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餘冉上樓時,才發現她已經醒了。
李月妮訂的是單人病房,餘冉進去把口罩摘了,在床邊坐下:“我們談談。”
她直直躺着,盯着天花板,聞言才轉動眼珠看他,這一眼似乎讓她活了過來,慌忙起身:“你眼睛怎麽了?啊?他是不是對你動手了?”
餘冉避開她伸來的手:“沒事。”
她手愣在那裏片刻,才緩緩收回去。
餘冉重複道:“談談。”探身從床頭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哭什麽。”
讓她平複一會兒,餘冉才接着道:“他住你那裏多久了?”
她小聲道:“……一個月。”
餘冉垂眼看手:“要不是我從別人那裏知道,你是不是就一直瞞着我。我很少來看你,來之前也會告訴你,在我看你的時候讓他躲起來就行,他可以住很久很久。就是你會辛苦點,畢竟我給你的錢要分成三份了,不僅要養你弟弟,還得養你前夫。”
她抽噎了下:“不是,不是。我不曉得他怎麽找到我的,他威脅我,他跟我要錢,我把存的錢給他了,他又要,我跟你要了一次,不敢再要了,他就,他就找到家裏來了,他說他沒錢還債,要來躲一陣。”
“你給了他多少?”
她嗫嚅着:“六,六萬。”
“還行。”餘冉笑了聲,“上次向我要的那兩萬塊是因為他嗎?”
她猶疑着,應了。
餘冉點了點頭:“我媽媽真是偉大,幫弟弟蓋房買車養老婆孩子,也幫前夫還賭債。”
她的抽泣聲小了。
餘冉道:“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呢?我讓你有事給我打電話,而你每次打電話給我都是幫你弟弟要錢,你弟弟比你命還重要是嗎?”
她不語。
餘冉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她還是不答,餘冉笑起來:“今天是我生日。”
她似乎又哭了:“對不起,小冉對不起,媽媽不記得了,對不起。”
餘冉沒再給她遞紙巾:“為什麽要道歉?我也不記得你生日。”
餘冉把冷敷袋換了邊繼續按在眼角,目光落在天色漸暗的窗外:“你家直走過兩個紅綠燈就是轄區派出所,你就算不敢打電話給我,報警會不會?馮麗娟,我真的,我從來都理解不了你的思維。”
“你記得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求你離婚的嗎?是十二歲還是十三歲,你怎麽說的,你只會說為了我不能離婚,你不離婚是為了我好,你不能讓我沒有爸爸,沒有爸爸會被瞧不起,會被人叫野種。可我寧願被人叫野種也不想要這個爸爸,你自己不想離為什麽要扯我作遮羞布?你不離婚根本不是因為我,因為你覺得離婚了會被人瞧不起,你弟弟也不會收留你。”
“我求了你多少年?你只會重複那幾句話,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其實根本就是為了你自己。”餘冉出了神,“我有很多次想殺了餘偉強或者殺了我自己,想從學校樓頂跳下去,可是我不甘心,我憑什麽要因為你,因為他,因為你們這樣的人去死?我拼命讀書,我想等我考上大學,我就永遠不回來了,我會改名換姓,沒有你們我肯定會活得很好,不,也不能肯定,但起碼會有個正常人的生活。你們永遠,永遠也不要想再找到我。”
“我幫你擋餘偉強的打,是因為我覺得愧疚,我要抛棄你了。你當時為什麽會突然同意離婚呢?是因為他差點把我打死嗎?”餘冉的目光滑向她,“是為什麽?”
她用掌心抹臉,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你并沒有對不起我什麽。”掌心被冷敷袋凍得發寒,餘冉換了只手拿,“是我要跟你道歉,對不起,之前是我多事,我把自己意願強加在你頭上,
我改。過年你愛去哪裏就去哪裏,你想回去跟你弟弟過你就去。這個房子我退了,新的我會盡快幫你找,你要讓餘偉強一起住我也沒有意見,一切都你開心就好。錢還是一樣,每個月會照常打給你,我會履行我的贍養責任,其他的,我不會多管了。”
他站起身,大約是因為一天沒進食,頭有些發暈,于是扶住了椅背。
“你先在這裏住幾天,等我幫你找到房子。我會請護工來照顧你,費用不必擔心。”他點了下頭,“好好休息。”
她在後面叫了聲他名字,他沒有應,開門走了出去。
醫院走廊常年亮燈,冷白的光打下來,鍍得人皮膚也是蒼白的。
餘冉在門口立住,瞪着面前的人,良久,才開口,吃了一嘴鹹澀:“你不是,不是陪你爸爸去了嗎?”
“他沒有事。”紀肖鶴用拇指揩去他臉上的淚,餘冉才後知後覺地低了頭,要避開,卻被他握住手臂,拉進懷裏。
他想掙紮出來:“這是在外面……”
雖然這層是單人病房,在外走動的人并不多。
紀肖鶴卻強硬地按住他後腦,将他箍在懷裏,在他耳邊低聲道:“沒有關系,我在,不用怕。”
餘冉擡手用掌心胡亂抹臉,掌心擦過的地方被淚水一洗,生刺的疼,眼淚還越掉越多,只好把臉埋在他肩上。
哭完才發現縮在排椅上的李月妮,尴尬地偏過臉,拜托她把晚餐送進去。
兩人下到停車場,坐進車裏。紀肖鶴捧住他的臉,對着車頂小燈看他眼睛的傷,眉擰了起來。他盯着他的表情,小聲道:“醫生說是球結膜下出血,不痛的,過兩天就好。”
“藥呢。”
餘冉把塞在衛衣前袋的藥拽了出來,紀肖鶴又托住他的手,手背留着餘偉強的指甲印,方才在外科簡單處理過,發白的皮肉外翻,還有細細的小血絲。
餘冉縮回手,藏進衛衣前袋。
紀肖鶴就這麽看着他,餘冉被他看得不自在,避開他的眼神:“幹嘛。”
餘冉從病房裏出來,紀肖鶴就站在門口,病房門的隔音就那樣,李月妮進去叫她吃飯的聲音門口能聽得一清二楚。餘冉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聽到了多少。明明在病房裏氣勢十足,冷靜地對她說出那些殘忍的話,可一出門,看見他,什麽都崩潰了,那些被強壓住的委屈、憤怒、恐懼、難過像洪水一樣鋪天蓋地湧來。
眼眶酸脹發熱,又是要哭的征兆。餘冉慌忙低頭,将淚意憋回去——
這是怎麽回事,丢臉停不下來了嗎?
紀肖鶴伸手将他臉擡起,餘冉避開,又将頭低下去。
“別動。”話裏已帶了哭音。
紀肖鶴道:“不要忍着。”
餘冉嘴硬:“我沒忍。”
衣料摩挲的聲音靠近,木質香撲了滿面,是紀肖鶴将他擁住了。
他也不說話,就這麽抱着他,像哄小孩一樣拍他的背。
餘冉捂住臉,淚水浸滿掌心,最後因為忍得太厲害,竟然打起了哭嗝,紀肖鶴又哄他喝水。
“你不要看我。”
紀肖鶴嗯了聲:“我閉上眼了。”
餘冉也不擡頭,伸手從副駕的儲物箱裏拿了紙巾,胡亂往臉上擦。
“車門儲物盒有小支的礦泉水。”
餘冉應了聲,從他懷裏退出來,拿了礦泉水喝,灌了一瓶也沒止住嗝。
紀肖鶴道:“不要猛灌,含十秒再咽。”
餘冉偷摸瞥了他一眼,紀肖鶴今天穿了件駝色大衣,右側衣領明顯有塊顏色稍深的水漬。他對上他的視線,把臉偏過去,又拿起一瓶礦泉水慢慢喝。
好一會兒才把嗝止住了。
紀肖鶴這才坐正:“把安全帶扣上,你助理說你一天沒吃東西,我們去找地方吃晚餐。”
就找的附近餐館,雞湯先上,紀肖鶴給他盛了碗湯,餘冉慢慢喝完,才覺得緩過來了點,擡眼,發現他又在看他。
“再喝一碗。”
餘冉抿嘴:“我喝了好多水。”
“那吃點雞肉。”
砂鍋炖的雞湯,肉質也是軟嫩的,并不難咬。
紀肖鶴吃飯時一貫不愛說話,兩人沉默着吃完了,結了賬出來,外面天已然黑透。
坐進車裏,紀肖鶴卻沒有啓動車輛的動作。
餘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這是要談話的姿态。
“我母親來找你了。”
“嗯。”餘冉低低地道,“你父親沒事吧。”
“沒有,放心。”紀肖鶴将左手搭在方向盤上,“本來是打算過年時候帶你去見他們一面,循序漸進,但有人提前替我們挑破窗戶紙了。”
餘冉心裏堵着:“你媽媽要我們分手。”
“意料之中,他們勸我不動,只能找你。”紀肖鶴點了頭,“看你年紀小,應該好說話。”
餘冉回憶今天上午的談話:“……她好像被我惹生氣了。”
紀肖鶴笑道:“看來她失策了,小餘也不是個好說話的。”
他按下車輛啓動鍵:“回家了。”
包着手傷洗了澡,餘冉躺在床上,垂眼看紀肖鶴幫他塗藥。
棉簽撫過細小的傷口,帶來涼意,并不覺得痛。
“傷好之前不要讓貍奴和旺財碰到傷口。”
餘冉緩慢地點了下頭,頭發擦着枕套發出沙沙聲。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氣息,熟悉的人,這一切都很好地撫慰了餘冉。他今天來回奔波,身體和精神都消耗太大,此刻終于平靜下來,幾乎要睡過去。
紀肖鶴低聲問:“你說什麽?”
困得厲害,話說不清晰:“我不想和你分手。”
強撐着,思維都有些混亂了。
“她不記得我生日。”
紀肖鶴低頭,用拇指摩挲他的鬓角:“我記得,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樂。”
餘冉勉力睜開眼,很快又昏昏地阖上了:“我不要和你分手。”
“不分。”溫柔的吻落在他眉心,又落在眼角,“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