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成功給佟貴妃添完堵,晨音心情委實不錯。含笑立在慈寧宮游廊檐下等皇帝出來,順便瞧瞧幾個宮人布置盆景。大概過了半刻鐘,湯嬷嬷輕喚了晨音一聲,示意她回頭。一名身着藕粉衣衫,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懷抱一捧秋海棠的快步朝她走來。停在距她兩三步的地方,氣息不勻的躬身行禮,“玉琭玳請宜娘娘安。”
來人正是兩歲時被皇帝收為養女的恭親王長女玉琭玳。因她被撫養在慈寧宮與壽康宮兩宮之間,這兩宮主子平素都不愛露面,她也大半時間關在宮內陪伴長輩。晨音入宮快一年了,見她的次數卻湊不齊一個巴掌數。“大公主不必多禮。”
晨音扶了小姑娘胳膊一把,無意牽動了小姑娘單薄的衣袖,雪白小臂上,幾道紅痕格外惹眼,約摸是被枝丫劃傷的。晨音頓了一瞬,若無其事的松開手,低頭柔聲問道,“大公主這是給太皇太後摘的花嗎?”
太皇太後自皇帝親政後,無事可做,閑來愛莳花弄草。“是。”
玉琭玳小臉上湧着兩團紅暈,咬着唇,悄悄擡頭看晨音。黑亮的眼眸裏,忐忑之意十分明顯。大抵,是在緊張自己上次在壽康宮小花園偷吃糕點,被晨音瞧去的事。晨音心底嘆了聲,安撫性的摸摸玉琭玳額上碎發。見她衣衫實在單薄,也無意多留她說什麽,只柔聲道,“好孩子,外面風涼,快進殿去吧。”
玉琭玳聞言,又偷觑了晨音一眼,這才急匆匆的抱着花走了。晨音望着她的背影,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說來好笑,外人都道龍子鳳孫,天潢貴胄,命好。殊不知,這宮中的孩子,特別是那些沒親娘照拂的,幼時過得也許還不如一般的富貴人家。不可過飽,不可過暖,小小年紀,還不怎麽知世事,便要先學着‘讨好’二字。晨音在外面又站了會兒,才見皇帝出來,喜怒難辨。兩人對視一眼,大庭廣衆的,又在長者的宮室,便是有話也不能直接在這說道。各自上了攆轎,走了好長一段,直至永壽宮外的長街,皇帝才叫了停,晨音也從後面的轎子出來。兩人原是一前一後的走在長街,後來也不知怎地,就變成了皇帝牽着晨音,慢悠悠的往回走,宮人們落後了大概十餘步的距離綴着。伴着細細碎碎的腳步,晨音低聲問,“皇上拒不提前給我透信兒,不擔心我在太皇太後面前不識擡舉麽?”
“若提前告知你,你演得不像怎麽辦?”
皇帝牽着唇角笑起來,悠然道,“再說,這不什麽事都沒有。”
晨音不太滿意這個答案,追問道,“萬一呢?”
“沒有萬一。”
皇帝頓住腳,随手從晨音頭頂一比,笑得懶散,“瞧,比朕矮着一截呢。就算天塌下來,也是朕給你頂着。”
去慈寧宮前,晨音便覺得皇帝憋着事兒。後來發現,果真如此。皇帝借機,以不授人以柄的方式,懲處佟貴妃,重新梳理後宮各方勢力,還順便讓她在太皇太後處過了明路。今日她主動推辭頂替敬嫔位置,甘居衆嫔末位,看着吃虧了,深究起來,卻是撿了個大便宜。不為別的,只為太皇太後誇她那一句“懂事”言下之意,便是太皇太後不會再與她計較過往的事,故意打壓她。從今往後,她是浮是沉,全憑本事。這,完全源自皇帝的刻意成全。若是她自己來請安,太皇太後怕是理都不愛理她,更遑論試探提及讓她頂替敬嫔位置的事。可因為她是皇帝百忙之中,親自抽空領着來的,滿後宮中獨一份,太過特別。對于太皇太後那種習慣掌握全局的人來說,她便有了需得留心之處。難免,想出手試她一試。既是試她的心性為人,也是試皇帝帶她去慈寧宮,到底是怎麽個意思。她很順利過關了,只是不知皇帝……晨音拿不住皇帝被太皇太後單獨留在殿中說了什麽,畢竟皇帝從殿內出來時,那臉色瞧着可不像是高興的。躊躇片刻,晨音忍不住委婉問道,“方才我在外面站着,沒見宮人進去換茶,皇上口渴嗎?”
皇帝看穿晨音的小心思,哼了聲,“你認為宮人不敢進去奉茶,是因為朕在裏面被老祖宗責罵?”
看他這反應,八成是沒事。晨音松了口氣,随口道,“這不是怕皇上受委屈。”
若是皇帝受了氣,她今日可等當心點。皇帝顯然理解到別處去了,唇角一個勁兒的往上揚,口氣卻很是雲淡風輕,“些許小事,朕自能處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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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裝上了!晨音一言難盡的頓住腳,斜觑皇帝。皇帝也随之停下,自發把晨音的眼神讀為感動。佯咳一聲,突然湊近晨音,做賊似的輕聲道,“沒你想得嚴重。朕自幼由老祖宗撫育長大,老祖宗的胸襟眼界,遠非那些凡俗老妪。若朕只知事事遵從長輩,毫無城府己見,她怕是第一個惱的。如今日這般,朕偶然與她過過招,也能供她閑暇之時,有個能琢磨的事兒。畢竟是上過朝、議過政的,心思不同普通富貴人家的長者。日日莳花弄草,這般閑下來,別把人給悶壞了。”
-京城的秋夜,床上墊着厚褥子,再擁一床蓬軟的錦被,正是好睡的時節。晨音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不僅是因為被窩被人霸道的占去大半,她身子被人摟在懷裏,手腳伸張不開。更重要的是,因為這占她被窩這人,白日說的那番話。從前幾十年,她一直清楚皇帝與太皇太後這對祖孫關系親密,卻從察覺到兩人的相處方式原來是這般意趣,皇帝也未曾向她透露過只言片語。因為于皇帝來說,他雖喜歡她。但那種喜歡,是基于為君的理智之後——她必須明豔爽朗,必須家世出衆,必須誕育子嗣。如此這般,才配得到他的喜愛。說難聽些,便是譬如逛鋪子買東西,她是皇帝從偌大一個後宮中挑挑揀揀留下來的——看着尊貴風光,也不過是物件一般的存在。高高在上的君王,會賞賜她很多金銀玉器,陪她看書說笑。當然,有時也會屈尊绛貴給她講講心裏話。但那都是在肚子裏反複思量過的,雖不乏親密,中間也實打實隔着一層防備。若要硬往傾心相待上套,未免可笑。更遑論是代她與最為敬重的長者過招,為她日後鋪路。今日在長街上,皇帝更是毫不猶豫的把自己如何與太皇太後相處講給她聽,甚至言語中還提及了長者的真實心性。絲毫不在意會損了天威,洩了皇家尊貴。又或者,她可能會投機讨巧做些什麽。話到最後,皇帝甚至還擠眉弄眼的撓了撓她掌心,得意的模樣像個剛辦了好事的孩子,沖她笑得毫無城府。這樣的皇帝,與從前太不像了。晨音翻了個身,隔着夜色注視熟睡的皇帝。不知是他刻意為之,還是不自知。反正,從皇帝的言行裏,她隐隐清楚了一件事——從前孜孜以求的,現在唾手可得。可她心中,竟是茫然大過欣喜。-皇帝像是要刻意坐實晨音的猜想一般,接連十來天,一直宿在儲秀宮,恩愛纏綿,情濃之時倒是把東偏殿內的陳設樣式熟悉了個一清二楚。皇帝平時用的東西,都是天底下頂好的,自然瞧不上晨音殿內工藝平平的屏風、妝奁臺、浴桶等。有心想給晨音全換了,自己也舒服一點。但念着南邊叛亂未平,宮中歷行節儉,再加上晨音過段時間便要遷宮,實在不易大張旗鼓,把晨音推到風間浪口上。皇帝心覺愧疚,每日來儲秀宮時,便偷偷在懷中袖裏揣些自己私庫中價值連城的珠釵首飾送給晨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治病莫非王臣。晨音起初覺得皇帝這類似做賊的舉動沒必要,況且她又不缺首飾。勸阻了幾句,皇帝左耳進右耳出,晨音也只能聽之任之了。到現在,杪春和湯嬷嬷兩個私下打趣她,都會故意猜皇帝今兒又送什麽。-日子不鹹不淡,轉眼到了純親王大婚前兩天,明日便是皇帝說好帶晨音出宮的日子。晨音早起心情便格外好,選花钿都比平常上心。還投桃報李,特地挑了一對皇帝前日送的南珠耳墜戴上。皇帝嘴上不說,實際上每次見晨音戴他送的首飾,眼角眉梢會不自覺染上笑意。晨音撫着耳上得南珠,沒等到皇帝下朝,倒是先把惠嫔宮中的傳旨小太監等來了。因近來惠嫔幾個被皇帝賞了協理六宮之權,翊坤宮的修繕事務恰恰分給了惠嫔。惠嫔料理宮務是把好手,這還不足半月,翊坤宮便整修得差不多了。小太監此來,是奉命請晨音前去驗收是否符合心意的,若是不合,當再改之。惠嫔一番好意,晨音自不能拒絕。況且,晨音近來本就在找機會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