那日晨音在翊坤宮遇見皇帝,已是四日過去了。皇帝守諾,當真派了花匠去翊坤宮照看迎春花。不過晨音還是不放心,找機會偷偷溜進去看過幾次。這天,晨音剛歇了晌起來。杪春便匆匆進來禀告,說丹朱前來請安。“讓她進來吧。”
自青梧崩逝後,坤寧宮的三個大宮女,白盞出宮待嫁,雲婠自請去了奉先殿伺候,只有丹朱一直守在坤寧宮。晨音有段時間沒見過她了,乍然一見,竟覺得她似老了好幾歲,緊抿的唇角隐約可見細紋。一番見禮後,晨音讓杪春給丹朱搬個錦凳來。丹朱卻是搖頭阻止,二話不說直接跪在了晨音面前,行了一個叩拜大禮後,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小主,請讓奴才到您身邊伺候。”
晨音放下茶盞,擺手示意杪春到門外守着,然後親自扶了丹朱起來。“姑姑折煞了。”
不管是上一世還是現在,晨音都對忠心耿耿的丹朱印象極好,與她說話也少了彎彎繞繞,“姑姑此來,究竟是何意?”
晨音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