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承祜走的時辰,天上朝霞初露,像極了孩子哭紅了的臉蛋。大約是早料到了這一天,皇帝聞聽喪訊時,表現得格外平穩沉靜,午後甚至還召了大臣到禦書房議西南緊急戰事。倒是後宮,以太後為首的一群女人帕子捂在臉上,置身缟素堆中,真真假假哭得好不凄慘。晨音被嘤嘤嗚嗚,一聲三個調的魔音灌得頭腦發沉,抽了個間隙循着連檐出了內殿,打算到寧壽宮北側倚樹而建的敞軒透口氣。還未走近,便聽見古樹後面傳來細細碎碎,類似咀嚼吞咽的響動。晨音謹慎的停下腳,可似乎還是驚動了樹後面的人。隔了片刻,樹後有個小腦袋悄悄探出來些許,露着一只黑亮的大眼睛與晨音對視。晨音一愣,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張貴人的聲音先自後面傳了來,“好巧,妹妹也在此處!”
樹後的人似受到了驚吓,反射性的藏了回去。晨音迅速轉過身,迎上張貴人,不動聲色的把人帶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去。好在張貴人與晨音一樣,同樣是借着出恭的名頭出來透口氣,根本不在意到底往那邊去。眼瞧着四下無人,張貴人觑了晨音一眼,試探性地小聲絮叨,“你說萬歲爺平日裏那般看重嫡長子,親自帶在身邊教養着。如今這人過了種痘年紀,眼看立住了,卻冷不防的沒了,我這外人瞧着都難受,萬歲爺的反應怎會那般稀松平常?”
宮中自有規制,未長成的皇嗣早夭,都用小式朱紅棺木盛殓,祔葬于黃花山。不封墳包,設牌亭之物。承祜雖貴為元後嫡長子,在無皇帝特旨加恩的情況下,喪儀也只是略隆重幾成,并無甚特別之處。宮中多少人在心裏揣測皇帝這般行事的用意,卻沒人敢拿到明面上來議論。晨音一聽張貴人起這話頭,也沒耐心探究張貴人究竟是真傻還是心懷鬼胎,當下冷了臉,“貴人既這般關心皇上,何不直接去乾清宮一問。”
“這話說得好沒意思。”
張貴人讪笑,“妹妹你知道的,我這人沒什麽壞心眼,就是嘴快。你要是不愛聽,我不說了便是。”
晨音掃了她一眼,沒吭聲直接走了。張貴人對着她的背影直撇嘴。-此刻,被衆人揣測的皇帝,正面無表情的倚在乾清宮寝殿的描漆圈椅裏,眼神像落在窗外,又似凝在虛空。顧問行屏息凝神,悄悄示意殿內立着的人随自己出去。偌大的寝殿內,只有厚重木門開合時,微不可察的動靜。從彤雲密布到墨色潑滿穹頂,漫天的星子壓下來,皇帝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靜坐了多久。左右,這些個時辰,不夠用他來回憶的。那是他的嫡長子啊。從小如珠如寶,寄予厚望的孩子。就這般,沒了。虧他整日把人帶在近前教導,自诩看重,卻從不知那孩子心裏究竟在想什麽……殿內未掌燈,光影黯淡中,人的聽覺總是格外敏銳。皇帝思緒被打斷,面容扭曲,頭也不回地朝門口弄出動靜的人暴呵一聲,“滾出去!”
寝殿再次陷入死寂當中。皇帝阖上雙目,微擡下颌,任由月光穿過窗棂,碎在眼下,牽出一片水意。到頭來,皇帝自己也分不清,臉上的涼,是月色冷輝還是凡人清淚。直到,一雙柔軟溫熱的手悄無聲息摸到他臉上,輕輕擦掉了他眼下的潤澤。“誰!”
皇帝驚怒之下,猛地坐直身體,去制來人的胳膊。“是我。”
來人似料到了他的舉動,輕悄悄的屈身半跪在椅側,恰好躲開了他的攻擊。借着揚灑進來的月色,皇帝看清了這張臉,豔若桃李不可方物。只是,她略低着頭,一雙眼也是緊閉着的。皇帝沒再去擒她,狠戾至極的從喉嚨裏轉出一個字,“滾!”
“不走。”
晨音頂着皇帝滔天的怒意,從袖子裏掏出條帕子來,緊緊纏在眼上,低聲道,“你把我當殿裏的柱子吧。”
“郭絡羅.晨音,朕讓你滾。”
皇帝惡狠狠的掐住晨音下巴,咬牙切齒道,“這時候你還惦記着來争寵,當真是不知死活。活夠了是吧,朕成全你!來人……”
“不是争寵,我是來看你的。”
晨音打斷皇帝,壓着滿腔酸澀,緩聲補充,“只是來看你的。”
皇帝自登基為一國之君,聽過底下人稱他萬歲爺、主子、阿木古朗汗等。卻是第一次,聽見一個純粹的、不加任何修飾的“你”字。皇帝略斂下颌,深邃的目光強勢犀利,似要灼穿那層帕子,撞進晨音的眼底,去一探究竟。良久,他冷嗤一聲,無限譏诮,“你既是來看朕的,為何要蒙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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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
晨音摸黑站直身體,“你不願意讓我看見。”
“這般說來,你還挺善解人意。”
皇帝笑起來,眼底卻是晦暗一片,嘶啞的嗓音在這暗夜裏,格外涼薄,“既然這般善解人意,可有為你郭絡羅氏上下想過,朕能以你以下犯上,治罪你全族。”
晨音從袖子裏摸索出一條帕子,循着他的聲音遞過去,淡淡道,“你吓我我也不會走的,我就站在這裏陪你。你若是想與我說話,便說。不想與我說話,便不說。”
皇帝氣息一窒。爾後,又聽她幽幽的聲音破開黑暗,“今夜這乾清宮裏,只有你一人。”
不知何時,窗外的清月掩在了滾滾烏雲之後,寝殿內唯一的亮光也散了,伸手不見五指。皇帝面無表情的盯着右手邊看了許久,阖上雙目。偌大的寝殿再次浸入靜默的河流。晨音一直立在邊上,如她自己說的那般,與殿內每一根石柱別無二致。皇帝也一直無聲無息的倚在圈椅中。一直到後半夜,晨音被腳下源源不斷升上來的涼氣,凍得直發抖。她的繡鞋,早在進入寝殿時,為了不吵到皇帝,脫在了門檐邊上,腳下只餘了雙細錦羅襪。晨音緩緩蹲下身,捏了捏發麻的雙腿。腳下冰涼涼的滋味委實不好過,最後幹脆悄聲坐在了地磚上。哪怕她刻意放緩了動作,衣料摩挲的聲音,在暗夜裏依舊格外清晰。皇帝略動了一下僵到發脹的脖頸,從喉嚨裏滾出一聲,微不可聞的,“來。”
晨音只得起身,慢騰騰的挪過去。甫一走近,又被皇帝的扯着胳膊,按到了地上。一只大手無比準确的覆上了她蒙着帕子的雙眼——濕漉漉的觸感。皇帝扯她的力道不自覺松懈幾分。良久,晨音聽見皇帝問她,“你哭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