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正值為孝昭皇後守制期間,民間街市其實沒什麽熱鬧可瞧。晨音手百無聊賴的跟在皇帝後面,看他一路溜溜達達進了東邊馬市,左挑右選,終于在一家地上馬糞最多的栅欄前停下了。晨音捂着鼻子,嫌棄的站在五步開外,看皇帝熱烈地與馬販讨論這匹馬牙口好,那匹馬血統正,顧問行也時不時的在旁幫腔。氣氛之熱烈,完全不亞于節日宴上,皇帝與百官君臣同樂時的場景。最後,皇帝硬是用比市價低一成的價錢,樂颠颠的買下了兩紅一白三匹馬。晨音:“……”

她一直知曉皇帝奉行節儉,但節儉到這個程度,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見。皇帝才不管晨音在想些什麽,把那匹矮一點的棗紅馬缰繩扔給晨音,“走。”

一行三人,騎馬自妙應寺過,從阜成門出城。已經走出了好長一段距離,晨音終是沒忍住,回頭望了眼圈在寺廟圍牆內的妙應寺白塔。然後調回目光,落在前方催馬揚鞭的皇帝的身上,微不可聞的嘆了一聲。從前的時光太長了,許多人和事,晨音都只餘下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唯獨這元代傳下來的妙應寺白塔,固執深刻,烙在記憶裏從未有過半分減色。記得那日,皇帝微服帶她去游了某位老王爺新修的別苑,回宮途中,偶經妙應寺山門前。她見天色尚早,不樂意就這麽回宮,便借口想去廟裏拜拜佛,纏着皇帝下車進了妙應寺。晨音從前是不信神佛的,進了寺廟自然也不會規規矩矩的去每個菩薩殿內磕頭。草草去正殿上了柱香,便帶着宮女四處閑逛,最後在福牆前停下來,蒙着眼睛摸福字摸了半天。皇帝其實也不信佛,但他還是一臉虔誠的去各處拜了拜。臨近宮門下鑰的時辰,晨音才在山門與皇帝彙合。當時,山門前還半倚了個須眉花白,袈裟破爛的老和尚。甫一看清楚皇帝的臉,老和尚便出口錦繡,翻來覆去誇皇帝面相貴不可言。可輪到晨音,老和尚卻是直搖頭,那面色就跟吞了蒼蠅似的。晨音自出生起一路順風順水,何曾被人這般嫌棄過。一時氣不過,硬是追着問了半天,老和尚才吞吞吐吐道,“與佛尚有機緣,奈何……”

“奈何”後面到底是什麽,老和尚終究沒說出來。晨音最煩人吞吞吐吐不幹脆,回宮後也沒把這一面之緣的老和尚多放在心上,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然而,也不知怎麽回事。一向身強體壯的她,自那日回宮後,便染了風寒,卧病在床數月,大有一病西去的架勢。病得最嚴重的那段時日,她糊裏糊塗,總在睡夢中聽到誦經敲鐘的聲音。伺候的宮人都當她是病入膏肓糊塗了,只有皇帝記在了心上。下旨她養病期間,京城內外,禁聞佛音。她纏綿病榻了整整一個秋天,直到初雪蓋在紫禁城的紅牆上,才勉強好起來。等她徹底痊愈,皇帝借口帶她去什剎海看冰嬉,特地繞路往妙應寺附近走了一遭,卻沒進寺門,而是找了處偏僻的地方,讓她對着高聳的白塔拜了拜。後來晨音才知曉,在她病重之時,皇帝似是又與那個破袈裟的老和尚見過一面,說了什麽倒是無從知曉。那日帶她去拜白塔,約摸是有點還願的意思。後來,晨音依舊不信佛,卻意外記住了那座通體塗着白垩的高塔。再後來,皇帝駕崩,親子早逝,家族落敗。苦難鋪天蓋地壓下來時,她孤立無援,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妙應寺的白塔,稀裏糊塗拈起了香,信奉了佛。哪怕歲月逆轉,卻終難抵住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物是人已非。-晨音過于專注,不知何時皇帝已驅馬走近她近旁,揚起馬鞭在空中甩了個響花,胯下的馬兒應和着打了個響鼻,晨音驚得回過神來。皇帝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斥道,“騎馬也不安生,走什麽神,不想要這副胳膊腿兒了?”

吊兒郎當的語氣,少了在宮內時的端正板肅,飛揚的眉眼活像個纨绔少爺。晨音望着他那張臉,一時間還有些恍惚。約摸是被白塔勾的,不經意間竟又想起了許多關于他的陳年舊事。不知是舊情動人,還是去時光陰如畫,晨音眼神不自覺放柔,唇邊勾勒絲極淺的弧度。立在六月初的驕陽之底下,整個人似一塊被打磨瑩潤的暖玉,觸手生溫。她的面皮是真的生得好,倨傲冷豔也罷,溫潤秀澤也罷,一舉一動,都是攜着風韻的。哪怕着了身石青男子衣裳,也沒掩住羞煞百花之色。皇帝“啧”了聲,馬鞭甩得虎虎生風,佯怒道,“這時候還不忘給爺使美人計,你倒是把争寵的目的記得牢啊,爺是真給你臉了是不是?”

甫一出宮門,皇帝便随性的變了自稱,說話也是直來直去。晨音知曉他年輕時确實不在意這些禮節條框,了然一笑。左右物是人已非,凡事有得必有失,她早已做了權衡,又何必為一時之感困宥方寸,日子總是要腳踏實地過下去的。念及此,晨音便也有樣學樣,遂皇帝心意,收起了那些考量權衡、謹慎細致。如從前一般,坦坦蕩蕩地把皇帝當做常人對待。“我發現啊……”

晨音故意頓了一下,眼神大大方方和皇帝對上,“爺你是真的吃美人計,每次我什麽都未說,什麽都未做,您光看着我的臉,便能自說自話一大堆有的沒的。”

“……”

皇帝怔了一瞬,爾後在馬上笑得前俯後仰,指着晨音搖頭道,“怎會有你這般不知羞的女子?”

晨音不以為然,回道,“人乃精血所造,而非木頭雕出來的牽線傀儡。若人人都想得一樣,長得一樣,做得一樣,世間豈還有趣味可言?”

“說得好!人往世間走一遭,為名為利,為權為色,最是難得的,卻是覓一個‘趣’字。”

皇帝大笑,眉眼飛揚,頗有興致的上下打量晨音一圈,“今日冒險帶你出來走這一趟,不算虧,爺給你獎賞如何?”

晨音敏銳察覺到他話裏有異意,“獎賞不是直接給,為何還要問我?”

皇帝勾着唇,“這直接賜下去的獎賞,是給一般之人。像你這樣的,若東西到手得太過容易,豈不是轉過頭就丢了忘了?”

“……”

晨音皮笑肉不笑,不想接皇帝的話茬。皇帝看晨音興致不高的樣子,幹脆先把獎賞擺了出來,“你我二人賽馬,若你能贏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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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微妙的停頓,挑着眉一副等晨音上鈎,求着問他的架勢。晨音無奈,但确實好奇皇帝會給出什麽彩頭,遂配合問道,“贏過你,然後呢?”

“贏過我,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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