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滿人自馬背上得天下,男女老少,會騎馬彎弓的不在少數。晨音身為盛京郭絡羅氏這輩人唯一的嫡女,自出身起便得寵非常,養了副飛揚跳脫的性子。幼時沒少仗着寵愛,騎匹神氣的小紅馬,綴在幾位兄長左右跑馬打獵,方方面面不輸男兒。更甚者,她還曾悄悄跟在‘離家出走混跡江湖’的二哥道橫身後,揚鞭策馬往距盛京百裏外的盤山紅海灘走過一遭。那時正值北方深秋,大捧大捧紅色堿蓬草裝點的海灘,鮮豔得如同深海裏撈出的紅珊瑚礁,奪目耀眼。那是晨音有生之年,見過最绮麗活潑的色彩。以至于後來提起‘跑馬’兩個字,晨音便會想起那片耀目的紅。與皇帝賽馬時,晨音思緒還停在喧乎的堿蓬草上。不出意外,輸了。好在皇帝還算公道,主動提出三局兩勝。這次,晨音可不敢再掉以輕心。那日,阜成門外十餘裏的草場上,一青一藍兩道身影,揚鞭催馬,誰也不服誰。直到天上驕陽被餘晖霞光掩住,滿頭大汗的兩人才扯住缰繩,頂着同樣狼狽的臉,隔空對視一眼。爾後,暢快大笑。早過了三局兩勝,也沒分出個輸贏。這場賽馬,更像是無言的發洩。活在的紅牆裏面的人,不管是站在高處,還是窩縮暗角。總歸,各有各的不容易。-那日回宮後,皇帝朝政越發忙碌。大半月裏,晨音與他短暫見過兩面。兩人很有默契,要麽論幾句算學寫法,要麽談談民間雜事,誰也未曾提過宮外一字。畢竟,不管是皇帝帶後妃偷溜出宮,還是皇帝與女子賽馬,都不是什麽光鮮事。所以,宮中上下少不了猜測,去歲選秀之時被皇帝當衆嫌棄的儲秀宮偏殿常在,如今為何突然得了皇帝青眼。要知道自孝昭皇後崩逝後,皇帝往後宮走動,除了向太皇太後與太後兩位請安外,便只去瞧過佟貴妃與晨音。宮中向來是個捧高踩低的地方,晨音這才‘得寵’沒幾日,殿前便一改往日的門庭冷落,不但來往的宮女太監增多了,還有妃嫔上門稱姐道妹,其中尤以貴人張氏與秀答應戴佳氏來得最勤。張貴人乃侍年選入宮的庶妃,出生平平,但樣貌俏麗,嘴巴讨巧。早些年也得過寵,生了皇長女與皇四女。只可惜,兩個孩子都未養大,皇長女三歲上下便夭折了,皇四女則是今年年初的時候沒的。宮中新人一茬接一茬,張貴人早已成了昨日黃花。聽說,自皇四女夭折後,她便再也未曾見過皇帝的面。她勤往晨音這裏來,擺明了是想撞撞運氣,看能不能碰上皇帝。至于秀答應,則是因為與張貴人同住鐘粹宮,為人老實本分,被張貴人拖來作伴的。這日晨起不久,晨音正擺弄內務府送來的兩盆矮子松,便聽杪春通報,張貴人與秀答應又來了。要說張貴人這人也是妙。見天的往晨音殿中跑,明明是完全不熟悉的人,她硬是能拉拉雜雜出一大堆話題來,聒噪程度與晨音未入宮前養的那兩只鹦鹉比起來,也不妨多讓。這不,她一坐下,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便笑眯眯地跟晨音打開了話匣子,“妹妹大喜啊!”

晨音打心眼兒裏其實挺喜歡熱鬧的,左右這張貴人比起後宮其他人的心思幹淨多了,她閑着也是閑着,樂意多說兩句,“喜從何來?”

“嗯?妹妹當真不知?”

張貴人訝然,“你入了純親王府為庶福晉的哪位庶妹快臨産了,聽說純親王放了話,不管庶福晉這胎生男生女,都會請旨冊封庶福晉為側福晉呢。”

原來如此。“噢。”

晨音興致缺缺,日子過得松散,她幾乎忘了純親王府還有個晚靜。如今兩人一個在宮中一個在王府,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懶得理會。張貴人人精似的,見晨音這反應,便知這對姐妹關系不好,眼珠一轉,換了話題,零零散散又唠了一上午,直到午膳前才一臉意猶未盡的離開。這廂張貴人前腳剛走,晨音便聽見湯嬷嬷從外面帶回消息——皇帝給純親王與靳大人家的嫡長女賜了婚,只等守制期滿,便舉行大婚。靳大人家的嫡長女,那不就是述清了。晨音記得,從前純親王娶的福晉,明明是耿氏女,怎麽這會兒換成述清了?晨音頓時覺得腦仁脹疼,且不說純親王是個英年早逝的命數,就看如今純親王寵晚靜的架勢。以述清那副嬌憨性子入了王府,怕是在有寵有子的晚靜手下過不了兩招。怪道有句古話講,背後莫說人。晨音不樂意搭理晚靜,但卻做不到眼睜睜看述清在她手底下吃虧。所以,晨音近來一直盼着皇帝再悄悄帶她溜出宮,以便她趁機找個由頭去見述清。哪知,天不遂人願。奉先殿傳出消息,承祜近半月來病情反反複複,如今已是到了彌留之際。滿繡匆匆來儲秀宮,請晨音去奉先殿時,晨音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去見承祜最後一面。青梧剛去的那段時日,她怨承祜小小年紀心思狠毒,得這個下場,恰是應了‘自作自受’四個字。硬是冷下心腸,從未去探過承祜一次。可如今,昔年那個由她親手救活的孩童,就要死了。晨音蒙着頭臉,甫一跨入奉先殿,殿內渾濁陰郁的氣味便争先恐後朝她湧來。晨音下意識皺眉,緩了一瞬,才跟着滿繡進了內殿。約摸是門窗緊閉太久的緣故,內殿四周亮了不少燭火,也照樣顯得陰冷幽暗。晨音剛從盛夏的陽光底下進來,一時難以适應,若不會滿繡輕指了一下,她幾乎沒有發覺,床上那團厚重的錦被間,藏了張瘦到可怖的人臉。承祜仰面躺在床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聽見動靜,他耷拉在眼皮下的眸子費力轉動。良久,似才看清晨音站的位置。晨音看見他很輕的動了下唇角,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來。滿繡知機,湊過去,從他枕頭底下拿出一封信,躬身鄭重的遞到晨音面前。這過程間,承祜一直怔怔的盯着晨音。他見晨音沒伸手接,灰撲撲的眸子似有水光閃了一下。晨音喉頭滾了滾,咽下翻湧不休的酸澀。快速接過那封信打開,幾眼掃完,指尖不自覺顫了起來。眼前有模糊的水霧散開,晨音上前一步,手輕輕落在承祜面上,“我知道了,安心去找你額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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