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樂未央

長樂未央

我們以為掌握了乾坤,卻不想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命運早已埋下了玄機,任誰也無法擺脫,只能丢盔卸甲頹然落敗。

【壹】

長樂宮的侍女擡手斟了一壺清澈的酒,透明的液體在白瓷的酒杯裏明晃晃的,而劃過長空的破碎聲在冬日的黃昏也格外突兀,東宮的侍女惶恐不安地通報,太子殿下薨了。

第二個走的,是我的哥哥,太子沐。

月昭國在束氏這一朝達到了空前的繁榮,歌舞升平,世事安好,燦爛千陽,灼灼耀眼。

我是月昭的公主束承歡,二十年前我的父王為我取了這個意為“承歡膝下”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叫我清寧公主,唯一喚我承歡的父王一個人在昏暗的蓮雲宮為死去的宸妃醉生夢死。

初春的王城陰雨綿綿,人們似乎都對久未放晴的天空失去了信心,整座城都顯得蒼白無力。長樂宮裏來來回回穿着素服的侍女不住地提醒着我,我的哥哥沐,他不在了。

沐的一生好像從未出過什麽差錯,他一直是優雅平和的王長子,飽讀詩書,溫柔親民,在弱冠之年成為當之無愧的太子,但我總覺得沐的身上有一種很疲憊的感覺。父王閉門不出之後沐成了太子監國,而後他開始頻繁地咳嗽,臉色日益蒼白,我能感受到他的困倦和憂傷,但他們都說那樣的蒼白增添了太子莊重的氣質。

我一直很想請沐休息一會。可我從來不敢,雖然沐會很寵溺地為我理順發絲,我卻總覺得他離我那麽遠。

此刻我看着沐的梓宮棺蓋被一點一點地合上,我知道這個精致蒼白的少年徹底地離我而去了。

最初離開我的是二哥哥淵。

在這個誠惶誠恐的王宮裏,淵是最特別的存在。他肆無忌憚地玩鬧嬉戲,同時憑着足夠聰明的腦袋輕松地解答太傅的所有問題。我一直很喜歡淵,他總是想盡辦法為我變出新奇的玩意,即使那會惹來父王的責備。

年長之後淵常常因為與父王政見不和被訓斥,淵對這樣的争鬥樂此不疲,而他終因為一次一次的口不擇言被父王治罪,貶為庶民。

淵走的那天我在長樂宮裏哭得不可自抑,我不敢去送他,我害怕看到他帶着一貫不在意且怡然自得的表情離開王宮。

我聽說淵的母親賢妃送他離開的時候很欣慰的說,你終于出去了,你一點都不适合這裏。那之後我很想去王宮外面看一看,我想知道是不是外面的人都像淵這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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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那年我在宮宴上遇見晏遠,百步穿楊拔得頭籌。父王問他要什麽賞賜,晏遠凝着劍眉下那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道,惟願國泰民安,一字一頓仿若月昭的國泰民安就在他的面前。

我想我是喜歡上了這個英氣逼人的少年。

于是晏遠成為了清寧公主的驸馬,封侯拜将,滿門榮耀。而他叫我公主,比長樂宮的侍女叫得還要生硬與惶恐。我終于清醒地意識到,這世上再不會有人記得承歡這個名字了。

同時我也發現原來王宮外面的人并非都像淵那麽開心,長街小巷中艱難存活的人們讓我懷疑月昭的平靜祥和是否只是假象。不過晏遠并不希望我離開驸馬府,他說我是公主,公主和平民是不一樣的。我以為終于離開了王宮,卻不過是換了一個陌生的牢籠。思量之下我與晏遠搬回了長樂宮,那裏至少還有我可愛的弟弟,泱。

偌大的王城,或許只有泱沒有把我當成帝國公主。

【貳】

紫宸殿傳出旨意來,召淮南王急速進京。

我的弟弟泱,他終于要回來了。

泱的母親不過是紫宸殿的一個小宮女,偶然懷得龍胎生下龍子得封婕妤,而父王以對婕妤母子的冷漠表達他對宸妃始終如一的愛情。

泱似乎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人情淡薄,他習慣于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一個人玩一個人看書,不挑剔吃穿用度不指使下人。可即便如此,還是沒有人喜歡這個王宮裏最小的孩子。

我第一次仔細看這個弟弟是在藏書閣。那日我打發了宮人想一個人看會書,卻見着泱坐在地上為一個斷句百思不得其解。他似乎沒有察覺我的出現,直到我用長長的護甲為他指出那個斷點,他才慌忙起身對我行禮,“清寧公主安好。”這是他與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們的感情就在我笑着回答“你應該叫我姐姐”開始如同春日裏的樹木一般拔節。

那之後泱便成了長樂宮的常客,而若是淵也在,泱就會悄無聲息地跑掉。他不會向我索要什麽,只是一起聊天便很開心,原來泱也是會依賴人的。泱安靜地端詳着長樂宮裏那些古董字畫的時候頗有王子的成穩感,而他興致勃勃地帶我去看王宮裏無人發現的景致時又像極了宮外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

我偶爾發現泱對書房裏挂着的《潇湘圖》有些戀戀不舍,這一年他生辰時我把董源的這幅畫送給了他。泱好像對這些貴族的玩意越來越感興趣,不過這并不妨礙泱在我心裏一慣惹人憐愛的模樣。

泱十五歲那年被封為淮南王,離開了王城。起初還能每年回京朝賀,父王深居不出之後,我便同樣也沒有了再見泱的機會。

如今他已長成了挺拔的少年,身上卻有着哥哥們沒有的邪魅和英飒。

泱以攝政王的身份坐上了龍椅,卻全然沒有欣喜的樣子,他像是被春日裏的慵懶氣氛感染,神情倦怠地看着大殿上拱手而立的大臣,依舊是那麽一副厭世的模樣。

他們都說是泱和丞相崔朝合謀毒害了沐,想要謀權篡位。或許泱受夠了做一個無人問津的小王爺,我卻依舊無法将他和殺戮聯系在一起。

我問泱,你讨厭他們嗎。

泱懶懶地說,是他們看不起我。然後擡起頭笑着說,只有姐姐對我好。泱的眼神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他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想,我一定要坐上那個位置,要讓那些看輕我傷害我的人看着我成為這個帝國的王,對我頂禮膜拜。

我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這個世界欠他的,總是要還的。泱問我,姐姐不會怪我吧。不管我做什麽,姐姐都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往後的許多年我都在想,如若當時沒有點頭就好了。

泱說的那件事,竟是賜死晏遠。

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天空晴得發白,侍女們揮着團扇的動作讓人昏昏欲睡,白瓷酒杯落的破碎聲與沐離開的時候如出一轍。

紫宸殿的旨意道禁衛軍都統晏遠勾結朝臣,企圖刺殺攝政王,證據确鑿,下令捉拿,不再株連。當夜刑部便傳來消息,說晏遠畏罪自盡。

泱在長樂宮的門口對我說,姐姐,我會為你找一個更好的夫婿,我會讓你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不願見他。

而後所有人都道清寧公主和攝政王為驸馬爺反目。

【叁】

我和晏遠在一起六年,他已能輕快熟稔地喚我清寧,在春日微涼的清晨為我畫眉,在某一個惬意的黃昏低着頭說愛,雖仍是生硬得很,依舊足以叫我欣喜了。而我安好适意的生活被泱的第一步棋打成一盤散沙。泱是真的開始謀劃他的帝國了,我卻始終不願相信這是從犧牲我的幸福開始的。

國人都知道父王極其寵愛我,賜予我的沐浴邑超越了前朝所有的公主,長樂宮也同樣是王宮僅此于紫宸殿的宮殿,比宸妃的蓮雲宮更甚。而後泱在城東驅逐了許多權貴,圈下了一大塊地為我建了一座兩倍大的宮殿。他指着那座金碧輝煌,無比奢華的宮殿問我,叫長寧宮好不好。

長寧長寧,他終究是覺得我多餘了。

我的泱,他如今是攝政王而我不過是一個沒有權利的公主,我依着他的意思搬進了長寧宮,還是取下那那塊金漆的“長寧宮”牌匾換上了王宮裏的那一塊“長樂宮”。

就是只是我一個人的長樂未央,我也要長樂未央。

離開了王宮的長樂宮很快變得車水馬龍,我生平第一次揮霍一個帝國公主的權利,邀了京城最有名的十位美男子為我奏曲陪我聽音,讓整個長樂宮歌舞升平,樂音靡靡。

泱只要随意一查便會發現他們都曾是晏遠的朋友,或者是沐的心腹。泱或許知曉,可他太過自信,僅僅把這當做我對晏遠和沐無力的懷念。卻不知此刻,長樂宮正發生着激烈的争論。

一個是兵部侍郎徐敏,一個是新科探花萬俟璟。萬俟璟是這十個人中我最欣賞的,他的才華問鼎狀元并無困難,卻因為出身貧寒又是夷族,生生落為探花,好在他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萬俟穿着素白如雪的錦衣,衣擺繡着青竹,看起來儒雅又謙和,此刻正毫無顧忌地在長樂宮的大殿上數落着丞相崔朝擾亂朝綱,憤然卻依舊風度翩翩。

徐敏說公主與小王爺自幼交好,這樣煽動公主與王爺反目你想将公主置于何地。

是,從他們第一天走進長樂宮就開始密謀為沐和晏遠報仇,泱如今毫不避諱展示他和崔丞相的交情,讓沐的死變得更加明晰。萬俟垂下他狹長明亮的雙眼,對我做了一個揖,緩緩地說,小王爺聽信讒言,難當重任,清寧公主才是民心所向。

大殿的音樂突然停了,所有人都跟着愣了一下,琴音重響之後衆人竟都随聲附和起來。他們說清寧公主深得王的信任,一直與衆王子一同參議政事。一旦王上駕崩,小王爺必然落入崔朝的控制,月昭國怕是要改姓崔了。為國為民,公主都應該繼承大統。

萬俟璟說,公主召我們前來,莫不是真的要奏曲聽音吧。

我無奈地笑了一下,你很聰明,可我只是想拿崔朝的人頭去祭奠我的哥哥沐和我的丈夫晏遠。

那一夜夢見長樂宮的桃花敗了,不知為何,它們不再是嬌麗的粉,而是落了滿地的紅,如血。我夢見自己踩着猩紅的花瓣走向荷花池,背後有一雙手狠狠推了我一把。

冰涼的池水讓我的腦中浮現出一個詞語,它叫萬劫不複。

第二天夜裏我把萬俟璟召到了寝宮,宮人的竊笑讓我微微有些不安,可我太害怕繼續那個夢境。

我問萬俟,說那樣大逆不道的話,你不怕死嗎。

他說公主您不會忍受一輩子在長寧宮中長寧一生的,更不會忍受太子和晏遠大人就這樣白白離去,微臣已經看到了您的焦躁。他說話的時候,神情篤定,不容反駁。

我放下緊繃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他真的很聰明。你會奏《胡笳曲》嗎,我問。

可以一試,萬俟說着取出七弦琴彈奏起來,“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萬俟蒼涼的聲線仿若他真的去過大漠,真的感受過胡風浩浩,冰霜凜凜。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我合着他的樂聲唱了起來,曲聲在長樂宮上空久久回旋,纏繞不絕,我想起了沐,想起了晏遠,想起了泱。

一曲終了,我有些悵然,蔡文姬是為國為民,到頭來還不是一個‘悔’字。

公主在害怕嗎。萬俟擡起頭來看着我的眼睛問。我想只有極度自信的人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直視別人的眼睛。

你很大膽。我說。

公主不必擔心,微臣願為公主效犬馬之勞。萬俟笑了一下,自信地仿若天下在他的手中,與六年前的晏遠一模一樣。明日此時,還請公主再給微臣一個奏曲的機會。他說着抱着琴退了出去。

【肆】

除去晏遠之後泱将王宮的禁衛軍換成了他從淮南帶來的心腹将士,崔朝也同時開始肆無忌憚地為自己的人安上官職,但他們并未得到六部官員的支持,在朝堂上有些步履維艱。

朝中明顯分成了兩派。見風使舵之人自然迅速向泱投誠,不過忠心于沐的不在少數。泱此時雖是大權在握,可許多老臣還是覺得泱不過是個孩子,說請王上回朝主政的有,說請二王子回宮的也有,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大臣說,那麽,請清寧公主監國吧。

泱終于意識到我依舊是一個威脅。

他來長樂宮的那天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璟的懷裏。上次之後璟每夜都來我的寝宮為我彈奏《胡笳十八拍》,長樂宮的人對我和他的關系已然見怪不怪。

泱問我為何。

我笑着說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他搖搖頭,表情十分痛心。他說沒想到姐姐這麽愛晏遠,我一直以為姐姐和晏遠在一起不開心。

愛?我對泱笑笑,然後環住璟的脖子,我現在愛萬俟璟。

那姐姐就嫁給他。泱的臉色冷若冰霜,他終不是那個眼神純澈的孩子了,穿着官服的攝政王眉宇間再無一絲溫潤。

然後你又想給他安一個什麽罪名。我拿起酒杯暧昧地喂璟喝了一杯酒。

泱很無力地說,姐姐你不能原諒我嗎,況且晏遠他,他真的要我死,姐姐難道希望我死嗎。

我不希望晏遠死,我坐直了身子說,泱,你做什麽我都可以原諒你,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幫助你,甚至只要你說你想成為王我可以想辦法讓沐離開京城,可你不應該殺了晏遠,你最大的錯誤就是殺了晏遠。

可是他已經死了。泱說完看看我充滿恨意的臉離開了長樂宮。

我想泱沒有聽懂我的話。晏遠不僅是驸馬,還是廣安侯府的小侯爺,而廣安侯的長子是手握三十萬大軍鎮守西北邊關的龍骧将軍。泱以為對晏遠的反叛既往不咎,彰顯出對廣安侯府的寬容恩賜就能安住龍骧将軍的心。

那一夜璟附在我的耳邊對我說,公主,龍骧将軍願意與我們合作。

這件事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疑惑的是璟為何如此小心這個秘密。第二天我掃視了一圈大殿上的衆人一下明了,泱已經撤換了長樂宮的宮人,只留下了我從王宮帶出來的幾個宮女。當時我并沒有注意到,我的手緊緊地攥着絲質的裙袖,仿若下一秒就會将面前的人拖出去斬首。

璟說徐敏已然投奔崔朝,他很滿意地看着我的表情,公主終于下定決心了嗎。

以後怕是要勞煩萬俟大人常來為我奏曲了。我握緊手中的白瓷酒杯,不想讓它再次跌落。

徐敏說我不适合成為王,我對泱這般容忍說明我還是逃不開一個女子的重情,他說一個帝國不需要猶豫不決充滿感情的王。

我被他們催得有些急躁,宮女呈上織造局新送來紫紅色長裙,被我一把打翻在地。我最讨厭的顏色是紅色,血的顏色,它總是能讓我無端的恐懼。阖宮上下都知道要在我的面前避諱,可這些新入宮的人……

我于是問璟,西北一直不安定,将軍抽身前來不會有什麽差池吧。

璟很開心的回答,快到秋日了,可不是交戰的季節。近來将軍是故意在邊關制造紛争,讓小王爺以為他無暇顧及朝政。

我問他,你對将軍說,晏遠是因何而死。

因為崔朝。璟回答。

好。我點點頭。

璟或許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胡笳曲》奏得越來越快,完全不似先前的悲涼蒼茫。是因為文姬要歸漢了嗎,我笑着問他。璟沒有說話,奏完第十七拍,起了第十八拍的音,他緩緩道九月九重陽日,靖南将軍會率兵進京,協助小王爺清宮,請王退位。

我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很快重新握住,我害怕再次聽到瓷器的破裂聲。我定了定心神問他從何得知。

他說高元青一直為他傳遞崔朝的消息,頓了頓又道,可信。

高元青,新科狀元郎。我料到璟在泱的身邊安排了人手,卻未曾想過會是高元青。

你不讨厭他嗎。我問。

我們是朋友。璟說這句話的時候什麽表情也沒有。

他的父親一直站在崔朝那邊,他和你交好不過是想留條後路吧。

公主很少說這樣的話呢。璟笑了笑。就算是也沒什麽,各取所需罷了。

我讓璟再奏了一曲《陽關三疊》,然後問他,八月十五中秋日,龍骧将軍能回來嗎。

将軍說,只要公主的一道密令,二十萬大軍兩個月之內便可出現在王城。

盛夏的悶熱并未随着夜晚的到來有絲毫的減弱,庭院裏片刻不停地蟬鳴讓人愈發的浮躁。兩個月,時間緊密的契合不容一絲差錯。泱這些年在淮南也沒有放松,我問璟,泱不僅有靖南将軍還有王城禁軍,龍骧将軍就這麽自信?

璟說南方的将士是養出來的,而西北的将士是練出來。再說了,璟将聲音放輕,若有似無的聲線傳進我的耳朵裏卻一下子讓我一個趔趄,他說,仇恨的力量是無窮的。

我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個夢境的窒息感和那個叫萬劫不複的詞語。

【伍】

王的身體每況愈下,怕是時日無多了,待他日小王爺繼承大統……長樂宮大殿上,幾位少年欲言又止。

他們等不及了。

等王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攝政王就會離開王宮。我說。

公主憑什麽這般自信。徐敏問。

憑王上的旨意。我淡淡地回答。

我去蓮雲宮見過父王一次。出來的時候抱了一個包裹,他們都猜測那是一道聖旨,卻得不到答案。

從前父王說不許人進去,沐便差了人嚴守着蓮雲宮,如今守衛換了人,連表情都不同往日了,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站在蓮雲宮門口有些許失落。

蓮雲宮裏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昏天黑地,滿地酒瓶。書房裏開着窗,陽光舒然地映射在書卷之上,可以看到微微揚起的塵埃。寧靜美好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一個幾年沒有打開大門的宮殿,只是父王手上那卷宸妃手抄的《女戒》出賣了一切,他依然無可救藥地懷念着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父王穿着便服,衣冠整潔,看起來很精神,唯一的區別是一頭銀色的發絲。他沒有擡頭,卻輕輕地道,承歡,你來了。

聽到那兩個字之後我頓時潰不成軍,忘了所有準備好的說辭。

其實那個包裹裏根本沒有什麽聖旨,是父王給我的一本《資治通鑒》。回去以後璟問我王說了什麽。我說他只說了四個字,能者得之。然後我問璟,查到淵的所在了嗎。

璟說淵已經是庶民了,不會也不能回來了。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了,王所謂的能者得之是說公主和小王爺。他說公主你看,連王上也許可了您可以繼位。

我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父王沒有怪罪泱殺了沐,那麽他更應該成為王。而我,我只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公主。

【陸】

八月十五這天陰沉沉的,看不清月亮,即将落雨的天色讓王城的行人都少了許多。二十萬大軍勢如破竹地進入王城,闖進丞相府砍下崔朝的人頭。然後舉着那卷根本不存在的聖旨讓守衛打開宮門。他們将泱帶到我面前,我看到他憤然的,不甘心的樣子,依然是多年前那個孩子。我很想走上去摸摸他的腦袋聽他叫我姐姐。可泱定定地看着我問,姐姐,為什麽。

姐姐,你不是最喜歡我了嗎。

姐姐,你一定要我以命償還嗎。

我沒有說話,接過龍骧将軍呈上的假聖旨開始宣讀。“予禦政二十六年,性耽閑靜,常圖安逸,至國政于太子,今太子倏然離世,予心悲痛,思慮再三,及歸政退閑……”念到這裏我突然聽到一聲驚呼,“王爺!”我擡頭看見泱慘白的臉,他掙紮想要對我說什麽卻終是無力。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泱死在我面前,太醫說是心悸而亡。

王城頃刻之間下起了傾盆大雨,明黃薄絹上的字跡被雨水沖刷地模糊不清——着淮南王束泱繼承大統。

萬俟璟緩緩跪倒在我的面前,随後是龍骧将軍,是高元青,是王宮裏密密麻麻的人。璟一字一頓地說,請清寧公主登基。雨水順着他的臉頰落到地上,卻全然沒有影響他的優雅從容。

我沒有回答他,我的眼裏沒有了王城沒有了帝國,只有泱蒼白并且失去了溫度的臉。

我把紫宸殿挂着的那幅《潇湘圖》帶回了長樂宮,重新看到它的一瞬間我明白了父王的心意,對他而言,宸妃不在了,世間的其他,在與不在都沒有了區別。

萬俟璟日日站在我的寝宮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公主回宮監國,從薄暮微漾到黃昏溢彩。我着實佩服他的固執,卻也無心無力問津。

直到璟痛心疾首地說清寧公主您想看着月昭亡國嗎。我恍然想起我身上還擔着一個帝國公主的名號。

我終于打開了宮室的大門,我說你不過是想取崔朝而代之,如今崔朝已死,以你的能力誰成為王都與你無礙,為何這般執意于我。

萬俟璟說,臣十二歲的時候,母親病重,臣卻到了服役的年紀,最後的時光也不能留在母親的身邊。臣已收拾好行囊,卻傳來免京郊兵役三年的消息。公主,那是您在紫宸殿頒的旨意。臣雖從未見過公主,卻已對您充滿敬仰。三年前臣在長街見着您以公主之尊親自為百姓施粥,臣想,這應是我月昭的王。臣畢生所願,就是能輔佐公主太平治世。

治國不需要一個女子的柔情。我回答他。

月昭需要,即使月昭已經足夠強大,我依然覺得它缺少一些什麽,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少的就是一種動人純真的感情。月昭的浮華之下,是冷漠。

若我執意不願呢。

璟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我會如此決絕。他說,公主當真一絲一毫都不願成為王?

已是孤然一身,為何還要将自己推上那個孤家寡人的位置。

璟颔首道,那麽,臣願一生為公主撫琴。言語之間是一種繁華落盡的蒼涼。

我想起了他的七弦琴,琴身素雅幹淨,琴音卻包羅萬象。面前的少年依舊眉目清朗,身姿俊雅,一如初見時的美好。我驚訝于他置身政局的漩渦之中竟還能一副纖塵不染的樣子,而我不過區區數日便已覺陷入沼澤無力抽身。璟的眼神明明清澈見底卻讓我覺得沉如深淵。

我能做到的,淵也能做到,我淡淡地說,帶我去見他。

如今您是民心所向,又何必把自己置于不利之地呢。璟的言語已然沒有了之前的篤定和自信,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勸我。

可我也注定了無路可退。

我在王城的一個小巷民居找到淵,原來他一直就在王城,和我那麽近,卻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淵住在最普通的宅子裏,院子裏長着一棵參天的槐樹。一個粉衣的女子正坐在屋子裏繡一幅手絹,我記得她,她是淵的侍女,我驚訝于世上真有這樣不計貧富的愛情。我看着淵,他穿着一襲竹青色的長衫,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依然無法掩飾他作為一個帝國王子的高貴與傲氣。這樣的人,在哪裏都是奪目的風景,是值得世人為之傾倒的存在。

淵酌了一杯酒道,清寧,你終于來了。

原來他等這一天很久了,淵或許早就看透了我的軟弱與深陷感情,我說,我來請哥哥回宮。

清寧,你的謀士沒有告訴你這很危險嗎。淵歪着頭的樣子一如當年的寵溺。

哥哥會殺我嗎。我笑着問他,好似在問“哥哥你喜歡我嗎”一樣。

淵嘆了口氣,現在不會不代表以後不會,不代表我身邊的人不會,清寧,你為泱想了那麽多為何依舊不知道保護你自己。

乾元二十六年,清寧公主率群臣迎王二子束淵進京即位,是為成帝,更年號為崇寧。

【柒】

長樂宮裏一反常态的靜谧,安靜得有些可怕。萬俟璟站在回廊上看着我指揮宮人們收拾東西,我知道他依舊不甘心,他确實聰慧伶俐足智多謀,辛辛苦苦地謀劃到頭來為他們做了嫁衣。而很多事情上天早已注定,他沒有辦法改變,我也沒有。

萬俟知道我要去淮南,他問我,公主您愛的人,是泱嗎。

我笑了一下,他是我最愛的弟弟。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發誓要一輩子保護他。

您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成為王,對嗎。

萬俟大人,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微微笑了一下,淵還沒來得及整理朝綱,若是讓高元青占了先機,你的丞相之位可要不保了。

臣不想成為王上的丞相。他的面容寫滿了失意和蒼茫,臣只願一生為公主撫琴。

萬俟大人,我緩緩地說,若是淵不回來,是不是也會死在夾竹桃的花粉之下。我看着他一瞬間的表情變化覺得世事真是悲涼。萬俟璟不僅有高元青這個朋友,還買通了紫宸殿的宮人天德,讓他八月十五這一日在紫宸殿擺上夾竹桃,下午一起風,大殿裏便揚起了花粉。

他沒有說話,我說,是,我召你們來只是為了控制你們不去傷害泱,而今我做這一切的所為已經不在,留在王城也無益。

過了許久,萬俟說,龍骧将軍說的對,您果真想迎立小王爺為王。

我愕然地看着他。

是晏遠。

我沒有看錯他,他真的有執掌乾坤的能力。晏遠早就看透了我的一切然後告知他的哥哥,萬俟會對泱動手都是因為我。

泱,我最愛的弟弟,我千方百計想在繁複的朝堂之上護你周全,原來每一步都是在還往日的罪。我真的如夢境裏預示的一般,走入了萬劫不複。

也或許在我親手喂晏遠喝下毒酒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在這場紛争裏至死方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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