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晨音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認為自己需要伏低做小去認錯。她太清楚了,若這次她先低了頭,今後她再想在皇帝面前立起來,幾乎不可能。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長此以往下去,落在皇帝眼裏,她遲早與後宮其他溫順的女人別無二致。但,大嫂富察氏所說,确實是個問題。她雖不算對皇帝的态度十拿九穩、胸有成竹,但至少能有七八分的把握,知道皇帝冷落她而非就此厭棄她。可家中并不知內情,偶然聽聞宮中流出去的閑言碎語,難免憂心。看來,得盡快想個辦法讓皇帝主動彎腰才行。晨音一心二用,一邊琢磨着如何制服皇帝,一邊往貴婦堆裏張望。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述清的額娘完顏氏。再過半月便是述清的婚期,述清今日并未入宮。晨音有些話,也只能拜托完顏氏轉達了。完顏氏不愧是以謹慎板正著稱的靳家主母,哪怕明知晨音找她八成是因為述清,沒存什麽算計心思。可她為了避嫌,還是示意晨音随自己到一處四下都是人的地方說話。晨音掃了一眼四周來往的福晉格格,頗為頭痛。她總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跟完顏氏講:你千萬記得提醒你閨女,出嫁以後,務必留心提防我妹妹。晨音擡擡眼,最終只能無奈的說道,有位太妃宮中新放出去了一名精通食補的老嬷嬷,聽說述清近來身子不爽利,問完顏氏可需要把老嬷嬷請回府幫忙調養。調養身子是假,讓老嬷嬷教述清後宅之事才是真。完顏氏也不傻,很快便反應過來了晨音真正的用意。可她謹記自家老爺的教導,他們府上根基淺薄,唯一的靠山便是皇帝,說句‘純臣’也不為過。所以他們府上的人在外萬萬不能随意受人好意,以免橫生枝節。完顏氏咬牙,撐着一臉假笑拒絕了晨音。也許是怕晨音勸說她,她随口打了個招呼,轉身快步走遠。晨音眉頭緊蹙,卻也把完顏氏無可奈何。準備回席間稍坐,等待開宴。路過堆秀山時,晨音似聽見了安嫔的笑聲。繞過假山石壁,果然看見安嫔被幾位年輕福晉圍在中間奉承讨好。安嫔出身撫西額驸府,祖輩是大明第一個投降清軍的邊将李永芳。李永芳頗有将才,太|祖爺努爾哈赤伐明時,其幾乎每戰必随,還策反了許多明朝官兵投降後金。為此,太|祖爺對李永芳十分看重。不僅下嫁給他一位孫輩格格,還封了他世襲罔替的爵位,并賜他‘免死三次’的特權。李永芳将軍故去後,留下的幾個兒子也頗為能幹,升官封爵。李氏一族,繁盛非常。憑安嫔的脾氣、秉性與受寵程度,能一躍封為衆嫔之首,便是托了出身的福。放眼當下後宮,若論門庭,也只有佟貴妃能與安嫔一較高下。說來也巧,原本這兩人都出生于漢軍旗下五旗之一的正藍旗,李氏遠比佟佳氏煊赫。可後來佟佳氏出了個今上的生母,孝康章皇後。皇帝感念生母,扶持母族,特旨把佟佳氏擡入上三旗的鑲黃旗。佟貴妃的身份驟然上去了,又因與皇帝這層表姐弟的關系,自入宮起,方方面面的用度對待都略勝同年入宮的安嫔一籌。安嫔驕縱,眼睜睜看着原本不如自己的人,如今整日壓在自己頭上,心裏自然是膈應得慌,沒少尋機找佟貴妃麻煩。只不過佟貴妃一貫‘好性子’,并不與她計較。但皇帝聽聞後,難免叱責安嫔無狀,小懲大誡。安嫔幾次自讨沒趣後,也學乖了,不敢明着去招惹佟貴妃,只敢嘴上酸幾句。特別是青梧薨逝後,佟貴妃成了後宮唯一一位貴妃,再加上佟佳氏一族越發受皇帝恩寵。安嫔再沒腦子也知道不可輕易去撩閑了,很是老實過一陣子。可如今……晨音真沒打算去聽那幾位福晉吹捧安嫔的話,奈何其中一人聲音分外尖利,陣陣灌入晨音的耳朵裏。“去歲李二老爺剛受封阿思哈尼哈番,接着便領了浙闵總督這個實缺,真正兒的封疆大吏。”
那人‘啧’了聲,口氣裏滿是驚嘆,“如今娘娘的阿瑪三老爺又在南方戰事中立下了赫赫戰功。李氏一族,從先輩開始,便個頂個都是人物。”
另一人緊接着誇道,“能被太|祖爺賞識的人家,自然是不俗的。不說李氏男兒,單看咱們娘娘的樣貌氣度,便知往後是個有大福氣的。”
這話說得便有幾分深意了。晨音念頭一轉,刻意放慢腳步,留心聽了安嫔的回答。“你呀,牙尖嘴利的,在宮裏也不知嘴上多道把門。”
安嫔佯斥了一句,可從那上揚的語氣還是能判斷出,她被捧得極得意,“不過大伯與阿瑪近年來确實差事辦得好,上次我還聽見皇上誇他們吶。”
安嫔頓了一下,“但比起……終究差上幾分。”
安嫔言語模糊,不過在場的也都不是傻子,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安嫔是在暗指李氏族人差事辦得再好,也比不過與皇帝有血脈關系的佟佳一族。當即有人安撫安嫔,“娘娘何須自謙,李氏有您在呢。往後的事,誰說得準呢……”
這話,就差沒明着說,如今的李氏今非昔比,安嫔倚靠家世,已有資格與佟貴妃一争後位了。也是膽大。晨音很淡的挑了下眉——她記得從前,安嫔與敬嫔突然從後宮消失,約摸是康熙十六年的寒冬。如今已是康熙十七年重陽,這兩人卻活得好好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個情況。不過,就現下的情形來說,安嫔活着與佟貴妃打擂臺,倒是對她有些好處。至于敬嫔,兩人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她活着與否,晨音自認為操心不上。若不是前些日子烏雅氏入了永和宮,晨音幾乎想不起後宮還有這號人。-晨音回到席間,位置緊挨着她的秀答應正規規矩矩坐在圈椅上品茶。見到她,秀答應抿唇一笑,側頭輕聲與她說話,“姐姐你瞧,哪位可是敬嫔娘娘?”
晨音愣了一下,暗想這人可真不經念叨,她不過在心裏想了想,這轉個身便遇上正主了。晨音下意識順着秀答應的視線望過去。果然看見面色死白的敬嫔由兩個宮女攙扶着,緩步朝她們上首的坐席走了過去。京城九月份的天氣,算不上多涼,況且今日還是個陽光普照的大晴天。席間除了幾位體弱的老福晉穿得多些,其餘人皆是布料單薄的秋裝。唯有敬嫔一人身着冬日的大衣裳,外面還套了件織錦厚褂子。從她袖口、領口支棱出的多層衣角來看,裏面怕是也穿了不少,極怕冷的模樣。約摸是穿得多,她身形看着倒與普通女子差不多。“嗯。”
晨音收回落在敬嫔身上的目光,随口問道,“你也進宮快一年了,看你的反應,似乎從未見過敬嫔?上次張貴人提起,你也好奇得緊。”
“沒有。”
秀答應羞怯的搖搖頭,低聲道,“聽宮人說,敬嫔娘娘身子骨太弱,這幾年都是在這種阖宮歡慶,君臣同樂的節日才會出現。去歲年節時,我染了風寒,一直待在殿內養病,并未見過她。”
晨音颔首,視線無意間落到上首席間。敬嫔正捧過一盞白瓷描青花的茶盞。素手纖纖,指甲修剪得圓潤精致,并未如其他妃嫔一般,戴描金鑲玉的護甲。晨音凝神往那只素手上多看了兩眼,淡定的挪回目光。隔了片刻,才輕聲問秀答應,确認一般,“你方才說,敬嫔只有在阖宮歡慶,君臣同樂的日子才會出現?”
秀答應肯定的點頭,“嗯,敬嫔娘娘身子羸弱,少出來走動是對的。”
晨音輕哂一聲。若真是常年身子羸弱的人,怎會指尖粉紅,指甲瑩潤。接下來的時間,晨音有意無意多打量了敬嫔幾次。起初,除了那雙手,晨音并未在敬嫔身上看出任何端倪。直到後來,敬嫔轉過身去與另外一邊的榮嫔說話,留了個着月白褂子的背影給晨音。月白色……晨音面色微變,幾年前的記憶被隐隐勾了出來。視線停在敬嫔身上的時間難免長了些。敬嫔覺察了出來,扭頭扯着蒼白的笑臉問晨音,“妹妹在看什麽?”
晨音飛快掩住眼底的驚詫,回以一笑,随口說道,“娘娘這對耳珰,很是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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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敬嫔一愣,下意識撫上耳畔,牽起的唇角更添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溫柔,“若我沒記錯,這是妹妹第二次與我說這話了。”
晨音面露不解,她進宮後,從未與敬嫔接觸過。敬嫔溫聲提醒,“當年我随萬歲爺去盛京祭祖,下榻佐領府時,妹妹也曾這般問過我。”
多年前的小事了,晨音花了點時間才回想起來,“當時……娘娘似乎說,這是一位重要的親眷所贈,帶在身邊權當念想?”
“對。”
敬嫔颔首,手還停在耳畔,眸中似有眷戀之色閃過,襯得原本暗淡的面容,亮了幾分,“妹妹好記性。”
晨音心內‘咯噔’一聲。敬嫔身為後妃,這樣做工平平,勉強能贊一句別致的耳珰,一戴便是數年。連今日這般場合都不曾換下,贈送者又豈會是普通親眷。哪怕敬嫔把愉悅壓抑得極為內斂,可落在識得情思的人眼中,終歸是有跡可循的。晨音半斂着眉眼,藏住其中的驚濤駭浪。聯系起秀答應之前說的那番話,與多年前曾偶然在禦花園窺見的情形,她大約是明白了,前世敬嫔為何會突然消失在後宮。只不過,這與安嫔有什麽牽扯?-晨音難得覺得腦子不夠用,宮宴結束後,便回了寝殿小憩休整。一覺醒來,杪春已捧着夜宴的衣裳進來了。宮中已許久沒這般熱鬧過了,所以今日重陽宴,辦得格外隆重。白日裏君臣同樂一場後,晚上皇帝與後宮的妃嫔、皇子、皇女們在乾清宮還有一場家宴。晨音至乾清宮時,殿內稀稀拉拉已到了不少後妃,正三三兩兩的随口閑談着。至于皇帝與太皇太後等人,一般要臨近開宴的時辰才會到。晨音往前走了兩步,一眼便注意到了端坐在席的敬嫔。她果然來了。晨音眼皮微動,暗自朝殿外掃了眼。不曾想,視線正巧與門口的皇帝撞了個正着。皇帝板着臉,眼神從晨音身上淡淡劃過,下意識揚起下颚,一副凜然不可高攀的模樣。“……”
晨音眯了眯眼,皇帝這做派,八成是誤以為她在眼巴巴的盼他。還故意拿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