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晨音第二日醒來,頭疼欲裂。眼睛未睜開,便先啞着嗓子含含糊糊的叫杪春拿水來。外面應了一聲,片刻之後,帳子被掀開。晨音感覺有人半扶她的背脊,她渾身難受的,便順着力道坐了起來,低頭飲了大半杯蜂蜜水。“夠了?”
皇帝的聲音在頭頂炸開。晨音一怔,連頭疼都顧不上了,擡眼看了眼撒進殿內的天光,不可思議道,“你怎還未去前朝議政?”
皇帝喉間溢出一絲笑,渾不在意道,“錦衾帳暖,不早朝的君王又不止朕一人。”
“……”
晨音将信将疑看了他半響,突然道,“現在什麽時辰了?皇上今日下朝還挺早。”
“嗤……”
皇帝搖頭輕笑,順手在晨音亂糟糟的長發上揉了一把,“這般聰慧啊!”
言語間自然而然流露的寵溺,讓兩人同時愣住。晨音略覺尴尬,幹咳一聲,轉移話題道,“昨夜我們喝的什麽酒?後勁也太大了。”
“可是身子不适?宣太醫來瞧瞧。”
皇帝刻意忽略關于酒的事。“不用,就是宿醉過後,難受。”
晨音扶着腦袋又道,“昨夜我醉得太快,忘了問你,夜半喝酒可是有心事?”
皇帝微訝,憑她昨晚那股拼勁,他以為她今日起來,第一樁事便會問他何時能出宮。沒想到,她竟是先關心他。原本被強摁在心底的情緒,竟因這簡單一句話,盡數撫平。-晨音起身後才發現,她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午時過半。梳妝時,瞧見皇帝印在鏡上的側影,忍不住瞪了一眼。莫名其妙拉她喝什麽酒,她原想今日去給承乾宮會會佟貴妃,順便探探近來可有拉安嫔出來的契機。杪春正在妝奁盒子裏翻揀今日晨音要用的首飾,餘光無意掃見含怒的臉,吓了一跳,袖子把臺上的玉镯卷落到地,發出“咔嚓”一聲脆響。那是晨音從宮外帶進來的首飾,幾乎日日帶在腕上。杪春面色煞白,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奴才是無心的。”
晨音垂眸看了眼第三碎成兩截的玉镯,無奈道,“一個镯子而已,值當什麽。眼看又要入冬了,你腿有舊疾,別跪來跪去的。”
“可是……”
杪春眼中含淚,嗫喏道,“可是,這是您最喜歡的镯子。”
“最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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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音好笑,“你也是女子,我問你,你有了漂亮的新衣裳,可會再惦記那些舊衣?皇上昨日不是賜了對玻璃種镯子麽,瞧着水頭極好麽,今日便戴那對吧。”
聽她這樣說,杪春總算松了口氣,擦了擦眼角,連忙謝恩,起身替她繼續梳妝。待她收拾妥當,原本倚在南窗前擺棋盤的皇帝不知何時過來了。杪春福了福身,無聲退下。她是個粗心丫頭,走得急,竟忘了把碎成兩半的镯子帶出去。皇帝站在晨音身後,兩指掂起一段玉镯看了看,随口道,“羊脂玉的,這成色應不算難找,朕吩咐人給你打一只相同的?”
“不必。”
“為何不必?朕可不是你那個小宮女,随意兩句便能哄住,你分明極喜歡這個镯子。”
皇帝又道,“你要是嫌麻煩,便讓內務府拿下去,在斷口處鑲一層金飾合上也成。”
晨音搖頭,斷然拒絕,“碎了的東西,不要也罷。”
皇帝睨着晨音,突然說了一句,“老豬腰子老正了。”
“咳!”
晨音險些被口水嗆着,一雙眼卻是亮如繁星,好奇問道,“皇上打哪兒學來的盛京土話?”
盛京話裏,‘老豬腰子正’是說一個人固執不聽勸。晨音來京城許久,慣常聽到的都是官話,倒是沒聽過鄉音。“你管朕那裏學來的。”
皇帝視線飛快掠過晨音黑亮的雙瞳,閃了一瞬。不動聲色的拉着她去到外間桌前,“快些用膳吧,下晌朕帶你去慈寧宮請安。”
按規矩,晨音封嫔後,理當去慈寧宮、壽康宮謝恩。可太皇太後近些年念佛喜靜,不愛後妃們叨擾,特地免了後妃們的定省請安。太後向來唯太皇太後馬首是瞻,自然有樣學樣。現下能有機會出入這兩宮的,整個後宮唯有佟貴妃一人。晨音心知肚明太皇太後不喜歡自己,所以從不去慈寧宮招嫌。也不知道皇帝今日突發奇想,要親自帶她去請安,究竟是怎麽個意思。晨音有心想試探,皇帝口風卻緊得很。-慈寧宮。晨音與皇帝前後腳入殿,正好太後也在殿中。待皇帝給兩位長輩請安過後,晨音跪在地上,畢恭畢敬的給二人行了套繁瑣的大禮。殿內靜得出奇,仿佛能聽見香爐新填的香料燒着時的聲音。過了片刻,才聽太皇太後淡淡喚了聲,“起身吧。”
晨音謝恩後,悄然站起身,退到右側斂目站好,聽皇帝與太皇太後這兩位天下身份最貴重的祖孫,如尋常人家一般閑聊家常。氣氛越是松散,晨音越不敢放松。她總覺得,皇帝今日對她表現出來的言語行跡十分怪異。這趟慈寧宮,絕非請安這麽簡單。又過了大概一刻鐘,外間宮女通報,佟貴妃來給太皇太後送抄寫的經文了。佟貴妃這趟,來得委實湊巧,因為太皇太後話裏,正好提及她。“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了。”
與對待晨音的冷淡态度不同,太皇太後熟稔招呼了佟貴妃去近前,垂眸看她新抄的經文時,不住點頭贊道,“你這筆字近來越發精益了,難為你每日料理宮務之餘,還能抽空替哀家給佛祖盡心。”
“每次臣妾送經文來,老祖宗說的話都差不離。如今啊,臣妾每次跨進慈寧宮前,都要絞心腦汁想,今日該如何回老祖宗,才當得起老祖宗這頓誇。”
佟貴妃笑眯眯嗔道,“老祖宗也心疼心疼臣妾,下次可別再說這些折煞人的話,臣妾笨口拙舌的,實在費腦子得很。”
晨音早就發現,太皇太後與皇帝這對祖孫,在看人方面,眼光十分相似,都喜歡面上熱鬧有鮮活氣,且坦誠不易拘謹的。佟貴妃既善察言觀色,又能言善道,放得開架子,對待太皇太後這個天下最尊貴的老妪,态度如對待家中長輩無二——敬重中不乏親昵。她得太皇太後喜愛,是意料中事。只見太皇太後虛點佟貴妃一下,笑道,“你若是嘴笨,那我這滿屋子裏的人,怕都成了啞巴。”
佟貴妃也跟着爽利發笑,方才還略顯沉靜的殿內,氣氛霎時活絡起來。坐在太皇太後右面的皇帝面上也挂着恰到好處的笑意,略側過身,瞥了眼紙上工整的簪花小纂。這才道,“能得老祖宗看重,貴妃近來确實精益不少,當賞。趕巧朕前日朕剛着人從庫房裏理出一對半人高的珊瑚樹,便給貴妃拿回宮去擺飾吧。另還有一方唐時傳下來的硯臺,也賜予貴妃。”
皇帝前兩天分明還在因安、敬二嫔的事暗自怪罪于她,這突如其來的賞賜,讓佟貴妃有些不安,立馬恭敬謝恩,“多謝皇上。”
“不必拘禮。”
皇帝目光落在佟貴妃身上,關切道,“朕看你近來似消瘦許多,可是宮務繁雜,分不開身?”
佟貴妃眉心跳了跳,心頭那股不安越發強烈,一口否認道,“六宮和睦,臣妾能費什麽事。前兩天皇上吩咐替宜嫔妹妹修繕翊坤宮的章程已拿出來,皇上可要聽聽?”
佟貴妃說這話,既是有意讨好皇帝,又暗自盤算把話頭轉到晨音身上去。太皇太後因福全而不喜晨音之事,是由她一手主導的,她心知肚明。若眼下太皇太後要挑晨音的刺,她便是遞了個由頭上去。哪知殿中卻無人搭她的話。皇帝兩指輕輕一敲,轉頭與太皇太後說道,“貴妃素來報喜不報憂,孫兒實在見不得她這般辛苦。不若讓惠嫔、端嫔、榮嫔等同貴妃一起協理後宮。如此這般,朕公務繁忙之時,貴妃也能替朕多往慈寧宮來盡盡孝心。”
果真如此!皇帝定是知曉了安敬二嫔之事有她的手筆,不便明面懲治她,引出後宮不睦的笑話,便提人上來分她的權。佟貴妃強顏歡笑,可漸白的唇色與輕顫的身形出賣了她。想為自己争一争,說句不辛苦,不必派人協理六宮。太皇太後卻先她一步,颔首稱道,“皇帝顧慮周全,很好。惠嫔幾個都是穩妥人,哀家也放心。”
佟貴妃不敢置信的看向太皇太後,不懂為何連她老人家也不幫她。而且,還似要徹底拆掉她的臺。但她終究是聰明的,驚怒過後,便沉了下來。再未露出什麽失态之舉,一言不發侯在旁側。“哀家上了年紀,耳朵也不好使。皇帝方才說惠嫔、端嫔、榮嫔,哀家可是聽漏了什麽?”
太皇太後目光落在晨音身上,今日第一次用正眼瞧了她。皇帝自然明白太皇太後的言外之意,擺手笑道,“老祖宗耳聰目明着呢,孫兒今日來是有事相求,帶宜嫔來請安不過是順便。這去年大封後宮,雖定了嫔位排序,可如今生了變動……”
皇帝微妙一頓,“這嫔位上的後妃增增減減。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後宮之事,還得勞請老祖宗示下。”
太皇太後聞言,靜靜望向眼前由她一手培養出來的年輕皇帝,面上無半絲異狀波瀾。“說起後妃排序,哀家倒是想起另外一樁事,前些日子皇帝你來請安時曾說過,有意仿照漢人,為諸位皇嗣列輩序齒。哀家年紀大了管不動事,讓你自己與大臣商議着來,不知現下如何了?”
“已初步定下,只等老祖宗過目。”
皇帝明顯是有備而來,很快便由顧問行碰了個描漆托盤進來,上面放着一張對折的紅紙,呈給太皇太後。“男嗣行‘胤’,女兒行‘容’。”
太皇太後阖目,沉了片刻,忽地睜眼笑道,“胤,子孫相承續也。容,盛也。皇帝這二字選得甚好。”
皇帝劍眉斜飛,笑着應了兩句。只聽太皇太後又問,“既定了行字,那序齒又是如何算的?”
皇帝笑意略淡,“前些年宮中子嗣多半夭折,若要序齒,難免致玉牒名錄混亂,現下自是按在世的皇嗣長幼排。”
這話,便是徹底把已殇的嫡長子承祜被排除在外,定下了惠嫔之子保清的長子地位。“皇帝可是想好了?”
“自然。”
太皇太後略略颔首,說道,“既然如此,那皇帝剛才提到的嫔位排序,也能定下了。安嫔雖深居儲秀宮養病,但仍是衆嫔之首。敬嫔病逝,第二的位置空出來了,便由……”
太皇太後似覺得為難,推了推額心,低聲喃喃,“惠嫔、皇長子生母。”
說是獨自低語,那聲音卻是不大不小傳到了每個人耳中。這個瞬間,晨音恍然明白過來什麽。悄悄擡眸望向皇帝,很巧,他也正朝她看來。殿中央擺放的三角鎏金紋鶴香爐冒出縷縷白煙,把他臉上的棱角盡數模糊,有種淺淡的溫柔。“罷了。”
太皇太後呷了口茶,緩緩說道,“宜嫔出自舊都盛京,已故孝昭皇後在世時,曾有意封宜嫔為嫔,最後因故擱置。前些日子皇帝既賜了她翊坤宮居住,哀家索性也來個錦上添花,也算圓了孝昭皇後的心願。敬嫔的位置,便由宜嫔頂上吧。如此,還能省番功夫,餘下幾個嫔位便不必再調動了。”
宮中呆久了,人人都說得一口真真假假的漂亮話。若不是晨音知曉青梧為何芳魂早逝,定會被太皇太後這幾句感懷言語迷惑。晨音心頭哂笑,面上卻是分毫不顯。佯裝出滿面惶恐,往地上一拜,急切道,“臣妾入宮時間短,資歷淺,萬萬當不起太皇太後此般擡舉,還請太皇太後收回成命。宮中惠嫔、端嫔等幾位姐姐,那個都比臣妾有資格提上去。”
這本就是一出半真半假試探戲碼,晨音無須演得多投入,只要會順應當下情形走便可。果不其然,待晨音‘誠惶誠恐’的把慣常套話說完。太皇太後半支着頭,用那雙洞察世事的眼掃她一瞬,又轉到皇帝身上,良久才意味不明的“嗯”了聲,“算是個踏實孩子。”
太皇太後又道,“既你百般推卻,倒是不好再為難你。罷了,那位置便讓惠嫔頂上去,這樣保清面上也好看。宜嫔便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列在最末吧。皇帝以為這般如何?”
皇帝颔首稱贊,“老祖宗處事向來公允,自是極妥當的。”
“就你會說奉承話。”
太皇太後嗔怪道,“哀家有幾句話想單獨與皇帝說,你們先下去吧。”
-晨音随衆人一齊退出殿內,本欲直接離開慈寧宮。顧問行卻悄悄上前一步,請她稍等片刻,皇帝過會子會親自送她回宮。兩人這番動作動作自是逃不過佟貴妃的眼睛,佟貴妃似笑非笑,“妹妹好福氣,這才侍寝兩日便得如此盛寵,實在讓姐姐心生羨慕。若妹妹早入宮幾年,誕下皇嗣,今日應更貴不可言。”
這話看似豔羨,卻難免有挑唆、捧殺的嫌疑。畢竟依太皇太後的說法來看,晨音之所以輸給惠嫔,屈居衆嫔末座,皆是因為沒有子嗣傍身的緣故。再者,區區一個嫔而已,何談貴不可言,不是捧殺是什麽。宮裏女人的機鋒,總是這樣,半遮半掩。說一句話要在肚子裏轉個百十來回。晨音一向不喜歡這樣的口舌之争,不過對象是佟貴妃,就另當別論了。“貴妃說的哪裏話。”
晨音面上帶着羞怯笑意,卻難掩眼角眉梢搖曳生輝的春光。“未入宮前,臣妾便聽家中額娘講過,子嗣一事既講天合,又論緣分。不論早晚,該來的總會來。譬如哪位烏雅答應,便是個有福氣的。她從前在娘娘的承乾宮伺候,想來,娘娘的承乾宮定是塊福地了……”
晨音點到為止。對付心思多的人,只需在她最忌諱的地方,給她起個頭,再丢下些似是而非的暗示。然後便能作壁上觀,看她疑心生暗鬼,自己把自己繞死。這樣,可比指責唾罵來得痛快多了。佟貴妃聽聞晨音的話後,面上仍是繃得住,可那雙眼,卻倏然濃黯,沉得能擠出水來。她定定看向晨音片刻,晨音笑吟吟地與之對視,寸步不讓。片刻之後,佟貴妃唇角也擠出一絲笑,言道自己宮中還有事,轉身離開了。坐上轎攆,簾子一遮,佟貴妃的臉登時拉了下來。她既覺得宜嫔是因孝昭皇後,在暗諷她做了惡事,損了子嗣運道。偏又忍不住順着這話多想。她知道宜嫔額娘鈕钴祿氏,那可是接連産過三個嫡子的,這般福氣,平時宮宴之時,也沒少聽人提及。鈕钴祿氏的話,說不定真有幾分道理……她比皇帝還年長幾個月,眼看宮中年輕貌美的新人一茬接一茬,她說不急是假的。而且,現下後位虛懸。她若有子,也不至于走得這般步步艱辛。可她入宮十多年,與她同年選入的妃嫔,只要得幸過的,幾乎都誕下過皇嗣,雖未養大,但總比她多年來肚子半絲動靜也不曾有要好。因孝昭皇後的事在前,她也曾疑心自己被人動了手腳。私下細查驗過,并未發異狀。難道真是傷了天和!佟貴妃驚出一身冷汗。腦中閃過許多稚童的臉,有男有女,或玉雪可愛,或機靈福氣,可這些稚童有個共同點——面色青白,雙目緊閉。都是這些年,宮中夭折的皇嗣。夜間孤枕入睡時,她沒少夢見過這些大大小小的臉。可她從來不懼——後宮中哪有什麽好人,譬如惠嫔之流,手腳比之她也幹淨不到那裏去,不也生了好幾個孩子嗎?對了,宜嫔方才說到她的承乾宮是福地。宮中大殿興建之地,自是風水上佳。那為何她住這麽多年一點未承其好處,反而是烏雅氏那個奴才,一來便交了鴻運。莫不是——烏雅氏與她相克,擋了她的運道。這個理,倒不是說不通。別的暫且不論,單說這次她被皇帝分權,便是因烏雅氏而起。若烏雅氏未去窺視敬嫔,發現敬嫔裝病逾矩,然後巴巴地把消息遞給她。她也不會想着借力打力,一石二鳥除掉安嫔。誰知最後反倒落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佟貴妃不願承認自己多年無子是污糟事做太多,下意識把一切推到烏雅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