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到五月間,便是年氏預産的日子,按祖制可由娘家人進宮來陪産,年夫人領着年氏的幾位嫂嫂風馳電掣的進了宮來,惹得其餘宮妃好不羨慕。
年夫人已近五六十歲,體态微福,端的是一派的富貴相。年氏自小受母親疼愛,此刻相見自是淚眼婆娑,并着幾位嫂嫂一同抹着淚。
問安的話自是說過,年氏的小嫂道:“母親說娘娘您雖自小身子弱些,可自打進了王府便是不好的很了,原先在王府裏,礙着嫡福晉一直沒能細細看過,全憑府裏的醫官治着。如今娘娘尊為貴妃,母親便送了咱自家的大夫進來,周大夫的醫術您是清楚的,娘娘還年輕,自是能把身子調過來。”
年氏聽此感動不已,向着年夫人說了些貼己的話,便請了周大夫進來瞧了,他承年家多年恩寵,自是盡心,切過脈後便問了年氏的日常起居,又把這些年來年氏吃藥的方子拿來細細看了,臉上神色顯得有些躊躇。
年氏見狀,對周大夫道:“您是看着本宮長大的,本宮的身子什麽樣您應該清楚,有什麽話只管說便是。”
周大夫為年家看顧多年,此刻起身直說了兩聲不敢後,這才說道:“娘娘自小便是由草民管顧,草民便直說了,娘娘的弱症是打娘胎裏便帶出來的,內裏虛空,雖經草民多年調理有些好轉,但後經生育損了些元氣,且娘娘多年來神思勞累,思慮過重,病情有些反複,這病根便是更深了。”
年夫人聽了忙焦急問道:“周大夫,您醫術高明,可有醫治的法子?”
周大夫忙拱手道:“承蒙老爺夫人多年擡愛,周某這就拟個方子出來為娘娘調理,只要娘娘不再勞心費神,靜心養病,周某可保娘娘玉體金安。”
年夫人聽了這才放下心來。連聲道:“這便好,這便好。”
第二日年氏便請求恩準周大夫日日進宮為自己養胎,皇後問了幾句,年氏只道周大夫從小照料,對自己的身子更清楚些,況自己離家多年,只當解了思家之愁,皇後問過胤禛,便也允了。
卻說此事沒有過去多久,胤禛便下令特許鈕祜祿夫人黃氏、 鈕祜祿府長女瑾媛和蕭澤之妻額爾格濟氏及其二子進宮看望瑾姮,以示恩寵。
這下可又為宮裏的茶餘飯後添了不少的談資,但瑾姮無心理會,一家人此刻正淚眼相見。
衆人皆先行禮問安,瑾姮哪裏舍得,急忙上前将三人攙扶起來,黃氏牽了瑾姮的手便不再放開,皺紋密布的臉上淌滿了淚痕。瑾媛在一旁勸道:“額娘,這妹妹不是見到了麽,應該開心呀。”
瑾姮轉過臉來,雖說瑾媛只比她長了四歲,可已有婦人操勞的痕跡,臉色微微泛黃,明面上可見的細紋不少,看上去倒比瑾姮大了許多。
“姐姐說的是,我們還是坐下來敘話吧。”瑾姮亦勸慰道。
待衆人坐定,黃氏開口道:“自你出嫁,已有二十年未見,教…教額娘如何不想…”說着便又抹起淚來。
瑾姮本想勸着,卻也說不上話來,心中亦是酸楚不已。
“天家不比尋常,哪是想見就見的。娘娘,您還未見過小侄子吧,遠兒彥兒,還不上前拜見姑母。”瑾媛岔開了話。
瑾姮雖不願她這麽生疏,卻也把注意力放在了兩個小兒身上。兩兒雖小,卻依稀能看出蕭澤的眉眼和飒爽之氣。
額爾格濟氏這才領着兩個孩子走上前來,聲音有些怯怯:“妾身攜二子拜見熹妃娘娘。”
瑾姮亦攙她起來,道:“都是自家妯娌,嫂嫂何須如此客氣,如常便是。”細看之下,額爾格濟氏不過中人之姿,因生于商賈人家氣度亦是平平,現下更是有些瑟縮。不過瑾姮卻覺得民間女兒之淳樸,總會讓人感覺到一股溫暖之意。
瑾姮拿出準備好的見面禮,一人一個的給了,又逗弄了小兒幾句,屋子裏言笑晏晏,方有了天倫之樂的氣氛。這才讓雲霜帶了小兒下去吃些好吃的,留她們幾人說些貼己的話。
“這些年家中可還好着?”瑾姮問道。
黃氏總算擦幹了淚,答道:“多虧了有正安的照顧,我們老兩口也還過得去。姮兒啊,你能不能跟皇上說一說,正好這次澤兒他們都回來了,能不能就留在京裏,不要再回那地方去了。”
額爾格濟氏聽了,臉色一變,雙手不安的搓着帕子。
“額娘,這關系到政務,哪是我們說留就能留下來的。”瑾媛道。
黃氏不理,只看着瑾姮。她為難道:“姐姐說的是,皇上自有他的決斷,況且哥哥他自己……”
黃氏一聽,便哀嚎起來:“這可如何是好,我這麽大歲數了竟和自己的孫兒都不能在一處,這還怎麽讓人活啊。”
衆人又是好一番勸慰。
待黃氏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瑾姮對心神不寧的額爾格濟氏道:“嫂嫂可是擔心孩子們了,讓喻岫帶你去找找吧。”
額爾格濟氏連忙謝道:“多謝娘娘。”便急忙出去了。
黃氏看着額爾格濟氏出去後,嘆了口氣道:“我們當年那樣的千挑萬選,誰會想到最後竟娶了個商賈女子,我每次說要他們留下來,就吓得跟什麽似得。還不是不想伺候婆婆,哪家的媳婦是這樣的。”
“嫂嫂自有她的好處,只要哥哥能看得上便好,日子也是不錯的。”瑾姮道,又轉頭看向瑾媛,“姐姐近年可過得好嗎?”
瑾媛甩了甩帕子,似有似無道:“有什麽好不好的,還不就那樣嘛!公公在廉親王手下做事,一家人便全仰仗着王爺,王爺好我們便好,王爺不好我們也只有受人擺布的份。公公和婆婆又偏愛長房,對我們二房向來是不管不問的。翁果圖也只是佐領,眼看珍姐兒就到年齡了,我怕是連一份像樣的嫁妝都拿不出來了。”說着便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瑾姮心下微顫,打了哈哈道:“姐姐這說的哪裏話,珍姐兒出嫁我必定添上一份厚厚的嫁妝才是。”
瑾媛走過來挨着瑾姮坐下,“妹妹是個有福的,四阿哥又是那樣能幹,雖說後宮裏的日子不好過,但妹妹畢竟有妃位在身,也得皇上寵愛,”她頓了頓說道,“姐姐不多求什麽,只求妹妹能照拂一二,能看着鴻哥兒和珍姐兒好,我就知足了。”
瑾姮連聲應了,她是知道姐姐難處的。長房能幹,父母自然寄予厚望;翁果圖不能成事也就算了,偏偏還是個好色之人,房中姬妾無數;更是揮金如土,瑾媛的嫁妝差點就搭進去了,眼下唯有一兒一女是個依靠。
不大會,弘歷和兩個寶丫頭便來了,又尋了額爾格濟氏他們前來,一屋子人熱鬧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漸黑,這才散去了。
五月初,朝廷晉封蕭澤為駐防将軍。加封一過,便就此離去。
天氣是越發的好了,可太後的病情卻是不盡如人意,現已下不得床,終日卧榻,幾見垂态。瑾姮和李氏跟着皇後每日在榻前侍奉,三人位份雖高,但皆是上心服侍,也贏來了不少佳話。
五月十八,年貴妃誕下第九皇子,小兒生來孱弱,胤禛為祈求孩子多福,便起名福沛。年氏近年來身子早已外強中幹,此次生産元氣損耗甚大,比那小兒強不到哪裏去。
新君開朝,前朝的爛攤子等着人去收拾,後宮也不乏費心的事,他怕是累的緊了吧。瑾姮将藥碗遞給皇後,默默想道。
太後虛弱的靠在迎枕上,擡起渾濁的眼皮,輕聲道:“皇後這幾日伺候的也累了,齊妃眼神不好,這幾日下雨腰也該是疼的,你們先回去歇歇吧,留熹妃伺候就行。”
皇後本想再勸兩句,但見太後閉上眼,便也不再強求,轉身将藥碗遞給瑾姮,道:“那就有勞熹妹妹了。”說罷,便領着齊妃退了出去。
瑾姮心下微顫,端着藥碗跪在榻前,輕聲道:“太後娘娘,藥還是趁熱吃的好。”說着舀了一勺藥喂向了太後的嘴邊。
太後撇撇頭,嘆息道:“本宮知道自己的光景,這藥吃不吃都是一樣的。你且把藥放下,本宮有話想跟你說。”
瑾姮雙手已經出汗,依言放下藥碗,恭敬道:“太後娘娘要教誨什麽,臣妾都聽着。”
“唉,”一聲綿長的嘆息從老婦人的口裏傳出,似是吐盡了一生的濁氣。“你的閨名是叫瑾姮吧,本宮到現在都還記得你那時在宮裏跑的樣子。本宮知道,老四娶你是為了氣氣本宮和老十四,他性子那麽沉穩的人,這樣的事也許就只做過這一件吧。”
瑾姮垂眸聽着,不辨神色。
太後仰面,繼續道:“本宮在宮裏摸爬滾打了一輩子,最清楚這宮裏的男人都在想什麽。孩子,你與老四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又有弘歷那樣好的孩子,不要再去想着當年,好好過你現在的日子吧。”她說的話有些多了,不得不停下喘着粗氣。
“太後……”瑾姮有些不敢相信的擡頭看她。
“怎麽?不相信本宮的話?”太後氣息有些微弱,聲音小了不少。
“不是,”瑾姮答道,“沒想到您會和臣妾說這樣的話,臣妾以為…以為您不喜歡我。”
太後輕笑兩聲,看着瑾姮說道:“本宮沒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老十四不過沒有得到,一個執念罷了。”太後頓了頓,“女人家的命從來不由得自己,本宮不怪你。女人從來都是錦上添花,沒有誰是非得不可的,你命該如此。”
瑾姮微微擡眼看她,太後大抵也會有不能言說的往事吧。
“本宮只想求你一件事,”太後握住瑾姮的手,目光切切,“求你看在當年十四那樣照顧你的份上,在皇上面前…說些好話,讓他…讓他不要太難為十四了……”說着,兩行熱淚便流了出來。
“太後娘娘,您這是說的哪裏話,皇上他不會……”
“他是本宮的孩子,本宮清楚,”太後打斷她道,“這些年本宮虧欠他太多了,本宮不是不想與他親近,實在是……他自小不在本宮身邊長大,又不像十四那樣什麽都與本宮說,誰想竟生疏至此……你答應本宮,他會看在當年的事情上聽你幾句的,你答應本宮……”
她情緒愈發激烈,整個人從床上坐起,雙手死死地抓住瑾姮,力氣竟然大到讓她吃痛。
“臣妾…臣妾答應您!”瑾姮亦是哭着說道。
太後這才松弛下來,毫無生機的倒在迎枕之上,似是耗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喃喃道:“答應就好,答應就好……”
瑾姮從永和宮中出來時天色已經漸漸擦黑了,剛至永和門,便看到從外面進來的十四爺,兩人俱是一愣,喻岫在一旁扯了扯瑾姮的袖子,她方才回過神來,那廂十四爺已拱手道:“見過熹妃娘娘。”
瑾姮看他,胸口有一瞬間的停滞,緩聲回禮道:“大将軍不必多禮。”又是一陣沉默,“喻岫,你帶人到門外等本宮。”瑾姮道。
“娘娘,”喻岫想要阻攔,卻被瑾姮打斷道:“本宮自有分寸。”
喻岫未再多言,領着宮娥出了永和門。
瑾姮向前兩步,想要啓口,卻又垂下頭去。
“本王方才碰上四阿哥練習騎射,便指點了兩把,四阿哥悟性很高,也很沉穩。”十四阿哥開口道。
“多謝将軍誇獎。”
“你小時候那麽能鬧人的,怎麽生出來了這麽乖巧的孩子。”他小聲玩笑道。
瑾姮聞言不禁笑了出來,幾乎同時的,淚也淌了出來。
“他待你……可好?”
瑾姮抹了抹淚,方點了點頭。
十四爺舒了口氣,微笑着輕快說道:“那便好,總比跟了我強,起碼不用擔心安危……”
“十四爺,”瑾姮開口道,她狠了狠心,終是說了出來,“當年的事已…不記得了,我自始至終認識的‘禛哥哥’只有皇上一人,也請十四爺…忘了吧。”她還是沒忍住,眼淚像洪水一樣滾出來,心口疼的只怕要裂開,她擡手扶上牆壁,指甲就要沒入牆裏去了。
十四爺愣怔着,眼底盡是虛空,他緩緩回頭,臉上笑意未減半分,“忘了好啊忘了好,哈哈哈……”兀自笑了幾聲,細看時眼角已有了淚痕,“我原就不想讓你記得的,皇阿瑪說過你是個有福的,你……胤禵還要去看望額娘,就此別過,娘娘…珍重。”說罷拱了拱手,再不多看一眼,便向裏面去了。
“珍重。”瑾姮輕聲道。
翌日,永和宮傳出喪報,太後烏雅氏殁了;與此同時,翊坤宮中的福沛小阿哥亦離開了人世。
舉國大喪。才脫下不久的缟素重又被穿上。
胤禛已此為由,拒絕了多日來大臣們要求選秀女的提議,前朝後宮皆是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