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梨華

梨華

最開始的時候我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要的是什麽,卻在冗長的歲月裏逐漸消磨彼時的熱情,陷入了平淡與安逸的深淵。最後在某一天驀然回首,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

【壹。】

乾元二十二年,我十二歲。

王城的春日落着綿綿的微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将浮華的城籠罩在一種靜谧的氣氛裏。青石板路上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水窪,我小心地走着,生怕飛濺的泥水弄髒了我的新鞋。尚宮帶我到梨華宮時,它的主人正與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水榭邊的八角亭裏下棋,他們的身上彰顯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穩和貴氣。

尚宮斂着聲音告訴我,那是公子淵和公主清寧。

亭邊的棠梨花盛開在他們的頭頂,風雨中飄零出的雪白落滿了他們的肩頭。這場景美得仿若夢境,一碰就會碎。

那樣的人,理應成為這個帝國的王室。

尚宮将我交給管事嬷嬷便離開了。嬷嬷說公子淵性子很好……她頓了一下,不過你也沒機會與公子交談,安分做事就好了。嬷嬷看了看我垂着眼怯生生的樣子說,宮裏很多事情是容不得的。

我知道宮裏是容不得差錯的地方。作為新進的宮女我只是做一些打雜的活,連進入宮殿的機會也沒有,不過衣食無憂的生活比起宮外已是令我滿足。我每日沉默着低頭打掃庭院,不說一句話。直到那一天,我掃過一地的棠梨花時,一張錦箋落到了我的腳下,我俯下身子撿起來想呈還給公子淵,卻無意間瞥到了上面的字跡。

棠梨不及璎珞。

晃神之間公子淵已經走到我面前,你認識字?他問我,聲音清朗如同春日清晨的雲彩。

我搖搖頭把錦箋遞還給他。

你叫什麽名字?他繼續問。

我不知道這一場遭遇意味着什麽,只知言多必失,于是一臉惶恐地低着頭。他沒有再說什麽,轉身便離開了。而我想,他應是輕輕地笑了一下吧。

我的生活被公子淵的一張錦箋全盤打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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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淵第二次與我說話時我正狼狽地跪在蓮雲宮外,侍衛鋒利的長劍架在我的脖頸上。太子站在我面前冷冷地道,蓮雲宮也是你可以來的地方嗎。我誠惶誠恐地不住認錯同時也明白或許此生就到此為止了,蓮雲宮裏住着王最寵愛的宸妃,太子不會放過我落人口實。

“哥哥,這是我宮裏的人,剛進宮不懂事。”我低着頭聽見公子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想象着他笑意的眉眼,玩世不恭地看着他嚴謹莊重的哥哥,兩人仿若對峙般地沉默了一會,太子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而後我看見公子淵在午後的天光下對我伸出手,日光在他的周身圍出毛茸茸的光暈,淵微微笑着,宛若神明。我猶豫了一下,繼而握住了淵的手起身謝恩,他問我,我叫你珨珞好不好?

【貳。】

我叫珨珞。十三歲這一年進入梨華宮成為公子淵的侍女。彼時的王宮依舊讓我覺得它是月昭千百年來最平和的王宮,太子謙和有禮,公主清寧溫柔良善,而我的主人,淵,他找到了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梨華宮裏擺滿了他四處搜羅的西洋挂鐘、東瀛琉璃樽、波斯貓眼石……

王看着淵,眼裏寫滿了失望,他不止一次對淵做出“玩物喪志”的評價。而淵不以為然,對于太傅的問題他每次都能對答如流,不經意間已将天下發生的事都納入了手中,即使表情依舊是随心所欲、不在意的。

淵第一次與人發生争執是在紫宸殿,十五歲的公主清寧身上已然有着不可置否的王者氣質,她在王詢問今年的稅賦政策時說,國庫充盈邊境安穩,平民理應減賦免役。淵似乎對公主的良善不可忍耐,有些氣惱的說,不要用你一個女人的柔情去衡量一個帝國的稅賦。

而王最後讓清寧公主到王城的最高處頒布政令。王對公主的寵愛無人能及,如今他更要讓她成為被天下臣民感恩戴德的帝國公主。

淵憤然離去,或許不會有人知道他心裏的月昭應是怎樣雄偉的帝國,它會是更加繁盛強大而不僅僅是止步于此。

乾元二十四年,諸位公子皆被封王,而我的主人公子淵,因為數次口不擇言地諷刺王輕徭薄賦修生養息的政策,被王貶為庶民。

淵離開王宮的那一天天空晴明的沒有一絲雲彩,梨華宮的宮人們抹着眼角目送淵離去,而我笑着看着他,淵問我高興什麽,我說恭喜公子得到了自由。

而後我聽到了此生最歡喜的一句話,淵問我願不願意随他一起離開。

彼時我以為淵是真的想離開王宮的,以為他會去俏麗的江南或者遼闊的大漠,而他繞過了整個王城選擇了一間最普通的民居。沒有亭臺水榭沒有棠梨花,院子裏唯一的老槐樹看起來倒是有些年歲。淵對環境全然沒有介意,他的生活依舊是那樣興致滿滿,他會帶我去集市去廟會,去看雜耍去聽說書,宮中煩悶的生活讓我們對這一切都充滿着好奇。

我已能毫不顧慮地喚他淵,和他大段大段地說話。有一次他笑着撫着我的頭發說,珨珞,當時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路邊的孩子跑過來拉住淵的衣角,揚起天真無邪的笑容,公子給夫人買束花吧。淵笑着應允了他。接過花對我說,送給夫人。

我以為能待在他的身邊已是萬幸,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而這個面容清和的男子對我說,珨珞,嫁給我。他沒有笑,一臉認真地看着我。

我成為了淵的妻。我很感謝王做出那樣的決定,讓我有幸度過如此美好的一段時光。

日子久了我開始學着持家。柴米油鹽醬醋茶,每一樣都是比奏曲起舞還要難上百倍的事情,那天我正擺弄着柴火,淵蹲下來笑着說,“臉都成花貓了,”我看了下一片漆黑的手掌,擡起手撫了一下淵的臉,“好了,現在一樣了。”

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平靜地一直走下去再也不和那個瑰麗的宮殿扯上任何關系,可是我想錯了。

【叁。】

辛芒出現在院子的時候,長巷裏的寒風揚起了滿地的落葉,吹得他的黑色鬥篷微微顫動。辛芒是淵的侍讀,他們的關系比起朋友更多的是君臣。辛芒在簡樸的小屋裏跪下行禮,參見公子。

是啊,淵終究是這個帝國的公子,無論他在何處,他身上都流淌着王室的血,成為那些想要飛黃騰達之人的賭注。

辛芒說公子這一步棋實在太險。淵說他要求的是勝,不是生,所以必須兵行險招。

原來淵早已察覺到了朝堂上微妙的關系,故意惹惱王獲旨出宮,假意與王宮不再有聯系,待太子與丞相鬥得兩敗俱傷,他就可以輕輕松松坐收魚滃之利。

我讨厭這個叫辛芒的男子,他打碎了我的夢。

辛芒第二次來的時候依舊戴着黑色的鬥篷掩人耳目,他邁進宅子便急急地說,太子獲旨監國了。蓮雲宮的宸妃薨逝,王已然不理朝政。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我打碎了手中的杯盞,白色的碎片在燭光下閃爍着奇異的色彩。淵并未理會我的不安,他笑着說,天助我也。

我想我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恨起了辛芒,他帶來的消息讓淵與我漸行漸遠。

我知道我不應該也無法阻攔淵,他為此籌謀已久,或許早在遇見我之前。

事情一直按着淵的設想發展,丞相毒殺了太子,而後将年少的淮南王迎回王城,把持了整個朝政。不過他沒有料到清寧公主也會成為他的阻礙,而淵早已看到了這一點,淵對清寧和淮南王的性格了如指掌,這足已注定了他的勝利。淵說清寧不會容忍淮南王成為丞相的棋子,他等着他們将朝堂争的分崩離析。

而辛芒帶來了群臣奏請公主監國的消息,“他們居然想要擁立一個女子為王?”這或許是唯一一次事情沒有在淵的掌控之中。

淵一直是很喜歡清寧這個妹妹的,但他把感情和政治分得很清楚。他可以很寵愛這個妹妹但絕不會讓她阻礙自己成為王,他可以給她所有唯獨王位。淵和辛芒徹夜長談,臉上不再有昔日的自信與惬意。

乾元二十七年,龍骧将軍率軍進入王城,誅殺丞相,王宮政變時淮南王死于心悸,史稱乾元之變。世人都以為清寧公主要登基了,整個帝國都在準備着迎接束氏王朝第一個女王的繼位,清寧公主卻找到了淵。公主出現在庭院裏的時候我看到淵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我知道淵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他終于等到了他的夢想與欣喜,而等待我的卻是打回原形失去一切。我無法随他回宮,我不願回到那個逼仄的地方,每天低着頭惶恐地喚他公子,不敢多說一句話。他會有他的王後他的王妃,比如辛芒的姐姐辛芷。

我見過她一次,我不知道為何一個尚書家的女兒能有這樣的驕傲與自信,她以一種俯視衆生的眼神看着我,她說你也配成為公子淵的妻。

确實,淵不需要一個侍女成為他的妻。我恍然想起了初進宮時嬷嬷對我說的,宮裏很多事情是容不得的。

他對清寧尚且如此,對我又能怎麽樣。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成為月昭的王。

【肆。】

淵回宮的那一天我離開了,院子裏多年來第一次如此熱鬧,站滿了形形色色的官員,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侍女悄悄地離開了。我最後回望了一眼淵的身影,辛芒正低着頭說着什麽,淵聽着舒朗地笑了一下。

我在城門口遇到了清寧公主,她穿着一襲素白的喪服,頭上的茉莉花簪子映着天空深處的沉寂。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城牆邊,望着繁華的王城眼裏是無限的疲憊與隐忍的憂傷,她再不是之前那個溫柔美好,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帝國公主。

她喚我,珨珞。

我很驚訝她居然能記得我。她說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哥哥。于是我問她我可不可以和她一起走。

她說,淵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你為什麽不繼續陪他走下去。

我說我們不會再回到從前,我不想打碎曾經的美好。

公主的神情一瞬間飄忽,她喃喃道,我已經打碎了我的。

馬車緩緩行進在前往淮南的路上,公主一路平靜無言,怔怔地發呆。直到一個白衣男子背着七弦琴策馬追了上來。他風塵仆仆,望着公主清寧,眉間有着一絲薄暮般的憂愁,淺淺淡淡,纏繞不休。

我看到了公主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她掃除了眼中所有的死寂與蒼茫,呈現出一種宛若重生的姿态。

那位男子道,臣說過,要一生為公主撫琴。

這個人便是萬俟璟,他以一種近乎傳奇的姿态出現在月昭的史書裏。他一手策劃了乾元二十七年的政變,殺死了丞相,逼死了淮南王,在新君登基之時卻選擇了與公主歸隐山林。他成全了這個帝國的新生也成全了自己的愛情。

我未曾想到這樣相愛的兩人有過那樣慘烈的故事。中秋那天公主上完了香終于抑制不住的大哭起來,我從未見過公主清寧的舉動哪怕有一點點不符合一個帝國公主的姿态,而這一次她抛下了所有的矜持與尊貴。

萬俟璟抱着她說,哭出來就好了。

我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當年是萬俟璟毒死了公主最愛的弟弟淮南王,而公主也任性地将萬俟璟的一盤大棋打翻,而千帆過盡之後,他們就這樣夾雜着愛與恨生活在一起。

我想起了淵,淵無法像清寧公主和萬俟璟一樣放下對權利的執着,而我也無法給他這樣飛蛾撲火生死相随的愛情。

【伍。】

我沒有想過再見到淵會是這樣的場景。來到淮南之後,清寧公主說我熟識宮中舞樂,讓我帶府中的舞女排舞。而後公主說幾日後有貴客要來,讓我好好準備。我排了一出《霓裳羽衣曲》,在那夜的宴席上為公主獻舞,直到舞完開場甩開衣袖,我才意識到對面坐着的,是淵。

淵倏然起身。她是誰,她是珨珞是麽?淵問着公主,眼睛卻未曾從我身上離開。

公主沒有回答他,她笑着對我說,王問你話呢。

我低下頭去謙卑地回話,王,民女叫棠瑜。

你是珨珞。淵篤定地說。

她是棠瑜。公主擡頭微微笑着對淵說。

淵坐下不再說話,公主示意我繼續。一曲終了我屈身告退,心亂如麻,我無法确定自己在淵的心裏究竟是什麽位置。而第二天晌午,淵再次找到我。

珨珞,你是珨珞。他的語氣全然是一個帝王的不容置疑。

那一瞬間我惶然猶豫是否應該牽起他的手随他而去,去到王城,那個名為絢麗的牢籠。我繼而斂聲回話,王,民女是棠瑜,是公主府上的舞女。

不,你是珨珞,孤知道你是。他依舊篤定的說。

我擡起頭笑了笑說,只要王想,民女就可以變成珨珞,可民女畢竟不是珨珞。

淵頹然放棄,帶着随侍提前離開了淮南,我看着他絕塵而去的身影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對不對。

辛芒出現在長樂府的時候我一眼便認出來他,我對他黑色鬥篷的樣子無比熟悉,每次這個身影出現在庭院裏對我都是一種災難。這一次,他終于把劍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說,你不應該再出現在王的面前。

我說,不管出不出現都不會影響您步步高升。

他說,我不會讓任何人阻礙姐姐應成為月昭的王後。辛芒不是話多的人,他很快手腕一轉,卻被暗器打落長劍,我聽見了萬俟璟的聲音,他說長樂府的人,不是你想殺就殺的。

辛芒冷笑了一聲,長樂府上果然還有高手,就不怕我向王上奏你們謀反麽。

萬俟璟說,除非你敢告訴王你想殺這個女子。

我看着辛芒憤然離去的樣子,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在淵的心裏并不一定如我想的那般渺小與微不足道。

一個月後,淵竟然折返淮南。他對我說,不管你是不是珨珞,孤都要帶你回王城。那一刻我不知是喜他喜歡上了少女棠瑜還是悲他不再執着于女孩珨珞。

我答應了他。也不得不答應。

清寧公主對淵說,她真的是珨珞。

淵點點頭說,我知道。

清寧公主笑着送我們離去,馬車踏起步的時候我再次撩起圍簾轉頭望去,萬俟璟環住公主的腰,擁着她踏過長樂府的臺階。

那樣的美好,我或許一輩子也無法得到。

【陸。】

崇寧二年,我回到月昭的王城。我是棠瑜,是梨華宮的婕妤。

淵對我與別的妃嫔并無不同,不過想起來了見一見。原來他只當我是一個酷似珨珞的女子,把清寧公主的話當做一種安慰。

我有些後悔随他進宮,但世事并無再來一次的可能。我曾經放手給自己機會過,卻再次命中注定般的身陷其中。

淵的話語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說,想什麽呢,手上都沾着墨汁了。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沖動,想要揚起手在淵的臉上抹了一把,然後說,“這樣就一樣了。”

可是我不敢。

初進宮的時候辛芷就找過我,她不悅地說你怎麽這麽陰魂不散。辛芷一進宮就被封為淑妃,成為了後宮的主人。她冷笑了一下說,不過沒關系,反正你再也成不了珨珞。

我說,未必。

辛芷再次用那種淩駕衆人之上的語氣對我說,因為珨珞已經死了,被淮南王的餘黨所殺。王殺了那些人,然後追封她為王後。如今躺在成陵地宮的那個女子才是珨珞。

我低着頭不敢讓她看到我的表情,我從未想過淵會立我為後,鎮定之後我笑了笑說,淑妃可真是深謀遠慮。

辛芷說,雖然我不知道王為何會喜歡你,可是我不會讓任何人阻礙我成為王後。在我十三那年在宮宴上遇見到王時,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他的妻。

十三歲,我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十二歲時茫然無知地進入王宮,遇見梨華宮的棠梨花落滿了他的肩,在那個不知愛為何物的年紀,我便已然陷入愛情。

辛芷見我不說話,繼而道,你想,如果先王後沒有死,那麽那些擁護淮南王的人又是因何而死,讓朝中曾經支持過太子和公主的人作何感想。你想讓王變成一個暴君麽。

就算你想,王也不會讓你如願的,辛芷輕蔑地笑了一下。或許也只有這樣機關算盡的女子能夠成為後宮的主人。

在淵的生辰宴會上,他的目光緊緊盯着領舞的舞女,正如在長樂府上看着我一樣。一曲終了辛芷帶頭起身鼓掌,然後我看到那個女子摘下面紗露出與我一模一樣的容顏。淵立刻封她為淑儀然後稱贊辛芷的賢德。

辛芷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對着一池的清輝出神,她看着我失神落魄的樣子似是很滿意,她說擁有珨珞那般普通容顏的女子世上還有許多,王會有更多的淑儀和昭容,而你不過是其中之一。

我笑了笑說,這更證明了王愛的是珨珞,而我就是珨珞。

辛芷并未被這句話擊敗,她冷笑了一聲,愛?你沒聽過一句話嗎,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聽到這兩個人名的瞬間我忽然震顫。

新淑儀能歌善舞,恩寵非常,明明是同樣的樣貌我卻立刻相形見绌,我能感到宮人們對我的鄙夷,忽然就懷念起在淮南的日子,卻也明了,再次坐上淵的馬車,我就沒有了回去的機會,而在某一夜之後我聽聞王再未召見過新淑儀。

聽宮人們說,她對王道想要王把梨華宮賜給她。

王抿着酒,良久才道,你不應該有這樣的野心。

“棠瑜。”淵叫我的時候我不知已在棠梨樹下呆了多久,落了滿肩的棠梨花也不自覺。淵緩緩的說,棠梨不及璎珞。聲音悠遠仿若從天邊飄散而來。那一瞬間我終是不可抑止的落下淚來。

淵走過來将我擁入懷中,他說,孤知道你是珨珞,孤在長樂府的時候就知道,可是孤沒有辦法承認。

他說,再次踏進王宮的那一天,我就已經身不由己。

他說,原來世上真的無人可以取代你。

他說,珨珞,不要再離開我。

此生能夠如此,便已足夠。

元宵那一夜的宮宴,王宮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于耳,紫宸殿中起舞的少女長裙逶迤。丞相高元青帶着他十四歲的妹妹坐在群臣的首位,酒過幾旬,高元青突然開口,後位空懸已久,不知王作何打算。

淵回答他,孤不會再立。

高元青說,王不該如此任性。

淵像是不介意他的失禮,問他,你知道故劍情深麽,莫道新缣長絕比,猶逢故劍會相追。先王後因孤而逝,孤怎忍辜負。

他們一個是步步為營的臣,一個是深情如許的王。

我明白高元青意味着什麽,這個人在太子、淮南王和公主之間反複周旋,如今淵繼位他依舊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坐上丞相的位置,他的長袖善舞絕無人能及。如若他想覆滅一個帝王,怕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辛芒來紫宸殿時我正随淵作畫,他讓我到屏風後回避一會。辛芒問了安便說高元青是想立他的妹妹為後,請王在他還沒有請旨之前先立淑妃以絕後患。

淵說,孤已經說了,沒有可能。

辛芒說,王不要為了一個已經離開的人失了大局。

淵盯着辛芒的眼睛說,珨珞真的離開了麽。

我不知淵何時失去了他的謹慎,或許是隐忍多年無力自持。而他不能再失去辛芒這個支持。

絕對不能。

我在禦花園的橋邊望着池裏的鯉魚發呆,腦子裏全是與淵在宮外生活的場景。宮女低着頭小聲道,辛淑妃過來了。我轉身想要離去,卻忽然停住了腳步。她喚我——珨珞。

辛芷緩緩渡步而來,她說,不用擔心,就算我此刻跳入池中,王也不會相信是你推我的。辛芷走到我面前,王是那麽的信任你,愛護你,我相信你也一樣深愛着王,是麽,珨珞。

我看着她不說話,辛芷繼而道,所以你應該明白,對王而言,什麽才是應該。你不過是長樂府的一個舞女,王只有立我為後才能堵住悠悠衆口,才能不給高元青反駁的機會。

我望着辛芷,她依舊是如多年前一般的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繁複的裝飾襯得她愈發高貴莊重,我看到她提到王時眼裏一閃而過的溫柔,這個女子,同樣深愛着我的淵。

【柒。】

可淵深愛的人,是我。

淵冊封我為宸妃。王後之下最高的位分,朝臣中有人反對說棠瑜不過是清寧公主府上的一個舞女,淵說孤也只是王城長街的一介白衣,孤也沒有資格成為王麽。朝堂上的溫度瞬間降至冰點。

我曾以為淵将朝堂和感情分得很清楚,而如今他已得到了他想要的,再不會像當年那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我怕他會因此前功盡棄,而我更不能成為他的玉環飛燕。

我穿上了從一品妃嫔的禮服,胸前開着盛大的芍藥,鳳冠上飾着鳳銜珠串。宮裏的嬷嬷們說我像極了當年的宸妃。

我再一次站到了蓮雲宮的宮門之前,這一次再無人阻攔我,對我橫刀相向。我推開蓮雲宮的沉重的檀木大門,裏面的老人對着牆上的畫像怔怔的發呆。我彎下身子行禮,說臣妾向太上王請安。擡起頭看見他的表情由不悅變成了震驚,他喚我棠瑜。

棠瑜。

我終于見到了這個人,奪走我的母親害死我的父親的人。

十年之前,王在白馬寺祈福之時喜歡上了一個民間女子,将其強行帶回王宮。那個女子不敢告訴王自己有丈夫和孩子,怕為他們帶來殺身之禍。王對她的寵愛日盛,卻始終得不到她的一絲笑意,王将她封為宸妃賜予瑰麗的蓮雲宮,依舊不能使她一展笑容。乾元二十四年,宸妃郁郁而終。王為這個一生都無法得到的女子失去了理智。這個女子,就是宸妃棠瑜。

母親離開以後,父親開始喚我棠瑜,他雖仍舊照常生活對我關愛有加,但眼中的失落與長久的沉默讓我的童年一點也快樂不起來。十二歲那年父親郁然離世,我找到王城的某個富商,告訴他我願意替他的女兒進宮為婢,只要他替我安葬我的父親。

我如願以償地進入王宮,我想去蓮雲宮見我的母親,想殺了那個霸道的帝王為我的父親報仇。可我遇到了淵。

愛上淵,打亂了我的全盤計劃。

我想要離開王宮,因為在宮裏一天,我就一天無法忘記這個人的存在。即使他對我的母親恩寵非常即使他根本不知道我和父親的存在,我依然無法原諒他。他讓淵離開王宮的時候我感謝過他給予我幸福的機會,我以為我可以就此忘卻。

可是我沒有。

我聽到蓮雲宮外急匆匆的腳步聲,我聽見淵用熟悉的聲音喚我“棠瑜”,我能想象他慌亂不解的眼神。

太上王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喚我棠瑜,我望着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有一瞬間的恍然,卻還是将袖中的匕首刺進了他的胸膛,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然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救贖。

或許很多年以後淵還會記起那個女子,她叫珨珞,也叫棠瑜,他愛過這個女子,可她卻只把他當作複仇的墊腳石。他不會再挂念她,他會有他的王後,會建立起他心目中那個繁盛的帝國,成為束氏這一朝最為稱道的王。

崇寧三年,成帝宸妃弑太上王于蓮雲宮,帝念舊情,賜毒酒。

喝下毒酒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八年前初見淵的時候,梨華宮的棠梨花落滿了他的肩,那場景美得仿若夢境,一碰就會碎。

那個時候,他想要成為月昭的王,而我想要報仇。

如今我們終于各自達成心願。而我們的愛情,不過是彼此的一步錯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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