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瑾姮到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擦黑了,四爺的屋子被單獨隔了出來,除了太醫和幾名侍女,旁的見不到什麽人,以至于看上去很有些凄涼。蘇培盛将她引至門處,開口說道:“從前還是能喝下去藥的,昨天開始這藥也喂不進去了。太醫說王爺現在精神犯着糊塗,自己可能連生的意識也不知道了。格格您先進去看看吧,奴才就在這兒守着,有什麽事您喚我便是。”

瑾姮道過謝,便有小侍女上前為瑾姮綁上一條艾草浸過的紗布,包住口鼻,以防傳染。蘇公公見收拾停當,方推開門,把瑾姮讓了進去。

瑾姮甫一進屋,屋中濃濃的各種藥氣混雜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光線昏沉,四爺就那樣躺在裏間的床上。她直直的看着那個方向,亦步亦趨地度了過去。待靠的近了,才看見床上的人兒臉上沒有一絲生氣,森白的臉上雙眼緊閉。

她便哭了出來,蹲下身去握住了他的雙手,輕輕地開口喚他:“胤禛…胤禛……”這一開口便叫出了他的名字,極是自然,再沒了什麽等級禮數,此刻他終于只是她的夫君。

床上的人很久才有了反應,費力地睜開眼,模模糊糊的看見眼前的人,有氣無力道:“你…你怎麽…來了?”

瑾姮想要答他,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認着淚珠子往下掉。

胤禛像是忽而得了力氣,擡起手來撫上瑾姮的面頰,雖隔着面紗卻還是感受到了淚水的溫熱。他有一剎那的恍惚,恍惚回到了三十三年的時候,他在廊亭下為摔倒的她笨拙地拭淚。他此刻忽而生出了慶幸,慶幸自己當年賭氣的行為,或許是此生最正确的決定。今日,她便來了。

瑾姮依舊抽泣着,啞着嗓子說道:“我怕我今日不來,你是聽不到我那個答案了。”

胤禛很是想笑,此刻卻也只是彎了彎嘴角,道:“你既…來了…且…且說吧。”

“你要答應我,我說了你便要好好喝藥,使勁好起來。”

他本是想答她的,卻是沒有力氣了,只得眨了眨眼算作回應。

瑾姮見狀,握緊了手,聲音尤帶抽泣哽咽之意,“吾之思汝,姮之于胤禛。”

他有片刻的模糊,瑾姮柔軟的聲音卻還是流進了他的耳朵裏。他靜靜聽着,身心都松快了起來,極是舒心,比喝了千萬副藥皆要管用,心仿佛落到了實處,吾心安處是故鄉,他未看錯她。

素箋青紙,芄香籠鼻,驚鴻間不過數字:

見字如面 憶汝雪日肺腑之言,難有作答。不自同問:

汝言思慕于吾,之于何種?

妾之于王爺否

姮之于胤禛否

亦或幼年之思否

布爾哈蘇臺行宮空曠遼遠,素柯靜谧。因着病情嚴重,康熙前往納木生劄色地方時便讓四爺留下來靜養,于是寧靜安逸不少。瑾姮每日自熬藥到膳食皆不假人手,事必親為,衣不解帶侍候于榻旁。胤禛自瑾姮來的那日便強打起精神,凡是她端來的東西再難下咽也是吃的,加上行宮氣候濕潤,倒是一點一點也有了起色。

瑾姮時至今日方才有為人婦的感覺,自家的夫君,吃她親手做的菜,喝她親手熬的藥,精神好些時還能在院子裏一同賞會兒夏夜星空。二人表明心跡後,她所想要的不過如此。

這般過了一個月,胤禛的身子便漸漸好了。可二人皆是濃情蜜意時,便向朝廷扯了謊,只說還未好全,還要再将養上一段時間。康熙爺自是無異議,好生撫慰一番便準了。這樣一住便住到了十月,行宮裏泛起了寒氣,二人便盤算着返回京城了。

恪宜到的時候正是十月下旬廣布秋氣,萬物蕭條的時候,但她站在門處看着院子裏瑾姮蕩着秋千,四爺在後面慢慢推着,那是種簡單而又真正的快樂,于這暮秋之景像格格不入,心下便生了淡淡的悵然。

小祿子瞧着眼前的樣子,還是走過去通了報,二人這才停下來,瑾姮有些驚詫,萬是沒想到恪宜的到來。急忙跳下秋千。

恪宜換上了莊重的神态,王府裏直到現在接到的信報都是王爺還未痊愈,她心裏惦念的很,這才讓蘇公公遞了話,着急忙慌地趕了過來。可剛剛的那一幕,她心思細膩,是什麽都明白了的。她信步走了過去,與四爺莊重地見了個禮。

瑾姮亦是恭敬地行禮,語氣有些慌張。四爺上前一步,身子稍稍護住了她,開口道:“這段時間勞福晉費心了,我已無大礙,明後兩天便動身回去了。怕你記挂的狠,來就來了,到時一起回去便是。”

恪宜道:“如此我便放心了,看來瑾姮妹妹照顧的很是妥帖。一路行來有些乏了,就不打擾爺和妹妹說話了。”

四爺點了點頭,吩咐小祿子好生伺候福晉,便也散了。瑾姮沒了興趣,二人便也回房了。

“你怎不與我說一聲福晉要來,害的我吓了一跳。”瑾姮嗔道。

四爺喝了口茶道:“無事,福晉不是外人。”

瑾姮微愣,是啊,胤禛與她才是夫妻,自然不是外人。自行宮以來,她忘卻身份地位,與他琴瑟和鳴。可如今,一切還是要回到原位,終究王府才是她的生活。

晚間的時候,瑾姮獨自在房裏收拾東西,她的還有胤禛的,歸雜混亂着放在一起,她臉上不禁帶了笑意,像是凡間的夫妻,沒有那麽大的房屋安置,就這樣亂在一起也是不錯的。

正出神間,恪宜卻是來了。瑾姮放下手頭的東西上前行禮,恪宜受了,方問道:“王爺不在此處嗎?”

“王爺與蘇公公出去吃酒了,鎮上有家酒館釀的不錯。”

恪宜“哦”了一聲,看了看床上的物件,在椅上坐下來,道:“王爺是何時好的?”

瑾姮心下慌亂,卻還是如實答到:“回福晉,去月下便有些見好了,只是太醫說方才初愈,不宜舟車勞頓,還需靜養,便是到了現在。”

恪宜不見說話,只盯着瑾姮。半晌,方道:“我瞧着你院中安置的兩壺桂花酒不錯,出去嘗個鮮吧。”

瑾姮應了,與恪宜一前一後走了出去,恪宜賜了座,二人便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這酒原是為皇上巡幸時備下的,口感格外清純,一時無話,酒倒是喝了幾杯。

熱酒下肚,驅走了寒意,二人身上皆是暖暖的。恪宜也有些懶散,靠在了椅背上,漸下夕陽橙黃的暗光斜斜的照在她臉上,她微眯着眼,神情安詳,像是想到了什麽,嘴角竟也微微上揚。瑾姮此時才發覺,恪宜是個很美的人兒,不同于李氏的驚心動魄,她的美是細水長流的,像是一杯卓澀的茗香,細細品鑒方驚覺個中味道。

“爺對你是上心的。”半晌,恪宜方開口道。

瑾姮聞言愣了一愣,若是從前,她倒是會依着禮回些“妾不過是幫福晉分憂,王爺對福晉才是上心的”雲雲,而現在卻是說不出口了。

恪宜見瑾姮不答話,微撇過臉去看她,瑾姮喝了幾杯,臉上微微有些潮紅。“那日見到你沖進我院子裏的時候,心中稍稍作慰,爺的心思算是沒有白費的。”

瑾姮猛地擡頭看向恪宜,她雖身态有着些許的放松,臉上神态卻還如往日那般莊重。

恪宜見狀,不禁笑了笑,“人人皆知我十歲嫁與他,卻不知七八歲時他就已經跟在我身邊了”,她眼神飄散向遠方,似是陷入了回憶裏,“我從小便被撫養在太皇太後身邊,被她老人家驕縱的不像樣子,公主格格見面也是要讓我幾分的。那時他被養育在佟貴妃身邊,娘娘拿他當親兒子疼;他自個兒又努力,功課回回得皇阿瑪的誇獎,那時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因此也只有他敢跟我頂上兩句嘴。”

恪宜頓了頓,輕輕地抿了一口酒,接着說道:“後來貴妃娘娘不在了,他便回到德額娘身邊,那時額娘位份不高,又剛剛有了十四阿哥,對他難免疏忽了些。他心中不忿,人也頹唐起來了,皇阿瑪訓斥也是有的。宮裏的人哪有不見風使舵的,甚至有時比他年紀小的阿哥們都來欺辱,我看不過去,幫他頂撞回去,次數多了,他便跟着我了,明明比他低了一頭,卻總是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

瑾姮聽着恪宜淡淡敘述,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一幕幕的故事,她便多少有些明白他了,宮闱裏長大的孩子莫不如此,他不過經歷的早了一點。

“福晉對王爺的感情很是深重。”瑾姮開口道。她并不難受,這句話确是她心中所思所想,她只是有點心疼胤禛。

恪宜沖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是慘淡,瑾姮費了些力氣才認出來。“我尚在那裏任性胡鬧的時候,忽然就被太皇太後和皇上賜了婚,我那時并不開心,被關在屋子裏跟着嬷嬷日日學起了禮儀,再也沒能出去胡天胡地;也再不被允許見他,不曉得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高不高興。我那時尚想大鬧一場,只是知道額娘能因此進宮來看我,這才應下了。”

恪宜轉過身看着瑾姮道:“情是深重的,可我明白那并不是夫妻之間的情。有時我會琢磨,我嫁于他,為他生兒育女,替他打理府務,不過是像我護他不受人欺負罷了,就像強勢的長姐總擔心幼弟什麽也做不好一樣。我不曉得什麽是情愛,不過那日看見你的樣子,我好像有一點懂了。”

瑾姮默然,她原以為胤禛與恪宜之間應最是敬愛,卻未想到最親最久的關系也越是害人。她悵然,不禁開口問道:“便全無感情嗎?如此豈不凄苦?”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嫁入皇家的女人有誰不凄苦?

恪宜朗聲笑了,“沒有感情未必不好,往後你便明白了,你的路只會比我更加難走。我對他的情,我此生的全部職責,便是替他照顧好王府,必不讓他因此分心。”

瑾姮還想說些什麽,恪宜卻已經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去,她的腳步有些虛浮。瑾姮頭有些昏沉,恪宜最後的聲音有些聽不真切,夾雜在晚風之間飄進她的耳朵裏:“我此生只曉得他這一個完全的人兒啊……”

這日啓程時,瑾姮甫一坐上馬車便有些不适,腹中惡心難忍,直想吐一吐才舒服。四爺見狀,便吩咐下馬車慢些走。而恪宜素有暈車之症狀,這樣一來便也照顧了她。

如此一來行程便慢了很多,瑾姮有些貪戀這一路上的景色,此番一返,不知這樣的光景何時才會再有了。然而世事多有變故無端,常在人意料之外。便如十月二十七日在密雲接到府報,弘昀阿哥兩日前殁了。聽到此番消息三人莫不是震驚至極,四爺當日便換了快馬向回奔去,恪宜有心無力,便與瑾姮一道慢慢往回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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