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風十裏
羅子君今天下班早,回來的路上,順道去便利店買了點兒酸奶,家裏咖啡喝完了也要添置,結賬的時候看到收銀臺旁邊的貨架上有新款棒棒糖,想了想就挑了幾種水果味的每樣各來兩根。
還有創可貼也用完了。
想到家裏小朋友膝蓋上那個傷口,他忍不住皺眉頭。
羅子君家裏的小朋友叫都城易,小名嘟嘟,瓷白的皮膚,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圓滾滾的像個糯米團子,還有兩甜甜的酒窩,長睫毛扇子一樣忽閃忽閃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有聽力問題——先天缺失一個耳蝸。
都城易原本是羅子君大學學弟徐晨在福利院的小友,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借住在羅子君家,一開始羅也沒打算把小孩長留着,畢竟他一個單身大齡男青年,老帶着個孩子也不是事兒,不過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這孩子倒是放不了手了,捧在手裏怕壞含在嘴裏怕化,喜歡得不要不要的,就幹脆包了他讀書和吃喝拉撒的所有事兒,準備打長期抗戰。
有時候人和人之間,大小都講究個緣分,不管什麽樣的關系,緣分到了,就要順其自然。
都城易現在讀的是小學二年級,昨天回來校服的褲子破了,膝蓋上擦了很大一塊傷,雖然是用藥處理過了,看着還是挺嚴重的。羅子君問過小孩怎麽回事兒,他輕描淡寫說自己摔的。
“真的?”羅子君掰過他的腿細細上藥。
“嗯。”
小孩不再多說,羅子君也就不問了。
都城易7歲那年,因為生理缺陷的事兒被很多學校拒之門外,後來羅子君陪着他動了手術,植了人工耳蝸,又訓練了兩年多,現在他的溝通能力才勉強能跟上普通人的節奏,所以這孩子平時是不愛說話的。
羅子君也不在意,因為他早就把小東西常用的動作表情都記在心裏,現在哪怕小孩就眨眨眼睛,羅子君也能知道他在想什麽。
車開到小區剛停好,羅子君扭頭就碰上熟人。其實也算不上熟,就是他家小朋友的同學家長。
他和都城易現在住的這地方,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級學區房,地處市中心。都城易念的小學自然也是對口的,所以同學們大都是這周圍的居民,每天上學放學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時間久了家長們互相之間也都混了個熟臉,見了面難免就要八卦寒暄幾句。
“诶喲小羅啊,你們家嘟嘟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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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子君笑得風清月朗:“沒事小孩嘛,難免有摔傷的時候,下次就長記性了。”
他剛想道別,被那家長的下一句話釘在原地。
“诶話可不是這麽說,他老師确實太過分了。”
羅子君眯眯眼睛:“怎麽了?”
“你還不知道?我兒子都告訴我了,是他們體育老師那天叫都城易去拿快遞,結果小孩子摔了一跤,那個老師還罵他活該!你說說哪有這樣做老師的?”
晚上都城易從學校回來,就被羅子君扯過去問話:“老師為什麽說你活該?”
“跑太急,摔了快遞。”
都城易說得很簡單,但羅子君大概能聽懂。
摔了快遞就嘲笑他,這什麽老師,別做了吧。羅子君一生氣就要打電話,被都城易攔腰一把抱住:“不鬧。”
羅子君一愣,差點被他氣笑了,就去掰他的手,然而都城易好像是打定主意不想讓他和老師吵架,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纏住他腰。
“放手。”羅子君說。
都城易的手又緊了緊。
“都城易。”羅子君幹脆一把把小孩從背後撈到面前,捏住下巴迫使他擡頭:“要說‘別鬧’,不是‘不鬧’。”
“別鬧。”小孩毫不畏懼地直視羅老師眼睛,一板一眼地跟讀了一次。
“乖。”羅子君滿意地摸摸小孩的腦袋,又在他毛茸茸的發頂上啵唧了一大口。
晚上兩人吃完飯,羅子君思來想去,還是趁小孩洗澡的時候,找了他們班主任。
班主任回複說:“體育老師也是擔心同學在操場上跑。”
“他跑難道不是因為被叫去幫忙?”
等了很久班主任也沒回複,估計她是覺得這位家長有點小題大做。然而羅子君身為同行,只會為這種輕描淡寫推卸責任的态度羞恥,一怒之下拉黑她了。
都城易剛洗完澡,渾身熱得就穿了一件單睡衣,光着兩條腿“吧嗒吧嗒”跑進屋,
“大冬天不穿褲子,着涼!”羅子君順手在他白白嫩嫩的屁屁上響亮地給了一巴掌,又兜頭把睡褲丢過去。
都城易從頭上拽下來,捏在手裏,盯着羅子君的臉看了半天說:“手機給我。”
“不給。”
羅老師耍無賴就是心虛了。
小孩面無表情,手伸得筆筆直。
羅子君不情不願地只能交出去,一邊任命地蹲下去給小孩套褲子。都城易飛快解鎖,把他班主任拉回來,又把手機丢回去,全程撲克臉。
羅子君有點鬧心,他記得自己剛見到都城易的時候,他和其他孩子一樣,雖然聽不見,雖然有點內向,但眨巴着兩大眼睛的時候還是很可愛的,給他好吃好玩的就會笑,笑得春意盎然,笑得人心花怒放恨不得把天上月亮都摘給他。
所以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小酷哥的?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法出問題了?還是自己平時做了什麽不合适的事兒,讓孩子不高興了。
羅老師是大學老師,羅老師日常自負,對自己的專業能力從不懷疑,但遇上這小孩的事,他就拿不準了。
“你以前不這樣的,剛認識我的時候,你就愛粘我身上,怎麽扒拉都不下來。”
“你別不說話,我知道你現在能聽見了,裝病也沒用。”
“你說,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是不是外面有別的狗了?”
羅老師鬧起來真是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
都城易去廚房削了一大盤甜瓜拿進屋,又往羅子君嘴裏狠狠塞了一大塊。
“我愛你。”
羅老師嚼不動了,瓜含在嘴裏開始反思最近是不是該少給這孩子看小破劇。
“喏。”都城易遞過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羅子君不明所以:“給我的?”
小孩不吭氣兒,擡擡下巴示意他打開。
裏面是個漂亮的領帶夾。
羅子君突然想起來上個月他去外地參加一研讨會,匆匆忙忙結果在現場把一個用了很久的領帶夾掉了,還心疼了他好一陣兒。
原本他也确實打算要買個新的,沒想到被這小孩捷足先登了。
“你怎麽買的?!”
“老師代買。”被無辜冤枉的體育老師。
“那你錢哪兒來的?這玩意兒看着也不便宜。”
這個問題都城易就不願回答了,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再忍一忍,這個月馬上過去了,下個月有新的零花錢,他就能吃早飯了。
羅子君眯眯眼睛也不追問,抓過小孩吹了頭發就趕他去睡覺。
都城易抱着個小老虎的玩偶,吭哧吭哧爬上床,拍拍枕頭理理被窩,舒舒服服躺下不動了,羅子君在床邊坐下,小孩就悄悄從被窩裏伸出兩根手指牽住他。他又摸摸小孩的腦袋,俯身親他的眼睛。
“晚安小東西。”
“晚安羅老師。”
這孩子白天一聲不吭冷酷得像個殺手,到了晚上睡覺倒是黏黏糊糊一定要自己陪着。
羅子君關了燈,聽小孩在黑暗裏的呼吸逐漸平穩,他牽着的手卻一直沒放開過,掌心溫溫熱熱的,心裏也溫溫熱熱的。
都城易闖進他生命裏完全是個意外。
羅子君這二十來年,沒喜歡過女人,也沒喜歡過男人,日子是照樣過的,沒人能靠近他,他就和五姑娘常年厮混。
肯定也沒人對他表白,因為他邋遢,不修邊幅。明明有男神的顏值,男神的身高,男神的身材,偏偏喜歡穿菜場裏五塊錢一雙的拖鞋,一條洗得發白的大褲衩,亂糟糟的頭發,大冬天披個大襖,袖子一攏,要是手裏再拿個破碗,往馬路牙子上一蹲,沒準一天還能掙不少。
不過他也無所謂,他知道自己本來就寡情,無牽無挂的。
而且薄情寡義是有遺傳的,外加後天的家庭環境因素。羅老師懂情是個什麽東西,但他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其實不懂,因為自己總共也沒感受過多久正常的家庭氛圍。
他是南方人,母親是江南水鄉傳說中的大戶人家小姐,早些年傭人小姐司機吃個飯都能擺一大桌圓臺面的。後來那些祖輩的家産、金銀珠寶、連女人的高跟鞋旗袍,全都被帶着袖章的一把大火燒光了。
他們家就沒落了。
沒落之後他媽就嫁給了他爸,他爸是個海員,年輕時候果敢勇猛,英俊非凡。年紀大了,反而變得瞻前顧後,和他同輩的人都下海經商了,他沒敢,老老實實守着一份死工資,成天被老婆戳着脊梁骨罵沒出息,說我怎麽嫁了你這麽個窩囊廢。
所以他母親是千方百計一定要有錢的。
後來總算是抓到機會。
羅子君的外公年輕時候,也就是少爺的時候,資助過一個窮學生,去海外留學。那個窮學生後來發達了,吵着鬧着要回來報恩,要找他外公的家人後代,要把他們也送出國去。
他外公面子薄,也不知道什麽原因,死活賴着不肯去聯系那個發達的留學生,老頭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就去了,人家一口答應把這三個恩人的後代送出國好好供着,把老頭氣得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世了。
去世以後,羅子君的媽和兩個舅舅,拿着老頭單位給的十幾萬喪葬費,連個墓地都不肯買,幾千塊錢按了個壁葬草草了事就準備出國。
出國前還吃了頓飯,飯局上幾個人笑稱“爸爸總算是發揮了最後一把光熱,用最後一筆錢請我們吃了頓飯。”
還在上高中的羅子君當場把菜盆子扣他舅舅頭上,轉身就走,從此再沒參加過家庭聚會。
當然也沒跟着他媽去國外。
人心涼薄。他寧可自己一個人在國內。
沒什麽喜歡也沒什麽害怕的。
對,沒什麽害怕的,生老病死牛鬼神蛇神魔妖道他都不怕,都不上心。
為什麽呢,因為他是個“怪物”,這是他的另一個秘密。
羅子君從小就能看到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別人看不見,所以家裏人老覺得他滿嘴跑火車,撒謊成性。
三年級的時候,他每天上下課坐公車經過一條街,總能從兩棟老房子中間看到一尊頂天立地的觀音像,手裏的雨露瓶都一清二楚的,背後有個巨大的山洞。神奇的是,不管公車開得多快,那觀音總是正面對着他,小朋友一點沒覺得這事兒奇怪,還以為這老房子後面有一座公園,但是觀音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他就每天默默和觀音打招呼,早上好,晚上好,偶爾還會在心裏聊聊天,今天學校的午飯特別難吃,今天考試又考砸了等等等等。
有次他對父母說起這件事,母親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他們告訴他,那條路上是沒有公園的。但是那輛棟房子的後面那塊空地,以前出過一樁很大的命案。
至于為什麽是觀音,他們不知道,羅子君更不知道。
後來再大一點,他又能夢到各種奇奇怪怪的事。
羅子君的小嬸兒早些年得了胃癌,但有一陣子經過積極治療,情況好轉很多了,人也可以下床走動,定時體檢的時候,癌細胞也幾乎沒什麽擴散跡象,全家喜氣洋洋的。
後來有次,市裏開了個博覽會,他嬸兒就興致勃勃和年輕人一起去排隊,一天八九個小時地看。結果博覽會結束羅子君就做了個夢,夢到他已經去世很久的爺爺坐在一輛公交車上來接嬸兒了,他爸把他嬸兒送上的車。
他醒過來覺得有點害怕,把這夢告訴他父母,他父母吓得七魂飛了六魄,捂死他嘴巴讓他什麽話都不能說,結果第三天他嬸兒就送醫院了,癌細胞擴散全身,沒出一個禮拜就死了。
之後還有零零種種的,他大嬸兒的死,他外公的死,他隔壁鄰居上吊自殺等等,甚至他認識的一條狗老死,他都能夢到。
他爸媽什麽都不讓他說,一遍一遍告訴他這就是一個無聊的夢,是他的幻覺,一聽見他說“我又做了個夢”就恐懼到牙齒都在發抖,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妖怪。久而久之,羅子君就真的什麽都不說了。
所以他是不會跟着他媽去國外的。
畢竟他覺得他媽也不想讓這只“怪物”擾了自己的後半生清靜。
而且他一個人住着也挺好,舒坦自由,反正他有錢,有很多的錢。
南方大宅院随着他外公的去世被變賣了,賣出的大筆錢三個孩子平分,外加他們自己家本來在市區就有兩套房子,全都留給了羅子君,加起來統共大概有好幾百萬。他爸媽去了國外之後,大概是因為內疚或者想補償,每隔一段時間就幾萬十幾萬地往他卡上打錢,他也從來不看,也不缺。
過陣子定期去查查,卡裏都快上千萬了。鬼知道怎麽來的。
他懷疑他爸媽在國外洗黑錢。
但管他呢,反正進了他口袋的錢,就是他的了。
後來進了大學,男生宿舍除了流行看小黃片兒,還流行看驚悚片,鬼片,去鬼屋。別人叫他他就去了,看着別人一邊叫一邊瑟瑟發抖成一團的樣子,他覺得有點可樂。
鬼不好玩,還是人比較好玩。
同學都笑稱他是個“老怪物”。因為作風老派,不喜歡運動不喜歡游戲不喜歡上網,更不喜歡唱K泡吧,只喜歡看看書下下棋喝喝枸杞茶早睡早起,活得像個老年人。
他倒是無所謂,反正“怪物”這個稱呼他從小聽到大。
大概是睡得熱了,床上的小人翻了個身,把被子踢了,羅子君給他蓋上,把小細腿兒塞進去,沒多久又被踢開。如此反複了兩三次,羅子君就把手罩他頭上。
都城易就不動了。
羅子君勾勾嘴角,大怪物和小怪物,這組合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