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遺風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她坐在院子正中間,眼神放空,腦袋裏一片亂麻。她算什麽呢?她自以為是地瞧不上這天宮裏的人,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以為她不過是沒有思想的傀儡。可是……她,又何曾擁有過選擇的權利。

“你如果讓她嘗到了甜味,讓她如何面對沒有甜的餘生?”這句話反複在周遺風耳邊響起,她這樣說,她竟說出這樣的話。天女,真得如她表現得那樣,虔誠嗎?

周遺風就這麽不着邊際地想着,等到一陣寒風刮起,讓她冷不丁打了個冷顫,她才回過神來。夜,不知是何時到來的,黑色鋪滿了整個天宮,桌上,不知何時送來的晚飯,她一點胃口都沒有。想見她,周遺風猛地站起身,想要見她一面,她沖了出去。

她在入口處頓住腳步,劇烈的奔跑加重了她的喘息聲,頭發散亂。見到她該說什麽?周遺風這才清醒過來,該如何面對她?她拍拍胸口深吸兩口氣,黃沙漫舞,戰火紛飛,她周小将軍什麽場面沒有見過?這麽安慰着自己,她放輕腳步,邁了進去。

她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周遺風定在了原地。

這是夏季的一個深夜,月朗星稀,黑夜仿佛壓得很低,蓋在人的頭頂。天宮,一如既往,沒有動靜,它四季如冬,它死氣沉沉,它單調無色。在這天宮隐秘的一個角落裏,在那個水池旁,周遺風曾見過她跪在那裏,不彎的脊梁撐起她整個身體;此刻,周遺風見到了她飛舞的另一種樣子。

風灌滿了她的衣袖,發出了寂靜中最熱烈的聲音,成了她的配樂。她赤着一雙腳,沿着水池邊沿舞蹈,腳尖拂過水面,激起水花。剛開始,她動作輕柔,眼神虔誠,每一次飛躍,像要升上天際,她是天女,這是一場獻給天的舞;随即,她忽然加大了力度,她不停旋轉,白色的裙紗飄蕩,越飛越高,将她團團圍住,她忽然用手一扯,将衣服脫掉,只剩一層薄薄的內衫。

她分明還是那麽冷,無論是肌膚還是衣裳都是那麽白,周遺風卻看到了一團火焰,在她每一次旋轉時升騰。一瞬間,星月失色,只剩下純黑,唯有她的白永遠耀眼,燃燒出不滅的光。

她忽然仰面倒去,落入水中,周遺風以為她摔了,慌忙跑去,她單膝跪在水池旁,一只手伸過去想要拉住她。卻見她從水中躍起,激起的水花濺到了周遺風臉上,周遺風眨了下眼,睜開時,見她雙手交叉位于胸前,垂着頭,雙眼緊閉。發絲貼在她的額前,水珠順着下巴滑落到脖子,再到鎖骨,然後往下流去,白玉的肌膚上是一道道水痕。

她睜開眼睛,兩人的視線直愣愣地撞在了一起,有水從她睫毛上滴落,像盈盈荷葉的一滴露珠,像是天女的一滴眼淚,她眼睛清亮,比平日多了一點溫度。周遺風收回想要拉她的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水。

她們都沒有動,就這麽看着對方。

周遺風打破了沉寂,她問了之前天女問過她的問題,“你信天嗎?”天女先是放下雙手,垂眸,然後擡起眼鏡直視她:“我信或不信,重要嗎?”

有人需要天女,有人需要信仰,她不過是一個象征,她其實就是那座天女像,不需要靈魂,也不需要生命。在她足夠寂靜的漫長時光裏,她有無數個夜晚足以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清醒會拉長生命的期限,讓人看不到盡頭,她渴望沉淪……

她的話讓周遺風心底一顫,周遺風堅定地看向她,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告訴自己,“你不信。”周遺風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水,“我同你一樣,我也不信。”她坐了下來,“世人皆說女子不該上戰場,我不信;世人又說女子該嫁人生子,我不信;世人還說是天女佑我陳國千秋,我依舊不信。”

“如果有下輩子,你想不想做男人?”天女這樣問她。

周遺風笑了,她一把扯開衣帶,将自己脫光,然後她踩進水裏,走到天女面前,“我喜歡我的身體,”她握住天女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前,“我喜歡它的柔軟。”她壓低了聲音,“我不喜歡男人,我也不想做男人,我只是會羨慕,他們擁有更多的自由。”

水涼得刺骨,她的身體卻那麽溫暖,天女将手指移到她鎖骨處,摩挲着那顆紅色的痣,手心灼熱。她壓抑太久,一點燙,就将她盡數融化,情感從她心底噴湧,讓她招架不住得顫抖。“為什麽,最開始創造出的是天女,而不是天男?”她問出了這個問題。

不等周遺風回答,她收回自己的手,看着周遺風的眼睛,“是因為上天只能和女人說話嗎?還是因為,女子生來就柔弱,生來就更能忍耐?”

她的問題并不需要答案,周遺風忽然想起天女像上,那沒有五官的臉上顯露出的悲憫,那真得是在悲憫世人嗎?又或許,她也只是在哀嘆自己的命運。

周遺風伸手抱住她,兩具赤誠的身體,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天女,卻忽然推開她,撿起地上的衣服随意套上,然後消失了。

周遺風沒有阻攔,她站在水中,水中月成了碎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