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鍋蓋面
南方的夏天醒得很早,蟬鳴和絲絲入扣的熱風擾人清夢,和着汗黏黏糊糊貼在身上,很是不清爽。
羅子君半夜起來之後,就昏昏沉沉沒有再熟睡過,但也沒再做什麽連貫的夢,就那一點碎片翻來覆去的,折騰得他疲憊不堪。
于是他幹脆不睡了,坐到窗邊,翻出抽屜裏那本小時候用過的,已經有點泛黃的本子,把昨天夢裏的事兒都細細記下。從那兩人的樣子到說話的神态,他有點後悔自己不會畫畫,否則,一幅畫像可能會更直觀。
東方漸漸泛出魚肚白,他聽到自己背後有細細索索的聲音,回頭一看,小孩半眯着眼從床上爬起來,沒頭蒼蠅似的往地上瞅半天。
找不着鞋了。
床太高,腿又太短,沒法直接跳下來。羅老師走過去,習慣性地摸摸他頭,蹲下拿了鞋子幫他穿上。
小孩嘟嘟囔囔地說:“羅叔叔早。”
“早。”
倘若這時候有第三人在場,或者有個攝像頭,就能拍下羅子君看向都城易的眼神,是多麽柔軟和寵溺,和平時在外面吊兒郎當的糙漢子簡直判若兩人。
小孩去箱子裏翻了一套T恤和短褲,背對着羅老師脫下。沒空調的南方,才動了沒幾下就渾身都是汗,小孩扒睡褲的時候還有點迷迷糊糊,沒注意連帶着內褲一起褪下一半,露出半個白白嫩嫩的屁股蛋。
羅老師在背後眯縫着眼看:“發育得挺好,形狀優美。”
嘟嘟的動作一僵,恨不得竄到隔壁屋裏去,但一想自己是個男孩,這麽跑了實在像個姑娘家一樣扭捏,不合适,就只能小聲罵了句“臭流氓”,一路從脖子紅到耳根。
羅子君哈哈大笑,開心得像個使了絆還洋洋得意的二愣子,整個人像條大狗似的趴到小孩肩上,抱住他使勁揉搓。
都城易在他身下可勁兒掙紮,變變扭扭的,嘴角卻一直挂着弧度。
羅子君喘着氣兒悶聲問他:“醒了?”
小孩的肚子很合時宜地咕嚕嚕一陣兒叫,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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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老師又親親他腦袋,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走,帶你去嘗嘗我們這兒有名的鍋蓋面。”
外頭七點不到就已經驕陽似火,羅老師鎖了門,看到迎面走過來兩個地痞流氓樣子的青年人,他迅速回身把小孩擋在背後。
“呦,羅老師早啊,有空回來看看了?”
小孩乖乖抓着羅子君衣角,大氣不喘一聲。
地痞流氓是鎮上某個房産開發商養着的,那個開發商是塊黑心棉,仗着和上面兒有點交情,強買強拆的勾當這些年幹了不少。前段時間,他們這片兒還因為這人強占地皮的事兒,差點鬧出人命。
政府在這片有發展規劃,未來二三十年,前景一片看好。但這片留下的很多都是家宅基業,幾十年上百年的命根子都紮在這兒,哪戶人家肯輕易出讓,你出再多錢也是白瞎。
可惜商人都是逐利的,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錢不能解決的,他就用武力。老人以死相抗,最後落得個終身殘廢。
當時這事兒還上了當地社會新聞的頭版頭條,結果第二天就被撤下,最後也就賠了點錢不了了之了。
再後來,那人就把眼神兒對準了莊家這棟宅子。
說起來這棟宅子似乎是兩百多年前修繕的,用了大量昂貴的木材和進口琺琅,很是金貴,再加上當時關于宅子的主人,也就是羅子君的祖上,在坊間也有一些離奇的傳聞,所以這宅子在當時當代也是引起不小轟動的。後來雖然家族沒落了,但是祖宅的氣韻還在,政府本來好幾次想征了去做文物單位作為景點供人參觀,羅子君一直沒同意。
就因為他覺得這宅子還有故事沒完,有些東西充公了,就散了。
結果那個地産商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就派人過去問他征地,說是要開發做酒店項目。
文化遺産不同意,開酒店掙錢羅老師更不會舍得。
所以就給他們吃了好幾年的閉門羹。
那夥人軟硬兼施也沒能把宅子從羅老師手上搶走。
幾個社會青年褲子垂到半屁股,大花臂晃啊晃的,瞅了眼躲在羅老師背後的小孩:“羅老師孩子啊?還挺好看。”
羅子君又一擋,把都城易遮了個嚴嚴實實:“忍你是我脾氣好,你要把心思動到不該動的地方,盡管試試。”
大概是那兩人也從來沒見過不修邊幅的羅老師突然變臉,露出少有的陰沉兇狠,當場愣住了,轉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麽,就罵罵咧咧走了。
小孩拉拉羅叔叔袖子,羅子君拍拍他肩:“沒事兒,他們都怕我。”
“為什麽?”
為什麽要怕?羅老師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羅子君一邊拉着都城易往外走,一邊回憶:“因為啊,我小時候,這兒出過一樁很大的命案,人死了找不着屍體,很多年都沒破,那時候我還小,有一回看到報上又把這新聞翻出來,就很奇怪,因為我明明曾經在每天放學那段路上見過那男的,結果我就把他們帶去那地兒,那人的屍體就被挖出來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所以他們說我是怪物,都怕我,反過來就意味着,我說什麽他們都信,做什麽他們都害怕。”
恐懼是把雙刃劍。不能消滅讓自己害怕的源頭,就會被他折磨得夜不能寐。
小孩捏捏羅子君的手,用小臉去蹭他的胳膊:“不難過不難過。”
羅子君回捏一把,沒有答話。
羅子君帶都城易跑到老街上去找那家最好吃的鍋蓋面。
這塊地方升級改造之後,一夜間冒出來很多賣面條的店,一律都叫“特色鍋蓋面”,一律都號稱自個兒上過電視推介,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咔嚓”一刀斬的就是新客。
但羅子君知道巷子深處,有家幾平米的小店,開了十幾年,一直都這樣,沒裝修也沒擴建,也沒打什麽廣告,做的都是老顧客的生意,前陣子他回來的時候還在。
那家店的面特別好吃。
早上去得早,店裏還空蕩蕩的。白牆上孤零零挂着一塊簡陋的菜牌,面都是尋常種類,大排、鳝絲、肥腸、牛肉、牛雜等等,價格也基本都在20左右,公道。
店裏的地板剛拖過,腳下有點濕漉漉的。大堂裏一個人都沒有,倒是後廚已經有絲絲熱氣冒出來,連帶着一股子誘人的香味。
“崔叔!”羅子君喊。
叫了兩遍,裏屋傳來一聲洪亮的“诶!”
跑出來一個體态微胖的中年人,在圍裙上擦着手。看到羅子君,眼睛一亮,渾身都透着高興。
“诶呀小羅來了!來來坐坐坐。”
店主給他拉了椅子,羅子君喊別忙他自己來就行,又帶了都城易去看鍋蓋面的精髓。老板這才注意到羅老師身邊還跟了截兒小尾巴。
“這是?……”
“就是我之前和你提過的小朋友。”
“啊,是他啊,哎真可愛,虎頭虎腦的一看就聰明。”老板盯着都城易看了半天,喜歡的不行,死活今天這頓面一定要他請客。
他給羅子君遞了支煙,羅老師擺擺手,店主大概是猛然想到有小孩在,就又把煙放回去,嘆了口氣:“哎,我孫子要是在,應該也差不多這麽大了。”
話題有點沉重,羅子君只能假裝帶着都城易去拿調料,活躍一下氣氛。
牆邊的邊桌上一溜放這蔥花、香菜、韭菜、蒜末、辣椒、醬油、麻油,就像火鍋似的可以按個人喜好調味。
選完了交到後廚和着面一起煮。
小孩特別好奇,墊着腳尖兒扒着竈臺邊上直往鍋裏湊。
羅子君抓着他:“別真掉進去了。”
很快鍋蓋和面就一起在鍋裏翻騰,捧回碗的時候,香味撲鼻色澤澄清。手工面前幾口還帶着點嚼勁兒,越往後吃越順滑。
就是這天太熱,都城易一邊吃得稀哩呼嚕,一邊顧不上滿頭的汗,羅老師就抓着紙巾伺候他。
“好吃麽?”
“嗯!”
小孩來不及說話,只能猛點頭。
“我聽說,東頭趙家那幫孫子又來找你麻煩了?”
“嗯,剛才還來門口堵我了。”
老板啐了一口:“不要臉的東西,遲早有報應。”
這句話羅老師是贊同的。俗話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自己小心點兒。”
羅子君點點頭,話在嘴邊轉了半天,又問:“你兒子……”
“找不着,哎,這麽多年了,我也看開了。能怪誰呢?無非就是命不好。”
羅子君本來還想岔開話題聊兩句,調節一下氣氛,店裏忽然來了新客,老板擺擺手到後廚去了,背影看着有點佝偻。
羅子君輕輕對都城易解釋:“這店主有個兒子,早些年據說曾經沒結婚生了個孩子,和家裏鬧得天翻地覆的,就跑了,聽說孩子也死了,反正沒人知道,店主這些年一直不肯關店也就是因為這個,他心裏記挂,老覺得他兒子還會回來。”
都城易吃飽了眨眨眼睛,小肚子挺得圓滾滾,羅老師一邊笑一邊幫他刮下嘴邊的蔥花。
“好吃麽?”
“嗯!”都城易點點頭:“我剛才學會了!回家我做給你吃!”
小孩說得認真,也別管他是不是真能做出來,光這話就聽得羅老師心裏熱騰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