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轉眼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個四月。前幾日府中剛剛發下來了春衣料子,秋容與春和兩個小丫頭在院子裏叽叽喳喳嬉笑個不停,争着怎樣做衣裳樣式最是好看。瑾姮在屋中聽着,不禁暗笑。

雲霜打了簾子走進來,因着剛剛院中的争辯,瑾姮也不禁打量了兩眼雲霜,是最普通的衣裳樣式,因着年齡也把頭發盤了起來,只插了兩朵珠花,兩只小小的翠玉耳環,卻越發趁得她風姿流盈。

“主子總看着奴婢作甚?”雲霜見瑾姮打量她,笑問道。

“若是我沒記錯,你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吧?”瑾姮問道。

雲霜擱下茶盞,想了想道:“奴婢确實二十二了。”

瑾姮又道:“你府外可還有親人,若是出去可還有人為你張羅婆家?我私心裏很是不希望你走,但還是想着你若能尋得好人家才是正道。”

雲霜苦笑道:“奴婢是從外面買來的,比不得家生子體面,怕是也尋不到什麽好人家。”

瑾姮卻還是不氣餒,道:“你若是想嫁人,我可以去求求福晉,替你找個好婆家。”

“主子莫再為奴婢操心了,這是皇家府苑,比不得尋常人家,規矩是不能壞的。再說奴婢也不想嫁人,一輩子都在主子身邊挺好的。”

瑾姮見她臉上已有了悲傷的神态,心下不忍,正想翻過此篇,卻見秋容跑進來道:“主子,商安來了,說是王爺請您去後院書房呢!”

瑾姮沒想到這麽突然,卻也打着精神,下榻穿上鞋,便向雲霜道:“走吧。”

秋容在一旁說:“主子就這樣去嗎?不換身漂亮些的衣服?”

瑾姮笑道:“哪用這麽麻煩。”便出了屋子。

出了院子左轉便是那條石子路了,這是瑾姮時隔一年又踏上這條路。僵持一年,瑾姮怎會不明白放下身段去與他講些好話,他是爺,自然是要哄的。可他從未信她,不論是十四爺還是李氏,他沒有一次站在她這邊,聽她講一講話。她去服軟,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她倒是從未做過那樣的事。

這一日天是極好的,湛藍的天空清麗的如水洗過一般,那樣高遠,仿佛可以延伸到世界的盡頭;大塊潔白的雲朵夾雜其間,如幻影般點綴着天空。以致在很多年以後,瑾姮一直記得這日的天空。

人生中第一次為大自然的鐘神造化所嘆服,不是因那平地而起的陡峭山峰,不是因那長流不斷地綿延大河,也不是因那各有千秋的四季景色,只是因頭頂上的這一方天空,以及期間可以随意變化的白雲而已。

瑾姮這般看着,心緒早已飄得很遠,忘了自己置身在書房的院子中,忘了自己所能看到的不過是四角的天空。

商安在一旁提醒道:“格格快進去吧,莫讓王爺等急了。”

瑾姮這才回過神來,跟商安道了一聲謝,留了雲霜外面等候,方推門進去了。

四爺正坐在案脊後面,捧着一份折子,皺着眉頭在看。瑾姮第一次見處理公務時的四爺,有幾分不一樣,但她卻不喜歡他皺着眉頭的樣子。

瑾姮行了個全禮道:“妾身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

他放下了折子,擡頭看她道:“起來吧。”

瑾姮站直身體,又聽他道:“一年未見,倒像是長高了。”

瑾姮其實有準備他不再提李珍華的事,卻不想他竟放下的這樣随意,心下有些氣惱,并未答話。

“今日叫你來是有正事的,你哥哥從草原捎信回來了。”說着從案脊邊上遞過來一個信封。

瑾姮接信看後,方才知道敦恪公主去年十二月已經病逝了,皇上下旨将其在草原上下葬。而蕭澤卻并未因此返京,反而決定留在疆域,在公主長眠的土地上,一生一世駐守邊關,守護國家,亦是守護她。

瑾姮讀罷信,只覺心中酸澀不已,一感公主英年早逝,一縷芳魂徒留;二感蕭澤竟追念至深,甘願留在那疾苦之地守護;三感如此一來,只怕這輩子再難見上哥哥一面了。念及此,還是忍不住流出淚來。

四爺見狀說道:“十五公主自幼喪母,雖有十三弟和一胞姐照料,但自小也是堅韌自強,皇阿瑪和幾位娘娘也都很喜歡她。大概是不适應草原的氣候,這才早逝的。不過她此生已得你兄長守護,也不算孤苦,你莫再要傷心了。”

瑾姮擦了擦眼淚道:“多謝王爺寬慰,只是想到兄長從此都要遠離故土,不能與家人團聚,心中不免難過,教王爺見笑了。”

四爺背過身去,低聲道:“宮裏二月便已接到官報了,你兄長的便慢一些,昨日我才拿到。”頓了一頓才又接着道:“事已至此有樁事說與你知便也無妨,”他轉過身來看着瑾姮道:“四十六年你兄長晉升護軍參領之後,我曾去找過他,以你為由希望他可以為我一戈,他手中的兵權不算多,若是依附于我晉升定會容易些,只是,他拒絕了我。”

瑾姮聽聞此言心中一緊,四爺竟然找過哥哥,哥哥卻還拒絕了他!她卻是一點也不知道。便急忙道:“當年是哥哥他不懂事,既然都已經過去了,還請王爺莫要生氣才好。”

四爺接着道:“你不必擔心,我并未因被拒了而氣惱,只是他應該明白,你父親的官位不高,若他答應,來日晉升,你在府裏的日子就會好過些,府中上下會顧忌着你哥哥而不敢難為你。”

瑾姮低下頭,四爺也曾這樣為她打算過嗎?

“當時我還并不知道他與敦恪的事,皇阿瑪也從未說過要把敦恪嫁到草原去,其實那時他更清楚,若是答應,等過幾年或許甚至可以有請求賜婚的資格,可他還是拒絕了。你兄長是個人物,一無牽挂于親妹,二無所累于摯愛,想來胸中定有無數浩然正氣,倒是連我都及不上了。”四爺嘆息了一聲。

瑾姮思量了一下說道:“王爺也莫要感嘆了,一來您與兄長的處境不同,因緣際遇,各有各的緣法,切莫太強求了,王爺能行至今日,已是不易的;二來我那兄長着實不是個适合京城的性子,若是為了妾身強行留下,心中也是愧疚,倒不如他去那大草原更讓妾身心安。”

“你能想通便好,但你兄長倒真教我佩服,不過有些事情便要重新思量了。”說着轉身拿出另一個信封,對瑾姮道:“這東西你拿着,五月初一我便要陪皇阿瑪出巡,但明日就要去暢春園侍奉皇祖母,等我出巡回來你告訴我答案。”

瑾姮本還在想要重新思量什麽事,可話頭轉的太快,便沒有再多問,拿過信封行了禮便回去了。

第二日送別四爺的時候瑾姮倒是也去了,衆人雖是詫異,面上卻也沒顯露出來什麽。四爺交代了兩句,着重提到了将要臨盆的張氏,讓福晉好生照看着,便就走了。

等那一行人馬送出了門,回到廳堂之上,恪宜對耿氏交代道:“下個月張氏便要生産了,你那邊也要早做準備才是。”

耿氏應下,恪宜方讓衆人下去了。李氏臨走時好生瞧了瑾姮兩眼,捏着帕子走了。耿氏與瑾姮一同回院子,路上瑾姮問道:“張氏生産,你要準備什麽?”

耿氏嘆了口氣道:“祖制規定侍妾是不能撫養孩子的,但其身份又太低,孩子福晉是不養的,李氏已有子嗣,剩下的便是咱們格格位份上的三人了,宋氏那個性子不管不問的,你年紀又最小,這個孩子便丢給我了。”

瑾姮心下默默松了口氣,那日玉珠說要将孩子送給她撫養,她還當了真,原來這事不是她們能決定的,便放下心來。卻又擔憂着耿氏,忙問道:“姐姐可是不想養這個孩子?”

“養不養的又不是我想不想就能決定的,還好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會抱過來在我身邊,長大了也是認我這個娘的,倒也是個指望。”

二人便也無話,一道回了各自的院子。

五月十八這日,張氏生産,因着侍妾的身份倒是不用過去陪産,瑾姮就在耿氏的院子裏陪她,等待孩子的到來。

臨近傍晚的時候,耿氏的丫頭平安并着幾個婆子趕回了院子,兩人上前查看,只見孩子粉雕玉琢的,煞是可愛,只是皺着眉頭,小臉擰巴着,張張嘴卻也不哭不鬧。

耿氏便問道:“這是男孩女孩?”

平安猶豫着回答道:“主子,是個女孩,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這孩子是個啞巴,從生下來到現在就不會哭的。”平安哭喪着臉道。

瑾姮與耿氏二人面面相觑,誰都沒料到這樣的情況。

耿氏發愁道:“這可如何是好,我本就沒生養過,如今還是個啞巴,教我如何照顧?”

瑾姮道:“不如姐姐你正好因此去向福晉讨個恩典,不養這孩子就是了。”

耿氏本就不大願意,此時一聽便領着衆人帶着孩子去了嫡福晉的院子。

第二日早上去請安,待衆人都到齊後,恪宜開口道:“張氏的孩子是個啞兒,見雲妹妹沒有生養過,怕是不好照料,現下就珍華妹妹和倩怡你們二位,看看誰養了這個孩子吧。”

李氏一聽便道:“喲,福晉這是怕我帶着三個孩子還不夠累呢,如今還要塞給我一個啞巴。”

恪宜只當做沒聽見,倒是看向宋氏。宋氏便施施然地起身,道:“如此的話倩怡願意養這個孩子。”

恪宜聽了很是寬心:“那便要你多費心了。”

回到院子,雲霜才道:“真想不到,宋格格那樣的人竟會攬下了這樣的麻煩。”

瑾姮聽了沒有說話,心下有些愧疚,昨晚只為着耿氏說出了那樣的話,如今和宋氏一比,自己心胸氣量倒是狹小了。

進入七月的時候,天氣暴熱的厲害,每日裏皆是明晃晃的太陽挂在天上,像是要把這人間大地都烤化了一般。

這樣的天氣人都不大有精神,春和在屋裏抱怨道:“這是什麽鬼天氣,真是不想讓人活了。我聽哥哥說,因為各地的旱情嚴重,現在京城中聚集了好多流民,每日裏都有官兵去街上處理死人呢!”

瑾姮一邊聽着,一邊使勁地打着扇子,她心裏雖然哀嘆,可離她太遙遠,也只是聽一聽罷了。哪成想到了八月裏,就聽到有熱燥時疫的發生,她本未曾上心,直到那日從李氏院子裏傳出阿哥弘昀感染了時疫,這才提了神兒。

此後恪宜便下令各院人等無事不準随意走動,整日裏也是拿艾草熏了又熏,各種草藥泡制的水滿天揮灑,府裏也是人人自危,氣氛說不出的壓抑。從宮裏請的太醫一天到晚便沒有斷過,可弘昀卻不見好轉。

福晉見事态嚴重,只得遣了書信讓四爺回府。自打福晉的弘晖殁後,李氏的弘昀便是長子,四爺和李氏皆是分外看中這個孩子,剛聽到弘昀染疫時,就已是焦急萬分了,現在收到這樣的消息,自是一刻也不敢耽擱,匆匆趕了回來。

四爺回來後自是一頭紮進李氏的院子裏,李氏一見四爺便哭的不行,梨花帶雨的樣子頗惹人憐愛,當然這些都是瑾姮從耿氏嘴裏聽到的。

她對此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四爺這甫一回來,她便又想起來那箋紙上的內容,一時間又有些怔怔的了,四爺問她要的那答案,還不知如何回答。幸而這次四爺告假回來的匆忙,悉心照料了弘昀幾日,事事親為,病情倒也穩定;又問了張氏的孩子,得知是個女啞兒,便未再說什麽就走了,倒是不曾提及瑾姮。

四爺走後,天氣便更加悶熱異常,不知是天氣還是由着別的什麽原因,瑾姮心裏惶惶的,沒由來的心悸。八月二十五日,卻是一直陪在四爺身邊的蘇培盛回了府來,直接奔向福晉的院子半晌都沒有出來。瑾姮只覺不對,便讓商安在一旁打聽消息。果然,商安帶回消息說,四爺半月前感染了時疫,為不讓府裏人操心,這才一直沒有來信,現下卻是越來越不濟了,人都有些糊塗,便不敢耽擱,讓蘇公公回來傳信,要府中女眷去一人侍疾。

瑾姮聽後着實有些驚慌,坐在那裏半天都沒回過神來,雲霜與商安也是吓的,忙上前勸慰,瑾姮煩躁着,一揮手讓他們全下去了。

她一個人呆坐在床邊,腦海中紛紛雜雜的閃過許多畫面,從她進府開始,每一次與他的接觸,都似雪花一樣飄落在眼前。她卻是呆呆的不能思考,也清楚自己愛愣怔出神,遇到事情總需要時間反應,可從沒有過這般,心神再也穩定不下來,絲毫理不出頭緒的時候。她有些害怕,若再也見不到他,他再也聽不到自己的答案…答案!

瑾姮不再顧什麽禮數,踉踉跄跄地從院子中跑出來,直奔着恪宜的院子去。院中的人阻攔不住,雲霜商安二人便緊緊跟着,生怕出了什麽差錯。

到了院門口,福晉身邊的田嬷嬷見瑾姮往裏闖,上前攔道:“格格這樣着急是做甚,福晉正與蘇公公在商量事情,格格得要晚些再來。”

她急道:“我有要事與福晉說,你讓我進去,讓我進去!”說着使足了勁一把推開田嬷嬷,直沖向屋裏。田嬷嬷大驚,嚷叫着就要去追瑾姮,雲霜與商安也被瑾姮的氣勢震到,急忙跟了進去,一時間亂作一團。

瑾姮入屋後二話不說,“撲通”一聲直跪在地上,恪宜想是聽到吵鬧聲,停了議事,坐在上首喝着茶看着瑾姮。蘇培盛垂手站在一邊,二人皆不見表情。

瑾姮穩了穩氣息,方開口道:“福晉,妾願去為王爺侍疾。”語氣極是堅定,不容人置喙。

恪宜看了看跪在後面的商安,也就不難猜到瑾姮如何得知了消息,倒也未拿此發難,平靜開口道:“是要一人去侍疾不錯,你年紀小些,資歷又是最淺,怕是不妥。”

“妾私心裏認為福晉主子您要操持一府事宜,頗具人心,若您離開,王府上下便失了主心骨,後方一亂您如何安心侍疾,想來王爺也不願如此;李福晉不僅要照顧弘昀阿哥的病,另外弘時阿哥正是離不開人的時候,這一去二位阿哥便無人照拂,便是不妥;宋格格照料啞兒已是辛勞,恐沒用精力再去侍疾;耿格格……”瑾姮一時卡住,耿氏無牽無挂,自然是可以去的。

恪宜見狀,便問道:“耿氏如何,我瞧着倒是中用,年歲大些也穩重,侍起疾來也讓我放心。”

瑾姮心下着急,一時間卻又無話可說,正想着要不要說出箋紙之事,就聽到蘇培盛在一旁輕輕咳了一聲,開口道:“福晉主子,奴才想起來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蘇公公何須見外,有什麽說便是了。”

“謝主子。奴才剛剛想起來那日王爺精神頭好一點的時候,曾無意間說過一句有些想念鈕祜祿格格小廚房裏的味道,不知……”

恪宜聞言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蘇培盛,他只是恭敬地站着。

“既是如此,那你便去吧。”恪宜依舊淡淡的,看不出一點心思。

“多謝福晉。”瑾姮鄭重地磕了頭,很有些真心實意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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