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周遺風再沒有見到天女,無論她怎麽找,天女都沒有再出現過。倒是見到過一次小天女,她站在四位祭事大人身前,小小一張臉上神情肅穆,和天女很像。

她才發現,這天宮是如此之大,也是如此隐秘。她整日在天宮無所事事,除了練劍,就是到處逛逛,想找到天女。明明可以自由出入天宮了,她卻再也沒有出去過。

這一天,她終于可以見到天女。祈臨大旱數月,請求天女前去求雨,皇上準奏,即日起行。她身為貼身護衛,自當前往,除此外,還有一衆士兵跟随。

她戴上了初次見到時的鬥笠,周遺風看不清她的神情,她走在四位祭事大人前頭,上了馬車,祭天、祭地兩位大人與她同乘一輛,另外兩位大人上了後一輛,周遺風騎着馬跟在她身側。

祈臨鄰近繁安,路途不算遠,但也颠簸。周遺風很想和她單獨說說話,但始終沒有機會,中途停下休息時,她總是生人勿進地跪坐于四位祭事大人中間,連眼神的餘光都未曾賜給周遺風。周遺風恍惚以為,那夜或許只是她的一場夢罷了。

三天兩夜,終于到了祈臨,當地知府恭敬地前來迎接。一路上見到無數瘦弱的流民,陳國同鄰國常年戰亂,賦稅嚴苛,眼下因為旱災,百姓苦不堪言。繁安是都城,一片繁華不見民苦。周遺風見慣了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悲涼,自以為早已麻木,但對于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一臉衰敗的婦孺,她還是不由地感到難過。

一行人到了府衙。周遺風因為要保護天女,被安排住在了同一個院落,四位祭事大人則在另一處。

周遺風終于有了和她獨處的機會,她取下鬥笠,露出一張清麗幹淨的臉,她并沒有看周遺風,拿着鬥笠徑直往屋裏走去。

“你在躲我?”周遺風拉住她,她側着臉垂下眼睛,沒有說話,“為什麽?”周遺風皺眉,她習慣了有話直說、不服就打這樣粗犷的行事作風。

“我沒有躲你,也不必理會你。”天女另一只手拿着鬥笠,她用手背蹭周遺風的手,想将她推開。

周遺風搶過鬥笠,松開了手,她有些委屈,但天女沒有看她,進屋關上了門。鬥笠上有她的味道,周遺風聞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拿着邊緣,生怕玷污了它。

次日清晨,臨出發時,她逮住了剛出屋的天女,鄭重地将鬥笠戴在她頭頂,然後規矩地行了禮。

天女帶着一行人到了祈臨的一處天女廟,這座天女廟固然比不上繁安的壯觀,但也修得十分莊重。它位于高處,九個臺階便有一片空地,她們共走了八十層臺階,便不能再往前上,只有天女一人站在最高處。

這是周遺風第一次見到所謂的儀式。

她跪坐于臺階上,太陽懸挂于空中,在她白色的衣裙上鋪就了一層光輝。炎熱的天氣燒燙了地面,地面的雜草枯黃,但看向她,就感到一陣涼意,這舒緩了在場所有人的憂慮。風吹起她臉前的白紗,但還是看不清她的臉,周遺風在心底描繪,她濃密的睫毛,薄薄的嘴唇,她細長的脖子,還有清瘦的背,背溝上的蝴蝶骨,顫動時仿佛振翅欲飛。周遺風生出一種隐秘的快樂,她見過天女另一種樣子,那是獨屬于她的。她生出一種渴求,又因為不得滿足而感到一陣焦躁,周遺風想讓她不再清冷,想讓她變得豔麗,想用七情六欲鋪滿她的身體,想同她,一起沉淪。

她安靜地跪在高處,她明明是那樣至高無上,那樣不容亵渎,但她總是跪着。周遺風想摸摸她的後脖頸,那裏一定筆直,如同一棵雪衫。

已到正午,天氣愈發熱了,周遺風感到自己臉頰發燙,有汗從頭頂滑落,她向下看去,更低更遠的地方跪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熱浪翻湧,她眼睛一花,覺得那些人像極了戰場上堆滿的屍體,沒有生命。

天女還是跪在那裏,沒有一絲晃動,四位祭事大人穿着黑色的長袍,臉上竟也沒有一點汗水,面色如常。

忽然,吹起一陣風,帶來涼意,有烏雲,漸漸飄來。天,陰了下來。然後,有人驚呼一聲,“雨!”周遺風感到臉上一陣濕意,先是小雨一滴一滴打在地上,沒多久,傾盆大雨墜下。

地下的人紛紛跳動起來,不停歡呼,“雨!”“是雨啊!”“老天顯靈了,老天顯靈了!”有一人高聲呼道:“是天女,是天女求到雨了啊!”

一時間所有人又紛紛跪下,不停叩首,高呼:“多謝天女,多謝天女。”

周遺風沒有擦臉上的雨,擡眼望去,天女已經站起來,她仰頭看天,伸出雙手去接雨水,她套着一件白色的披風,迎風而立,鬥笠因為沾滿了水,幾近透明。她站在高處,遺世獨立,百姓的呼聲一陣高過一陣,響徹天際。

她站得那樣高,承受着世人的跪拜,身子卻那樣單薄,總覺得下一刻她就要飛走了。

她忽然看向了周遺風。她們之間隔着雨幕,隔着九層高高的臺階,隔着整齊又吵鬧的聲音,這樣近,又那樣遠。隔着那層水霧的白紗,她的眼裏還是一片灰色的淡漠,周遺風卻對她笑了。

周遺風用一根紅色發帶束起長發,紅色的發帶沾了水變成深褐色,本來應該垂下去貼在頭發上,可風越刮越大,那發帶被吹起,成了天女眼中,這世間唯一的亮色,映在她的眼眸裏。她笑起來,恣意盎然,随性灑脫,帶着點漫不經心,她張嘴說了個字,天女看着她的嘴型,也笑了,轉瞬即逝。

她說,“雨。”

是啊,雨。祭事大人正看着底下的人群,她們因為天女求得雨,背挺得更直;百姓看着地面,他們因為天女求得雨,身子壓得更彎。

只有她們,純粹在欣賞一場雨,共享一場盛大而隐秘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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