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晨音靠壁而站,能清楚聽見茶盅碰在木桌上發出的聲響。“茶不錯,澀中泛醇,濃淡适宜,餘香悠長。”

皇帝評價道,“不像是下面獻上來的貢品,你自己制的?”

“皇上說笑了,臣妾已是個廢人,哪怕再惦念風雅之事,也是有心無力。”

青梧咳嗽幾聲,淡淡道,“這茶是裕親王的新福晉婚後進宮謝恩那日給的,說是她在寺廟禮佛時,偶然發現一不知名的矮樹,以其葉烘制所得。臣妾也覺滋味回甘,便換了貢茶。”

去歲翻今朝,新年新氣象。裕親王福全于今年正月末,奉旨迎娶了繼福晉董鄂氏。明日便進二月了。算算時間,董鄂氏入宮謝恩已是一月之前的事。皇帝不知青梧提起月餘之前的事,是否在暗怨他因承祜落水,許久未踏足坤寧宮,連這裏換了新茶也不知曉。他後宮妃嫔雖多,平素裏卻做慣了被捧着那個,并不太懂女人在想什麽。放眼整個後宮,誰敢讓他花心思去猜。甚至連已故去的仁孝皇後,他也沒哄過兩回。皇帝觑着青梧,一時間竟猜不透青梧執意請他前來的緣由,索性靜觀其變。青梧今晚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密,兩人之間似從未有任何龃龉争執。皇帝似有所感,目色稍暗。耐心陪她談詩書,說吃食,論茶道。恍然間像是回到了從前青梧做翊坤宮妃時,隆科多于朝局站位搖擺不定,甚不合他心意,青梧處境尴尬。他很少去翊坤宮,偶然間走一趟,青梧也一如平常,不悲不喜,淡然處之。從不提及母族半字,更不會像其他後妃一樣要這要那。平心而論,皇帝很欣賞青梧身上那股子安寧祥和,淡然自得的氣息,那是宮裏少有的逸然。立她為後前,皇帝也曾猶豫過。可惜,朝局不由人。皇帝怔神的間隙,青梧的話已從吃食轉到了茶葉上。難免,又提起裕親王繼福晉。“說起來,臣妾只見在選秀那日見過她一次,如今已記不清是個什麽模樣。連這茶,也是經由丹朱轉交的。”

裕親王大婚的時候,青梧正在‘養病’,不能見人,自然也不便接受繼福晉謝恩。“聽丹朱說,繼福晉進宮那日穿了身正紅繡百花戲蝶的裙裳,甚是精神,引得丹朱惦記了好久。”

青梧笑起來,“後來內務府來人問二月二的衣裳,她硬是不怕累,自己熬了幾夜畫了樣子出來。說是臣妾久病未愈,就該穿點鮮亮的,皇上覺得如何?”

如何。皇帝端茶的手微頓,腦中不經意跳出年輕女子豔若霞光,姝色傾城的臉。皇帝抿了口茶,不動聲色的評價,“不錯。”

“皇上說不錯,那便是極好了。”

青梧望向跳躍的燭火,笑意揶揄,“這些年了,臣妾早已發現,皇上從不肯輕易說一個‘好’字。反正在臣妾眼中,那件衣裳當真漂亮。不,應該說,天下女子,就沒有誰不喜歡正紅的裙裳的。”

皇帝不懂女子服飾,卻聽出了青梧話中的感慨,安慰道,“你如今已是正宮身份,與那顏色是最相稱的。剛好過段日子,下面該供蜀錦入宮了,蜀錦以顏色鮮研,花色繁多聞名。到時候,朕全送到你宮中來,你多做幾身衣裳穿。”

“那倒不必。”

青梧道,“換做剛入宮那幾年,臣妾倒是對正紅衣裳有想頭。如今,眼瞧着已是黃土掩過下巴,殘留了雙眼睛看世間罷了,麻衣素服更适……”

皇帝震了震,厲聲打斷,“皇後!切莫……”

“皇上別打岔,容臣妾把話說完。”

青梧緩了口氣,“臣妾方才說,天下女子皆愛正紅色。話說到此處,倒是勾起了臣妾一樁心事,不知皇上能否為将死之人解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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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蹙眉道,被‘将死之人’這四個字刺得舌根發苦。青梧比他還小半歲。紅顏薄命,他是劊子手。半晌,皇帝才嘆道,“你說。”

“去年體元殿選秀,皇上匆匆而至,三言兩語結束了選秀,到底發生了什麽?”

青梧直直望向皇帝,問出了她一直耿耿于懷的心事,“臣妾這顆被操縱的棋子,是如何害了別的女子,終其一生,不能着身紅的?”

“你知道了什麽?”

皇帝不答反問,目色似濃墨翻湧,巡視過青梧瘦到脫相的臉,試圖找出蛛絲馬跡。“也沒什麽。”

青梧也不躲避皇帝的打量,直言道,“去年冬至,皇帝在臣妾眼皮底下放裕親王入後宮,臣妾若半點都察覺不到,也枉坐中宮的位置了。”

“……”

皇帝閉了閉眼,他确實輕視她了。再擡眸時,已恢複沉靜。“選秀之前,朕有意給裕親王和……她賜婚。”

晨音如今已身在後宮,皇帝再把她與福全一并提及時,心裏難免有點膈應,便說了個含糊的‘她’指代。“變故發生在那日……相國寺外的刺殺。”

“相國寺。”

青梧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日為了迷惑吳三桂的人,她也跟着出宮了,“就是皇上以身作餌,誘吳三桂的刺客現身那次?”

“是。那日朕與容若躲避刺客時,無意闖進了她的馬車,被人窮追進西城一胡同裏,是裕親王領兵前來救駕。”

青梧不知其中還有晨音的事,訝然之外,更多的是不解,“如此,裕親王與她都立了大功,為何還?”

想起當日情形,皇帝舌根也是澀然一片,低沉道,“那日,恭親王朝朕的後背心射了一箭,後又說了些輕慢之言。”

“……”

青梧驚詫之下,猛地坐直了身子,“恭親王他想做什麽?還是說,是裕親王……”

皇室之人都知道,放蕩不羁的恭親王常寧最是信服二哥裕親王福全,沒成婚前,一月有二十天都是歇在裕親王府的。皇帝給他指派差事時,他頭一個要求便是去裕親王麾下效力。皇帝沒說話,垂眸看茶盅裏浮沉的葉片。內殿沉了許久,青梧靠回迎枕,喘了口粗氣。她記得,那日皇帝帶傷回宮,驚動了慈寧宮。想必慈寧宮之後細查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翻出裕親王與晨音有牽扯的事。郭絡羅氏門第不俗,是舊都盛京數一數二的實權家族。不數祖上,只看培養出來的年輕一輩,個頂個都不是簡單的人物。嫡長子道保今年不過二十有五,從四品的官職,卻領的從三品的實權肥缺。嫡次子道橫與安親王府結了親,如今已順順當當襲了佐領的位置,算是盛京這一輩裏的頭一份。除了這兩人,佐領府上還有嫡幼子,五六個庶子,這麽多人,總能扒拉出幾個得用的,郭絡羅氏一族煊赫的未來幾可預見。慈寧宮哪位一生都用在了維護正統帝位上,怎會坐視不管有‘不臣之心’的裕親王,與郭絡羅氏聯姻。哪怕,那也是她的親孫子。可這天家親情,總少不了斟酌權衡的。難怪體元殿選秀那日,一向不管事的太後硬是要點晨音入宮,必是受了慈寧宮的旨意。擒賊先擒王,裕親王與恭親王是一體的。比起懲治不馴的恭親王,摁住勢力日盛的裕親王才是關鍵。青梧視線無意蕩到右邊牆壁,倏然猛咳一陣,皇帝趕緊起身給她遞了水,等她順過氣來,說道,“天色晚了,你早些歇着吧,朕也該回了,改日再來看你。”

“等等,皇上。”

青梧咳得緋紅的臉浮現出幾絲難捱的苦痛,卻死死拽住被角,咬牙忍住,“臣妾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據臣妾了解,裕親王與晨音都是謹慎細致的人,就算有來往也不至于給人留下把柄。只是在西郊胡同一個照面而已,兩人年齡差距擺在那裏,裕親王又幾年未在京城,常人輕易都不會把他二人往一處想,為何慈寧宮能一查一個準?”

青梧又不是真傻,晨音入宮一事是太皇太後手筆她早就猜到了。只是,後來她越想當日情形越覺得不對。她總覺得,除了太皇太後,還有一只她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波助瀾。今日,她就是要揪出這只手。她鈕钴祿.青梧在宮裏渾渾噩噩将就了一輩子,總不能到死都是個糊塗鬼吧。“那日她受了傷,去了胡同外一處醫館,裕親王不放心跟了過去。”

最為難的一段已經說了,皇帝現下倒是平靜了不少,淡淡道,“那間醫館,是佟貴妃舅家名下的。”

原來,如此。-皇帝走了。晨音輕輕跺了跺發僵的腳,想往內殿去,卻被丹朱攔住。“主子不想見人。”

“哦。”

晨音唇角輕抿,啞着嗓子回,“好。”

然後,轉身離開。丹朱依舊提着燈籠要送她,卻看見她在無人的院角,對着青梧寝殿的方向,提裙跪下,額頭直抵雪地,無聲行了個叩拜大禮。漫天飛雪撒在她烏黑的發間,昏暗的光影,如夢似幻。她頭上那朵花苞狀的絨花,似在暗夜中綻開了。良久,她才直起身往外走,那瘦削的肩背,比來時還要挺直傲然。漸漸,消失在紅牆甬道中。-康熙十七年二月初一,繼後鈕钴祿氏,崩,谥為孝昭皇後。皇帝傷悼不已,病了數日,卻依舊堅持親送孝昭皇後梓宮至武英殿安置。其後整整一月,皇帝每日必去梓宮前舉哀,辰時往,申時還。送孝昭皇後梓宮前入鞏華城當日,皇帝随同,更是在此住了五日,每日長時間舉哀。孝昭皇後似天生與三藩戰亂相沖,封後大典和喪儀都正逢戰事最焦灼的時期。本應風光無限,最終卻是潦草收場。西南來的八百裏加急折子雪片般飛向禦案,禀明反賊吳三桂已在衡州稱帝。皇帝心焦不已,匆匆折返朝堂主持大局。後妃及命婦們舉哀,是由佟貴妃主持的。晨音每次見到那張臉,便有股上去揭了她皮的沖動。可最後,還是唯有一個忍字。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不能因為一時沖動,毀了青梧給她鋪的路。-康熙十七年,從開年起,似乎便注定了不是個平順的好年頭。南邊戰事吃緊,民心不穩,宮中亦不得安寧。孝昭皇後喪儀完結沒幾日,乾清宮便傳來消息,自去歲冬至日落水後,一直斷斷續續傷風咳嗽不見好的承祜阿哥,吃飯時咳出了幾大口血。太醫院諸位太醫聯診過後,戰戰兢兢得出了個病因,承祜得了痨瘵。也就是民間常說的‘蟲疰’,胸腔內長蟲子了,無藥可治,還會傳染人。雖不如天花兇險,但也沒聽說過誰得了蟲疰能活下來的。慈寧宮太皇太後聽聞消息,驚得差點暈過去,鎮定下來後,立馬着人把承祜從皇帝的乾清宮偏殿挪到後宮最南側一處的僻靜宮殿去。皇帝不同意,硬是駁了太皇太後,暫時把承祜移到了距離乾清宮極近的奉先殿,也就是後來的東宮毓慶宮。人安置好了,派誰去伺候又是問題。痨瘵會過人,派去伺候的除了忠心,身體也要好。不然三兩天便被傳染病死了,誰來伺候主子。除了太醫院七八個太醫和平素伺候承祜的蓮千等人,皇帝又從宮中挑選了五六個身強力健的宮女太監。被選中的人明知道自己要走條死路,就算他們命大沒被傳染,等承祜一咽氣,皇帝必然遷怒,他們還是難逃一死,卻不得不喊着‘謝主隆恩’。皇帝知道他們的心思,許諾若有不測,定會善待他們的家人。這次,幾人的謝恩聲音倒是誠懇許多。皇帝擺手,示意顧問行把人送奉先殿去。不多久,顧問行回到乾清宮皇帝身邊伺候。一直到晚間皇帝忙完政事,終于得了口時間喘氣,顧問行才低聲禀告。“萬歲爺,奴才送人去奉先殿回來,半路上遇見了坤寧宮的雲婠姑娘,她說想為孝昭皇後盡份心,主動請旨前去奉先殿伺候,奴才知道您忙,先打發她回去了,說明日再給她答複,您看?”

若是調遣個普通宮女,顧問行這個總管太監便自己做主了。可這個烏雅.雲婠是孝昭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如今又請命自投火坑去照顧承祜,誰也說不清雲婠打什麽主意。顧問行跟在皇帝身邊多年,對已故孝昭皇後與承祜間的龃龉心知肚明。偏這兩人在皇帝心中分量都不低,顧問行不敢擅作主張,便只能硬着頭皮來請皇帝的意思了。皇帝阖眼倚在榻上,半晌沒個動靜,顧問行幾乎都以為他睡着了,蹑手蹑腳想去取毯子過來,倏然聽見一道沙啞的嗓音,醞了無數倦怠,“讓她去。”

※※※※※※※※※※※※※※※※※※※※痨瘵就是肺結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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