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1)
慣的他!晨音面無表情的收回眼。皇帝見狀,擡腳往專屬的金龍大宴桌走。只是路過晨音身側時,那腳步似重了些許。晨音連眉毛都未擡一下,與殿內其他人一樣,低頭彎腰行禮,留給皇帝一個黑漆漆的發頂。皇帝目色稍黯,一甩袖子,穩穩落座。“起身吧。”
皇帝沉聲道,“今日乃家宴,無須多禮。”
殿內的人嘴裏應着“謝萬歲爺”,實際動作卻下意識收斂許多。連幾位年齡尚小的阿哥公主都被管束着,不許到處跑動。并未到開宴的時辰。皇帝來得過早,太皇太後、太後以及佟貴妃幾人未至。保成也因課業憊懶,被他拘在偏殿罰寫,這會兒也還未到,禦座近前幾個位置都空落落的。皇帝轉動拇指上的翡翠雕西蕃蓮紋扳指,散漫的目光輕掃過殿內衆人,最後落在惠嫔身側的保清身上,擡手示意他到跟前說話。自承祜殇逝後,保清便成了正兒八經的皇長子。不論滿人還是漢人,對待‘嫡’與‘長’,總是多幾分看重。為着皇帝這份看重,惠嫔這位皇長子生母在後宮中的位置都比從前貴重了許多,甚至隐隐有與嫔位之首的安嫔并駕齊驅的架勢。大概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佟貴妃與保成一前一後來了。佟貴妃是從慈寧宮過來的,并帶來了慈寧宮老祖宗的口谕,說是白日宴飲已覺身子疲累,晚宴便不出席來攪年輕人的興致了。太後一向是看慈寧宮眼色行事,慈寧宮不來,她也索性留在了自己宮中。皇帝聞言,關切的追問了幾句太皇太後的情況。佟貴妃含笑回應,态度熟絡自然。末了,還當真滿殿的妃嫔與皇嗣,聲音不大不小的嗔了皇帝一句,“若老祖宗真身子抱恙,臣妾定留在慈寧宮伺候了。老祖宗說得沒錯,皇上您就是愛瞎操心!”
“偏你話多。”
因近來政事順遂,皇帝心情頗好,渾不在意被調侃了,虛往佟貴妃身後一指,“快些入席吧,好意思讓滿殿的人等你一人。”
怎麽不好意思——晨音心底嗤笑一聲。後宮裏的女人地位尊貴與否,還不是憑皇帝的喜惡。放眼殿內,有底氣與皇帝當衆說笑,并得皇帝寬待的。除了佟貴妃,便找不出第二人了。憑這,所有人都得老老實實的候她。佟貴妃故意在人前表露與皇帝關系親密,何嘗沒有敲打在場後妃的意思。晨音刻意留心了佟貴妃的一舉一動,果然發現佟貴妃落座後,那雙笑意盈盈的眼,視線輕飄飄落在了落在了對面的安、惠二嫔身上。安嫔絲毫不讓,繃着面皮瞪了回去。惠嫔則斯文淡定多了,同樣回以佟貴妃一笑。但凡宴席,大抵情形都是差不多的。身着錦衣華服的衆人,挂一副笑臉,說冠冕堂皇的話。今日這後宮女人打堆的晚宴,更是如此了。能活在後宮的,沒幾個是傻子。諸妃都知道皇帝今日高興,沒人敢用平日的閑言碎語掃皇帝的興致。一個個裝得跟親姐妹似的,就連安嫔與宣貴人這對出了名的死對頭,都暫且偃旗息鼓,還假模假樣的對視而笑了一下。之後,又十分有默契的側開頭,誰也不理誰!晨音看見安嫔瞬間拉長的臉,不由露出幾分莞爾,笑着把果子酒倒進嘴裏。放下酒盞的功夫,餘光卻掃見敬嫔假借更衣,悄然起身出了殿門。片刻之後,安嫔領着宮女,快步随之而出。晨音心頭有股不好的預感,目光不動聲色的掃過熱鬧的席間,兜兜轉轉,最終落到佟貴妃身上。佟貴妃正側頭逗弄榮嫔所出的二公主,淺笑的眉眼倒是半分破綻也瞧不出。晨音指甲在杯沿刮了刮,終究還是起身跟了出去。寒月高挂,樹影搖曳。時間仿佛倒回了幾年前宮中賜下端午夜宴,晨音以佐領府格格的身份入宮,無意間在禦花園的古樹下,撞見皇帝帶着李煦偷窺納蘭容若與一女子幽會。當時,皇帝口口聲聲說,那名女子是他為納蘭新指的未婚妻盧雨蟬。可是晨音知道——不是。至于究竟是誰,晨音從來沒想過去探聽。在宮中這地方,知道得太多不見得是好事。可冷不丁的,這事兒卻在多年之後再次撞到了她臉上來。晨音藏身在假山後,匆匆觑了眼不遠處與當年差不離的畫面。她心知肚明古樹下,對立的一男一女是誰,自是沒什麽好奇的心思。可安嫔不一樣。晨音一直綴在她身後,根本來不及阻止什麽,便見她領着宮女,一路快速匿進正前方堆秀山附近假山山洞。似乎是想湊近,把眼前的情形看得更仔細些。真能作死。晨音擰着眉頭,想上前去把人揪回來。又擔心動靜太大,驚動了巡夜的太監與樹下那對男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更怕若這是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招數,自己這般上去,白白陪安嫔那傻子一起給人送菜。晨音本打算在原地靜觀其變,可她剛找了個視野好、又方便進退的地方藏起來,便聽見不遠處傳來安嫔凄厲的叫聲。緊接着,巡夜的宮人提着燈籠迅速湧了過來。稍顯昏暗的禦花園,一時間燈火通明。晨音反應快,在宮人紛紛圍過來前,沒做任何停留,快速退回來時的游廊上,找到先前被她留在原地掩人耳目的杪春。“小主,你終于回來了。”
杪春一開口,聲音裏便是哭腔,“前邊兒太亂了,我們先回去吧。”
她在宮中多年,雖算不上聰明,可基本的直覺還是有的。那般多人湧到禦花園,一看便不是好事。“還不能回去。”
晨音面沉如水。雖然,她知道佟貴妃沒幾年好活了。只要耐住性子,熬死她便可。可她不想等。眼下佟貴妃分明已對她起了惡意,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要知道,若能盡快扳倒佟貴妃,不僅能為青梧報仇。同時,也能變相阻斷她烏雅氏母子往上爬的路。試想,若佟貴妃沒有撫養過烏雅氏的兒子。那老四的出身與被他口口聲聲輕視譏嘲的老八能有什麽區別,更遑論是與滿門權貴的佟佳氏扯上舅甥關系。皇帝向來注重出身,若老四不再頂着皇後養子這層身份,待過幾年宮裏皇子皇女一旦多起來,皇帝怕是根本留意不到他。少了身份、恩寵與外戚這三樣,再說奪嫡,無異于癡人說夢。而後宮中,向來是母子一體,休戚相關。烏雅氏有孕之事,因她故意點破,已然讓皇帝心生膈應,覺得對不起仁孝皇後。沒有老四這個抱養給佟貴妃的兒子在皇帝面前給她掙存在感,單靠她自己,要想在産後争寵,難如登天。屆時,就算她有本事平安誕下皇子又能如何。養成一棵樹需十年百年,可要毀掉一棵樹,只需要在它還是株幼苗時,連根拔掉。她得趁着烏雅氏母子未成氣候前,先下手為強。晨音不顧杪春的勸阻,跟在宮人後邊,裝作是聞訊過來湊熱鬧的,再次光明正大的進了禦花園。眼下她勢單力薄,後宮中只有安嫔與惠嫔二人能勉力與佟貴妃較量一番。惠嫔這個四妃之首、皇長子生母,從來不是什麽簡單角色,萬萬不可能為她所用。這個關頭,她決不能讓安嫔出事。晨音離得近,幾腳路便到了堆秀山。一眼便看見被宮人圍在中間,神情恍惚,妝發淩亂,衣衫破開露出半邊白嫩臂膀的安嫔。離她大概三四步的距離,幾個高壯太監手底下還摁着個五官俊秀的光頭青年。那光頭青年同樣衣衫不整,腳下散着一件暗紅色的袈裟。晨音眸瞳略縮,認出了光頭青年正是前陣子請入宮來做法事的和尚。這場景,怎麽看怎麽像安嫔與這和尚被捉奸了。反觀敬嫔與納蘭容若這對真有隐情的男女,倒是跟沒事人一般,站在邊上。晨音甚至還聽見身為禦前侍衛的納蘭容若冷聲吩咐人仔細去堆秀山附近,搜尋還有沒有可疑人等。太荒謬了!晨音眼神晃了晃,在心底衡量一番後。還是站了出去,徑直走到人群正中,接過杪春為她備着的鬥篷,細心裹到渾身發顫的安嫔身上。趁着這個間隙,悄聲在安嫔耳畔留下一句話。安嫔還處在驚恐中,聞言并未即刻做出反應。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晨音也未再說什麽,替她系好系帶,便要起身。安嫔卻突然拽住晨音的手,死死盯着晨音,喉嚨裏滾出幾個含糊的字眼——“救救我!”
晨音沉靜的目光與安嫔在空中相接片刻,爾後慢條斯理的抽出手,“我救不了你。”
今晚的情況,她暫且也不說不準。為防萬一,她是不會輕易把自己攪和進去的,索性把脫困之法告訴安嫔。如果安嫔能狠下心按她的話做,僥幸逃脫這一關,後續她當然會設法拉安嫔一把。若安嫔過不了這道坎,她也不會伸手。她不需要飯已喂到嘴裏,卻不知該如何咽不下去的盟友。安嫔緊緊抱着兩條胳膊蜷成一團,面如菜色,死死盯着晨音的背影,喉頭發出兩聲急促“嗬嗬”聲,卻始終沒吐出個完整的字眼來。禦花園中冷月重影,襯得瑟瑟發抖的她可怖又可憐。一直到乾清宮夜宴上的人過來,安嫔依舊維持這個姿勢。晨音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發現皇帝竟不見蹤影,打頭的人是佟貴妃。佟貴妃身後,跟着端嫔、惠嫔以及宣貴人三位後妃。宣貴人素來與安嫔不睦,如今乍見安嫔倒黴,忍不住幸災樂禍,剛走近便故意揚聲問道,“一會兒子功夫不見,安嫔姐姐怎地鬧成這般模樣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噤聲。”
佟貴妃難得沉下臉,厲聲道,“把人都帶去養性齋,究竟是何因由,一審便知。”
堆秀山離養性齋沒幾步路,因宮中主子素日裏逛累了禦花園,都愛往這處來歇歇腳,所以內裏布置得十分用心。色調淺淺,卻不乏精致自然,看着便讓人舒心。可當下,這裏仿佛成了刑部公堂,一團熱鬧。聽見巡夜的太監一口咬定自己與青年和尚在假山洞裏私會偷情。那青年和尚也供認不諱,說是有人約自己到趁夜到禦花園相見的。安嫔突兀尖叫一聲,雙目盛滿恨意,不管不顧沖那和尚沖過去,聲音直發顫,說話颠三倒四的,“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和尚。你胡說,死禿驢,死奴才,你們都胡說八道。分明是,分明是……”
她還未靠近那個太監,便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嬷嬷摁了回去。佟貴妃秀眉緊蹙,追問道,“分明是什麽?安嫔,你若這般藏着掖着,本宮該如何為你做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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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嫔狼狽從地上擡起頭,一眼準确望向敬嫔所在的位置。張口便要把自己是尾随敬嫔,準備捉奸敬嫔之事抖落出來。目光卻不經意撞上了敬嫔身後,垂頭立着的晨音。安嫔一頓,似想起了什麽,指甲深深掐進肉裏,身形抖得越發厲害。猛地呼吸兩口,安嫔強壓下心中的驚惶不安,到嘴邊的申辯硬咽了回去,含含混混吐出一句,“我要見皇上!”
“安嫔,你這是信不過本宮嗎!”
佟貴妃沉聲道,“保成突然身子不适,皇上留在了乾清宮看顧,命本宮全權處理此事,你便別想着給皇上添亂了。”
佟貴妃這話說得委實不客氣,一旁的宣貴人忍不住嗤笑出聲,圍着滿身狼狽的安嫔轉了幾圈,譏嘲道,“哼——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宮闱,做出這般抄家滅族的醜事,還想到皇上面前去狡辯,多大臉吶!”
抄家滅族——安嫔一向以家族得力為榮,在她心底,自是百般看重家族的。宣貴人這話,簡直是直接戳到了她最恐懼的點上。安嫔從始至終腦子都沒怎麽清楚過,全靠着晨音那句話勉強撐到現在。如今被宣貴人這般一吓,有些繃不住了,張嘴便要戳穿敬嫔之事。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卻先她一步在屋內響起。屋內靜了一瞬,下意識看向冷然立在宣貴人面前,淡定往回收手的晨音。爾後,宣貴人尖利的吼叫幾乎要掀開屋頂。“郭絡羅氏,你瘋了,竟敢打我!”
宣貴人出身蒙古科爾沁草原,從小在馬背上長大,比一般滿人姑娘身手要利落得多,她叫嚷着,張牙舞爪直直沖晨音撲過去。晨音早有防備,靈活往敬嫔身後一躲,并佯裝無意推了敬嫔一把。敬嫔生生受了宣貴人好幾下大力捶打。周圍的宮人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架開怒罵不休的宣貴人。養性齋內亂成一鍋粥。這些人是當她這個暫攝六宮的貴妃是死的嗎——佟貴妃氣得仰倒,“啪”的一聲狠狠把茶盞摔碎在地上,怒斥道,“夠了!誰敢再鬧,便罰俸三年,禁足一年。”
屋內這才慢慢靜下來。佟貴妃直接把矛頭指向突然挑事的晨音,“你是魔怔了不成!竟敢當着本宮的面以下犯上,對品級比你高的宣貴人動手,你可有把本宮放在眼裏?今日若不罰你,這後宮怕是得翻了天去。”
佟貴妃一番發作,見晨音依然脊背挺立站在原處,沒有半分膽怯求饒的意思,越發氣不打一處來,冷呵一聲,“大膽,還不跪下賠罪認罰!”
“嫔妾自知動手有錯,甘願罰俸禁足。卻并不覺得應該為此賠罪道歉。”
佟貴妃與宣貴人同時黑臉,宣貴人更是脫口而出幾句蒙語粗話。晨音往前走了一步,略擡着下巴,毫不退讓,“先前,娘娘還未問審問清楚,也未直接定下安嫔的罪過,那她的身份還是衆嫔之首。可方才宣貴人竟敢出言不遜,直接往安嫔身上按□□宮闱的罪責。”
“宣貴人此舉一是有頂替娘娘,越殂代疱之嫌;二是有污整個後宮妃嫔清白之意。再則,說不定還是故意想坐實安嫔的罪過,以此指責娘娘暫攝六宮不力。”
晨音繼續說道,“宣貴人既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嫔妾便拍響給她聽聽,也免得她只知圖個嘴快失了分寸,牽連娘娘及整個後宮。”
晨音一番看似忠心耿耿,設身處地為佟貴妃着想的話語,卻是氣得佟貴妃險些咬碎一口銀牙。“……你。”
佟貴妃怒極反笑,眼底閃着冷光,直指晨音,“你當真是善解人意啊!”
佟貴妃從牙關裏擠出一句,“去請皇上!”
宣貴人顯然還未從晨音那番角度刁鑽的指責裏回過神來,沉着臉愣愣的問了一句,“為何要請皇上,這二人言行無狀,娘娘直接處置了便是。”
“哼,為何……”
佟貴妃尖利的目光轉到宣貴人身上,心裏憋着的那句“蠢貨”幾欲脫口而出。若不是這個蠢貨突然冒出來瞎攪和,憑她的布置,料理掉虎視眈眈與她搶後位的安嫔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何至于走到現在這束手束腳的地步。方才郭絡羅氏.晨音話裏話外看似護着她,實際句句帶刺。她若是就此坐實安嫔的罪過,那便等同于坐實了自己暫攝六宮不力的事實,活生生把手裏的權柄送了出去,白白便宜了惠嫔等人。若她輕易揭過今晚之事,難免又有包庇安嫔以求自保的嫌疑。屆時,皇帝定然會質疑她的心性,她若想再進一步,難如登天。總之,如今的安嫔是個燙手山芋,她左右是碰不得了。-皇帝來的很快,行走間衣角翻飛,徑直坐到最上首的位置,冷然開口,“安嫔留下,閑雜人等都下去。”
養性齋內的情形,來的路上他已聽人說過了。佟貴妃似想說什麽,被皇帝揮手打斷,只能讪讪退下。“說。”
皇帝完全聽不出情緒的一個字,吓得跪在地上的安嫔渾身直哆嗦,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糊得她睜不開眼。想起晨音的叮囑——讓她萬萬不能當衆戳穿敬嫔與納蘭容若有私,否則必死無疑,一定要找機會私下回禀皇帝,然後再……命懸一刻的當口,所有人都冷眼看她笑話,探究她究竟會是何種死法。唯有晨音雪中送炭給了她一件遮羞的鬥篷,護住她最後一絲尊嚴,安嫔下意識選擇信她。況且,晨音還幫她把皇帝請來了。左右都是死路,她何嘗不聽晨音的話賭一把……安嫔使勁兒抹了把臉,顫着聲音回道,“皇上,今日與人私會的并非臣妾,而是敬嫔,臣妾才是來捉奸的那個。只是不知為何,藏身山洞內多出了一個和尚,才引來這番誤會。皇上若不信,可以去審臣妾的宮女青桃……”
安嫔話音未落,顧問行疾步從外面走進來,覆在皇帝耳邊說了一句什麽。皇帝颔首,片刻之後,納蘭容若昂步邁了進來,張口便道,“皇上,在禦花園一處隐蔽洞穴中,發現了一具女屍,經人辨認,是安嫔的貼身宮女青桃。”
安嫔聞言,震驚的望向納蘭容若,歇斯底裏的指責,“肯定是你故意讓手底下的侍衛殺了青桃!你怕自己與敬嫔的私情被我說出來,索性先下手為強,把一切罪過推到我身上,想以此除掉我!你別狡辯,我親眼看見的,你與敬嫔在樹下私會!”
納蘭容若面色一震,卻也沒過于驚慌失态,只是垂首跪在了禦前。安嫔見狀,冷笑一聲,當着皇帝的面,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連帶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小心思,都不敢有絲毫隐瞞。自有孕的烏雅氏入了永和宮,她下意識多關注了永和宮幾分。無意中發現永和宮主位敬嫔病得離奇,順藤摸瓜查了查,便揪出了個天大的秘密。重病纏身的敬嫔之所以每個節日都強撐着露面,并非是上承天恩,而是想借着乾清宮賜宴的機會,找身為禦前侍衛的納蘭容若私會。安嫔近來一直想與佟貴妃較勁,便想着把敬嫔偷會之事抓個現行,給目前暫攝六宮的佟貴妃一個沒臉,說不定還能把這份好差事捋到自己手上。只是不知為何,她剛走進山洞,便被一個和尚拉住了胳膊。她一時驚恐,忍不住尖叫出聲,才引來今晚的事端。“當真如此?”
冷不丁又從天而降一頂綠帽子,還是從小與自己一塊兒玩大的伴當送的。皇帝面上幾乎凝出冰棱子,目光如炬,定在納蘭容若俊逸的臉上。“皇上容禀。”
納蘭容若語氣不慌不忙,懇切道,“奴才敢以性命起誓,奴才與敬嫔并未有半分私情,也從未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
納蘭容若話鋒一轉,突然問道,“不知皇上可記得當年奴才的亡妻盧氏?”
“……”
畢竟是從小長一起長到大的,皇帝再清楚不過納蘭的秉性為人——風光霁月一君子。瞧着納蘭鎮定自若的模樣,皇帝心下的怒火也按捺住幾分。但他正在氣頭上,無意搭腔。納蘭容若似也沒指望他理會,自顧自繼續說道,“當年賜婚過後,皇上知曉奴才對這門婚事不滿意後,便借着端午夜宴,讓奴才與亡妻見上一面。”
納蘭容若稍頓,沉聲說道,“當時赴約的并非亡妻,而是敬嫔!”
此言一出,皇帝與安嫔露出了極相似的錯愕表情。納蘭容若像是早有預料這二人的反應,苦笑一聲,繼續說道,“奴才也覺得不可思議,可事實确實如此。當時敬嫔給奴才說了些話……從那之後,每逢宮中賜宴,敬嫔便會……奴才知道規矩,不敢造次,每每都是躲避過去。可今日,出了些意外,正巧被敬嫔堵住。”
後續的,大抵便是安嫔所見。這事兒着實離奇且難以啓齒,若不是鬧到如今這地步,納蘭容若萬萬是不敢向皇帝開口的……納蘭容若說得很是簡略,卻并不妨礙皇帝的臉色青青白白,來回變幻。皇帝唇角下唇,一巴掌排在桌幾上,上邊擺的花瓶茶盞等玩意兒同時跳了起來,可見力道之大。安嫔肩膀緊縮,低聲啜泣不止,一顆心緊張得攥成一團,她不知皇帝到底會相信誰。懾人的壓抑充斥着整個內間。“顧問行。”
皇帝開口,非但沒有緩解半分屋內的緊張氣氛,反倒是再添上了一層威壓,“把敬嫔給朕叫進來。”
安嫔與納蘭各執一詞,在沒有确鑿證據前,他不會輕易相信其中任何一人。-敬嫔步履輕輕的入了內間,溫婉行禮,面上不見絲毫異色。皇帝居高臨下的打量她了一眼,語氣淡到極致,“敬嫔,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敬嫔不答反問,輕聲問道,“皇上突然宣臣妾進來,是想問臣妾安嫔姐姐的事嗎?方才臣妾在向納蘭侍衛打聽家父的近況,并未留心假山那邊。”
敬嫔王佳氏的阿瑪華善是護軍參領,掌京畿重地。王佳一族并非什麽世家大族,當初皇帝之所以封久不承寵的王佳氏敬嫔,一則是有重用華善的打算。二則是憐憫王佳氏自康熙十年伴駕去盛京祭祖那次,因在佐領府後院被蝙蝠撲了滿身,爾後整個人變得神神叨叨,一日少說要沐浴三五次,還稀裏糊塗把身子搞垮了。在皇帝印象裏,敬嫔雖不出衆,但秉性溫婉柔和,是個嬌弱的女子。今日,皇帝方知自己看岔了眼。果真是有膽借着他的東風,□□宮闱的角色。到這地步了,竟還這般沉得住氣。想從她嘴裏撬出話,怕是難了。皇帝只覺額角突突直跳,心底郁氣翻滾,躁意越發明顯。一雙黑眸裏似凝着冰刀,冷然劃過啜泣不休的安嫔,又緩緩移到淡然自處的敬嫔身上。既都不是省油的燈,再留在後宮遲早生出禍害,不如一次拾掇個幹淨。心下有了抉擇,皇帝也懶于再花心思去分辨所謂真相,沉聲喊來顧問行,“讓貴妃把外面的人料理幹淨,至于這二人。”
皇帝面無表情的吐出一句話,“突發急症暴斃,屍體送出宮……”
皇帝話音未落,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鬧。顧問行一看皇帝的臉色,麻溜的朝門口跑去查看情況,門一開,差點與匆匆往裏闖的晨音撞個滿懷。顧問行颠着胖肚子,連忙避開,嘴裏着急的喊,“小主不可擅闖。”
晨音哪裏管他,靈活的側身沖進內間。在皇帝怒叱出口前,晨音舉起手中的瓷白小瓶,很是規矩的回道,“這是上次皇上賜給嫔妾的玉顏膏。之前嫔妾與宣貴人發生争執,敬嫔替嫔妾受過,被誤傷了。嫔妾于心不安,特地拿來給敬嫔敷上。”
說罷,在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她的真實意圖前。迅速轉身,出手如風,揪住敬嫔那層層疊疊的領子稍微一扯。按理說,晨音的力道,頂多扯開敬嫔套在最外面的織錦褂子。可讓人意外的是——敬嫔那層層疊疊的領子,随着晨音的動作,全部敞開,露出裏面雪白的中衣領口。皇帝眼神好,一眼看出敬嫔身上那件外裳是做過手腳的。故意在一件衣裳上,多縫幾道顯眼的領子——皇帝睇着敬嫔與常人差不多的身形,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敬嫔怕是壓根沒病,之所以裝出病恹恹的模樣,說到底是心有所屬,躲避侍寝。而且她是個心思細的,怕被人發現破綻,才故意往外裳上多繡幾層領口。這樣,若有人察覺到她身形不像常年卧病之人,也會下意識以為,是因她穿得過多所致。好一個敬嫔,竟能把他與整個後宮都蒙在鼓裏多年……若說之前,皇帝還對今夜之事存了狐疑。這會兒,差不讀猜透了個七七八八。安嫔與納蘭如何暫且不說,敬嫔有鬼,是實打實的。“這招瞞天過海。”
皇帝面色鐵青,冷肅望向被揭穿後,癱軟在地的敬嫔,“委實不錯。”
敬嫔像是沒聽見的皇帝的話,反而扭頭朝納蘭容若看去,摸着那對戴了多年的耳墜子怔怔道,“我以為,你不會如此狠心!”
“這是我入宮前夕,在鋪子裏添置的。當時你也在鋪子內給你額娘買生辰禮,與我看中了同一對,你笑着把墜子讓給了我。可惜我知你是誰,後來在宮中與你重逢,你不知道我有多……”
敬嫔話未說完,便被顧問行捂着嘴強拖了下去。內間再次靜了下來。皇帝觑着被納蘭穿得格外清隽的禦前侍衛服,冷淡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府歇段時日吧。”
到底歇多久,皇帝沒說,納蘭也沒問。納蘭容若退下後,皇帝半倚在圈椅裏,微眯着眼睨向立在屋中間的晨音,念着上次兩人不歡而散前的那番争吵,皇帝語氣不太好,半譏半諷,“有段日子沒見,你倒是一如既往肆意妄為啊,什麽閑事都敢插一腳。”
晨音方才揭穿敬嫔的舉動,傻子都看得出她幫了安嫔一把。可安嫔為人尖刻,待她不友善之事阖宮皆知。“并非多管閑事。”
晨音直視皇帝,“嫔妾只是不希望皇上受人蒙蔽。”
“嗬——”皇帝眼神微妙,冷嗤,“感情你這全是為朕着想。”
晨音還未來得及回應,一旁的安嫔卻瘋了似的,突然站起身利聲喊道,“皇上,既已查明是敬嫔欺君無狀,便證明先前臣妾所言非虛。臣妾既是去捉敬嫔的,又怎會約勞什子和尚!必然——必然是有人故意陷害臣妾的!”
說罷,只見她飛快拔下頭上的金簪往脖頸刺去,“皇上若不信臣妾,臣妾願一死以證清白!”
晨音本就是站在安嫔身側,見狀适時出手,攔了一下。金簪不偏不倚,劃過晨音的手背,殷紅的血頓時冒了出來。安嫔似也被這個變故驚呆了,收不住力,眼看金簪竟還有繼續往晨音肉裏紮的趨勢……皇帝眼皮一跳,三兩步起身,猛地在安嫔胳膊肘的麻筋上一拍,金簪滾落在地。皇帝把晨音拽到自己跟前,怒聲沖顧問行吼,“愣着做什麽,還不把安嫔拉回儲秀宮去!請太醫!”
爾後忙不疊低頭,捧着晨音的手查看傷勢,發現只是皮外傷。皇帝神色略松,擡擡眼,視線卻無意掃到晨音半牽起的唇角。皇帝動作一頓,這才想起兩人還在鬧別扭。佯咳一聲,故作威嚴叱道,“沒本事瞎逞什麽英雄,這點傷若不夠讓你疼的,朕便賞你一頓板子,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晨音低聲回道,“不信。”
皇帝擰眉,“不信什麽?”
“不信皇上舍得打我啊。”
晨音沖皇帝眨眨眼,揚起受傷的手,底氣十足的說道,“方才你還在責罵我多管閑事呢,肯定是心裏記恨上次我與你争執。可我才受這麽點傷,你便繃不住了。若我挨了板子,你得多難受啊!”
皇帝這種人,凡事愛憋在心裏,搞什麽不動聲色,不動如山。有些話若不給他挑明,等着他自己開竅主動,不定要多久。趁着眼下時機正好,晨音索性出手,利落把他那層別別扭扭的窗戶紙捅破了,看他還裝什麽裝。“咳——”皇帝猝不及防,被晨音直白話語嗆了一下,臉上浮起一絲薄紅。晨音觑了眼他的面色,猶覺火候不夠,繼續添油加醋道,“還有啊,在乾清宮時,我知道皇上偷偷看我吶。對了,還有……”
“住嘴!”
皇帝實在憋不住了,沒什麽底氣的呵斥一聲,“沒規矩,不知羞!”
“事兒都是皇上做的,我随口說出來而已,到頭來怎地反而成了我沒規矩?”
晨音眼底露着促狹笑意,湊近皇帝耳邊輕聲問道,“皇上莫不是害羞了?”
溫熱的呼吸噴在耳畔,癢酥酥的。皇帝喉頭滾動,一手鉗住晨音的後頸,忍無可忍的把人拉開。爾後又覺得不解氣,順手在她瑩白的面上扯了一把。晨音天生皮子薄,頰上被掐的地方,很快泛起一層豔紅。說不上多疼,晨音沒太在意。反倒是皇帝睇着她頰邊那塊緋紅先心虛了,不動聲色的收回手。一番鬧騰下來,皇帝驚覺,自己被敬嫔弄出來的火氣散得差不多了。而且,他與晨音之間的關系,以一種自然且理所當然的姿态,回歸了從前的随性。可比之從前,似乎又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微妙。這種感覺,皇帝從未嘗過……皇帝看晨音的眼神不自覺放柔,親自替晨音包紮好傷口,準備送她回宮時,外間傳來佟貴妃求見的動靜。皇帝沉了沉,示意晨音稍等,點頭讓顧問行放了佟貴妃進來。佟貴妃進門行禮後,并未起身,張口便是先發制人的請罪,“臣妾無能,未能打理好六宮,辜負了皇上的信任,請皇上收回臣妾暫攝六宮的權利。”
敬嫔膽大妄為,不守宮規多年。若要深究起來,仁孝皇後、孝昭皇後都有失察罪過。皇上扶額,他這會兒火氣散得差不多了,該處置的人也已處置,無意再怪罪佟貴妃,“你先起來,今日之事,錯不在你,宮務仍由你繼續打理。”
皇帝語氣稍沉,“只一點,今日之事,朕不想再見第二次。”
佟貴妃應了一聲,站起身,“臣妾知曉輕重,今後必定嚴肅後宮規矩,不辜負皇上的信任。只是有一事——”佟貴妃欲言又止,面露為難。皇帝最不耐煩這樣拖泥帶水的姿态。但佟貴妃不是旁人,他好歹多了三分耐性,“何事?”
“常在妹妹扇了宣貴人一巴掌這事兒皇上知曉吧?宣貴人這會兒還在外面哭,嚷着讓皇上為她讨回公道,不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