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麻辣鹿頭

兩天後,羅子君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

他在電話裏說自己姓姜,是誰一目了然。

其實羅子君一點都不意外,自從公園匆匆一別之後,他就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因為那天後來他又偷偷觀察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在他們離開之後,又對着都城易的背影發了好一會兒呆,一直到身邊的女人幾次三番催促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他肯定是意識到什麽了,大概這就是做父親的直覺,是割舍不了的血脈親情。

“你好。”羅子君彬彬有禮。

電話裏男人告訴他,自己是因為前兩天接到公安局通知,才知道自己還有兒子這麽回事兒,他在電話裏嗫嚅着說:“我和他媽媽,分開之後……就……沒再聯系過。”

男人的口氣聽上去不溫不火的,和他表現出的氣質很像。

感情的事,外人不便多加評論,羅子君就繼續聽着,男人又拿他的感情史解釋了半天:“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被……被丢到福利院,還已經長這麽大了,我要知道……我……”

這人說話太不幹脆,黏黏糊糊的把自己這段為期不長的爛桃花裏裏外外地重複,羅子君好幾次想打斷他,告訴他你的感情故事我真沒興趣,但電話那頭的聲音聽着有點哽咽,悔恨也是發自內心的,羅老師就不忍心了,只能把手機擱桌上開了公放,一邊忙別的事兒去。

悔恨有什麽用呢?他已經錯過了都城易最寶貴的幾年,不是有那句俗話麽?這世上若有後悔藥吃,還要警察做什麽。

當然羅老師也不會多說什麽,只在他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補上一句:“我理解我理解。”

然後等着男人結束他的長篇大論,抛出最後結果。

“羅先生,我很感謝你這麽多年的養育,還有這個耳朵,都是我的失職,看到他現在這麽好我真的,特別高興,對你,對他,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補償什麽。”

羅子君淡淡說:“也不是你本意,你不用過分內疚。”

大概是終于感覺到羅子君的客套,男人在電話那頭停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開口:“……能不能讓我見見兒子?”

這是一個與愛子失散多年的父親,發自內心的、最真誠的期盼,于情于理都應該滿足。

羅子君坐床沿邊上接電話,手指摩挲着床單,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快把純棉布料摳出一個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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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但站在我的立場,肯定要先和嘟嘟溝通清楚,尊重他的意願。”

電話那頭連聲說:“當然當然,我等你消息。”

兩人又聊了一陣,羅子君和他分享了不少都城易小時候的趣事,還有小孩的習慣。

男人說:“聽得出來,你真的很喜歡他,很用心在照顧他,我真的很謝謝你。”

這話擱進羅子君耳朵有點不舒服,本來論先來後到,怎麽也應該是自己和小孩的關系親密些,領地意識讓他覺得,論感謝大概也應該是他謝謝這男的能勇敢承認自己兒子,然後風輕雲淡各走各路。

現在怎麽好像自己反而是那個局外人。

羅子君不爽着,就回了句:“他進我門,就是我的責任。”

豈止是責任,簡直是最甜蜜的負擔。男人壓根沒品出這話裏的另一層意思,還在傻兮兮地說是,羅子君也懶得解釋。電話聊到最後快挂斷的時候,羅老師忽然想到,這人既然姓姜,對姜子苓的事兒不知道知道多少,于是他問:“姜先生,冒昧問一下,你對你們族譜上的事兒了解多少?”

男人說:“如果你問的是我祖輩的事兒,我倒真不太清楚,因為我小時候在外地上的學,和家裏人相處時間不長,大學畢業之後才回去的,就隐約聽我爸說過我們家很久之前,有人是在皇宮裏行醫的。”

羅子君心裏咯噔一聲,那就錯不了,對上了。

他不動聲色地說:“如果你想起任何有關的事兒,請及時聯系我。”

“好,啊,還有,我真的很想見見兒子。”

挂了電話,羅子君在門口看到一抹影子一閃而過,像只受驚的兔子。

羅老師嘆口氣,心情有點複雜。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父親要見自己親生的孩子,這都是理所當然的,說到底他一個外人有什麽資格阻攔。

一個“外人”硬生生讓羅老師心裏一空,矯情的不行。

那私心呢?出于私心,羅子君當然是不想讓他們見面,剛才男人電話裏的口氣他也聽出來了,七分歉意,三分試探,今天試探的是羅子君的态度,下次見面試探的就是小孩的态度,按正常邏輯發展,見面之後,大概還會提出讓都城易回歸家庭,只要這男人能擺平現在的家。

看都城易對他父親的态度,也是不反感的,那他是不是會答應回到他父親身邊?

羅子君不敢想,也不想去想。這個家,兩人一起熱熱鬧鬧住了六七年,飲食習慣到生活起居,都已經熟悉得像是彼此的左右手。冬暖夏涼,秋收冬藏,不管他人在哪兒,跑再遠,也從來不會孤獨寂寞,就像風筝一樣知道線的另一頭有人牽着,惦記着,家裏也總有個人在等着,候着,給他亮着燈照亮回時的路,這顆心,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如果有一天,這根線斷了,燈滅了,人消失了,他回到這屋子的時候,該是什麽樣兒?不是活不了,但這兒,它就該是一棟冷冰冰的房子了,沒有溫度,不是家。

但這事兒歸根結底還是要讓小孩自己做決定,就像羅子君剛才在電話裏告訴那男的,不管小孩做什麽決定,他們都要尊重他。

這是羅子君最後的溫柔。

羅老師把臉埋在手心裏,狠狠搓了搓,把眼眶裏的熱度按回去,開了門。

客廳裏,都城易端着盤水果局促不安地站着發呆,對上羅子君的眼神,小孩抖了一下。

羅子君說:“你爸剛打電話來了。”

小孩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說想見見你,可以的話,還想補償你,你想去嗎?”

羅子君每說一句,小孩低垂的睫毛就眨一下。

他沒擡頭,也沒回答,羅老師就靠近一步,把他圈在身體和沙發中間,讓他避無可避。

小孩跌落在沙發上,捧着盤子的手都在抖,但羅子君不依不饒,加重語氣又問了一句:“你要去嗎?”

羅老師的心也在發顫,等待時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小孩的每一個呼吸對他來說都像是酷刑,是臨刑前的最終審判。

其實都城易也在積蓄勇氣,剛才的羅老師房裏的那通電話,他聽得一清二楚,羅老師沒拒絕,只說讓他決定,這什麽意思,他心裏也門兒清。

半晌,都城易終于仰起頭看着羅子君,眼裏有水光閃爍。

他說:“我能……就見見他麽?我想和他說兩句話,但我不想住過去,我想,我想繼續住這裏。”

羅子君認真地聽着小孩說的每一個字,恨不得用刻刀镌刻在自己心上,胸口有團棉花,堵得他又酸又澀,喉頭滾動卻半天回不出半句。

小孩小心翼翼地等了半天,看羅老師沒回音,又小心翼翼地問了句:“行嗎?”

羅子君穩了穩情緒,緩緩吐出一口氣,他閉閉眼,蹲下身,額頭對額頭,鼻尖對鼻尖:“當然可以,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

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守着你一天。

都城易鼻子發酸,他把臉埋在羅子君頸窩,又伸手摟住他脖子:“說話算話。”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羅子君覺得頸窩傳來陣陣濕意,小孩埋着頭“嗯”的這一聲,雖然聽起來悶悶的,卻無比軟糯,乖巧甜膩地像在他心口撒了一大勺蜜糖。

兩人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心口貼心口,像是有千萬頭飛馬在奔騰,跑出“噠噠噠”的節奏,都城易耳根有點燒。

羅子君又去親小孩的耳側,嘴唇貼着柔軟的發絲落下一下又一下的吻。他每親一下,都城易的手指就動一下,這種帶着憐愛和珍惜的吻,以前也有過無數次,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就是不一樣了,小孩覺得自己心裏有什麽東西正在覺醒,蠢蠢欲動快要破土而出。

越來越藏不住了。

都城易一頭栽進房裏,靠在床上發呆,他掏出手機想找徐晨聊聊最近自己的反常,但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了,點開微信,聊天窗口打了一大段字,又一個一個删掉。

“唉——”他一聲長嘆,剛準備掐了手機幹脆睡覺,屏幕又亮了,林小圓發來一張照片——是一張男人的背影,頭發火紅醒目。

林小圓說:帥吧?

都城易想了想,打從心裏覺得還是羅老師的青茬酷多了,于是認認真真回答:還行。

林小圓回了個翻白眼的表情:切,沒品味,你等小爺過幾天給你偷拍個高清炫酷的。

都城易盯着偷拍兩個字理解了半天,眼睛忽然瞪得老大:你跟蹤他?

林小圓:怎麽能叫跟蹤呢!我真是在為自己的終生幸福謀福利!

都城易忽得想到什麽,挺直腰杆盤起腿,深呼吸幾下:你真喜歡他?

嗯啊,不喜歡我閑的?

那,喜歡是什麽感覺?

林小圓足足沉默了半分鐘,突然甩了條語音過來:都城易!你老實交代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是不是情窦初開了!

小孩被戳中心事,一哆嗦手機啪嗒掉床上,又手忙腳亂地去撿。

林小圓一頓興奮完,又連發了好幾條語音:喜歡就是有種被雷劈中的感覺,胸口小鹿亂撞,噠噠噠的你懂嗎?

都城易聽完,覺得自己真要完蛋了,他豈止是小鹿亂撞,他的小鹿都要撞出腦震蕩了。

他稍微腦補了一下,覺得胸口有只鹿頭“嗖”的一下就飛出去了。

手機裏林小圓還在不依不饒地鬧騰:诶你快告訴我,你暗戀誰了?!

都城易剛要回他你想多了,忽然眼角瞟到房門不知道什麽時候半開了,羅老師雙手抱胸靠在門口,眯起眼睛看着他。

“晚上吃什麽?”他問,臉上有隐隐的怒氣。

都城易心裏哇涼哇涼的,脖子一縮順口就答:“麻辣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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