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紀肖鶴預計要一周後才返虹,紀老先生夫婦還在家裏住着,餘冉請了鐘點工,把幾個月未住人的家收拾一下,先回了自己家住。

他當初只帶了一部分衣服和常用品搬過去,家裏大部分東西都沒動,客廳的抽屜裏甚至還留着一包香菇炖雞面和兩罐未拆封的薄荷糖。

薄荷糖是剛交往時候買的,那時候太拘謹小心,後來放開了,剩的就一直扔在櫃子裏。

餘冉回憶着,拆了一罐吃,把栽在玻璃瓶裏的路易十四拍給紀肖鶴看。玻璃瓶是從來州帶回來的,拍攝用的道具,嚴和留着無用,正好送給他養花。

旺財沒接回來,餘冉少了遛狗的每日運動,在家宅了三天,才因為工作的原因出了門,飛去首都,參加他代言的奢侈品腕表新店開業儀式。

去年人氣高峰的那段時間,有不少綜藝、采訪、代言等找到餘冉,只是他那時候在拍戲,和蔓姐商議着,推了大部分。他的側重點本就在演戲方面,那些唱歌跳舞的他沒接觸過,也沒有興趣,就全拒絕了。風聲傳出來,網上帶了波節奏,說是經紀人不作為,粉絲到公司官博底下留言要求給他更換經紀人。餘冉出面辟謠,被人懷疑是蔓姐操控他的微博洗白。還真有人私下來聯系他,承諾給他多少多少好資源,會怎麽給他運營,說得天花亂墜。等他一問實績,對方就沒了聲息。

直到餘冉拿下奢侈品腕表代言和一線刊封面,在雜志采訪裏再次表明自己的側重點是在演戲方面,有戲要拍時其他都是次要的,那些聲音才漸沒了。

他這回戲拍完,行程又安排起來,除了參加新店開業,過幾日還有新代言要簽。

蔓姐發了數份劇本到他郵箱:“我篩過一輪,剩下這些是比較好的,你自己看看。”

她說的比較好,倒不是評價劇本如何,主要看的還是導演、編劇還有出品方的口碑和名氣。

餘冉邊下載劇本邊感慨,竟還有任他挑劇本的一天。

沾金字招牌王平導演的光,雖然《逐鹿》成片未出,餘冉實際表現未知,可業內對王平的眼光似乎十分認可,紛紛向他抛來橄榄枝。

餘冉晚上抵達首都,住了一夜,早早起床去造型師工作室做妝造。

首都比虹城要冷上許多,餘冉戴着帽子口罩降下車窗,迎面而來的風還是割得臉疼,将他徹底凍清醒了。

他把車窗升上去,臉隔了口罩貼着冰涼的車窗,看前方橘紅的朝陽。

“好想吃八小邊上包子鋪的肉包。”

李月妮勸道:“下回吧哥哥,現在來不及了,隔了兩個區呢。”

他嘆氣。

品牌方那邊有要求,衣服飾品都要用本家的,餘冉把自己的戒指交給李月妮保管,換上了品牌方提供的。

“別丢了。”

李月妮信誓旦旦地拍兜:“怎麽可能!我可是人形保險櫃!”

在商場裏悶了半日,閃光燈連片照得眼暈,又得配合主持人采訪,神經繃得緊,餘冉只覺頭昏腦漲,活動結束換了裝,還是按原定計劃飛回虹城。

這是公開行程,候機下機都有公司派的保镖護着,隔開粉絲,直到抵達虹城機場的停車場,保镖留下控場,李月妮驅車帶餘冉離開。

落地時天擦擦黑,等到城區,就是高樓盛景,尾燈綿延。

餘冉坐車時容易睡着,睡一覺醒來,看見自家附近的商場,許久沒回來住,還是習慣性地以為要繼續往前走,直到李月妮調轉方向,進了小區的車行道。

他突覺悵然,垂頭給紀肖鶴發了條信息:你什麽時候回來?

車在地下停車場暫泊,餘冉從後備箱拿了行李,和李月妮道別,上了樓。

他解鎖進門,門內黑魆魆的,恰好手機震了下,他以為紀肖鶴回複消息了,擡起一看才發現是某APP的推送。

這個APP什麽時候開的消息提示?

他沒了印象,打開系統設置,另一只手探到背後拉上門,摸索着開了燈,換鞋走進客廳。行李箱就扔在玄關,打算明天再整理。

他看了眼手機左上角的時間顯示。

19:32

這個點,紀肖鶴可能在吃晚飯,或者剛吃完。

餘冉撥了視頻通訊過去,想去沙發躺着,腳下突然絆一跤,他驚魂未定地站穩,看見一個淺綠色的塑料罐骨碌碌滾了幾步遠。

剛剛踩到的就是這個。

薄荷糖?

什麽時候掉在地上的?

餘冉心裏疑惑,走前撿起薄荷糖,将它放回茶幾上,突然覺察到不對——

茶幾是歪放的,幅度不大,不像是他平常坐在茶幾後的地毯上,無意識間把茶幾外推的那樣,而是往裏歪的,像是有人匆忙經過,不小心撞到茶幾角,将它帶歪了。

他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大,手機裏的視頻通話因為無人響應自動挂斷了,整間房子忽然陷入阒靜。

客廳遮光簾被夜風撩動,一下一下揚着,外頭的光也在客廳地板時隐時現。

餘冉知道哪兒不對勁了,他昨天離開前,是沒有拉上遮光簾的。

鴻治大道由北向南鋪展,是虹城城區最為繁忙的主道之一,此刻,堵了一條長達百米的車龍。

這個點本就是下班高峰期,往常都會堵的,只是今日情況格外嚴重,十分鐘了,前方的車都沒有要動的跡象。

車載電臺裏,主持人在和聽衆連線。

“喂?喂?聽得見嗎?要走鴻治路的繞行啊……出了車禍,一個人橫穿馬路被撞了,交警剛到……堵了幾百米……”

又一輛急救車在急診門口停住,醫生早候着,推床拉下的同時,雙方迅速交流着。

“患者意識模糊,右上腹部有刀刺傷,已做止血、補液和給氧處理。”

推床被擁着推進去了,護士腳步一頓,回頭拉住個人:“快,跟上!”

她被急診大廳的白光晃得眼暈,腿是軟的,踉踉跄跄地跟着護士,高跟鞋跟拖在瓷磚地板上,發出嘎啦的聲響。

護士在跟她說話:“他要立刻進行急救,要親屬簽字的,你是親屬嗎?”

她勉強聽清了,搖頭,眼淚也掉下來:“沒,不是,我不知道他親屬是誰?怎麽辦?”

護士繼續道:“他手機在不在你那裏?”

“我沒找到他手機。我,我回家,電梯門開了,他進來,求我救他,我,我就打120了。”她用掌心抹去眼淚,“我沒找到他手機,我沒找到,他會不會死啊?”

護士斬釘截鐵地道:“先報警。”

推車已經進了急救室,護士追進去,她手腳發軟,靠着牆緩了片刻,差點握不住手機。

馮麗娟是第二次接到警方打來的電話。頭一回是幾年前,餘冉把餘偉強告了,警方通知她去協助調查;第二回 是現在,對面問她是不是本人,是否是餘冉的母親,她茫然地應了,對方告訴她,餘冉在搶救,需要她去簽署手術同意書。對方報了虹城城區的醫院地址,讓她盡快去,說他現在情況很危急。她先是一驚,突然想起餘冉從前告訴她的電話詐騙案例,心裏警惕着,沒有信。

這種事,聯系本人就知道真假,可她沒有臉去打他的電話。

馮麗娟坐在桌旁,心裏糾着繞着,手機放在膝上,屏幕裏是微信對話框。從那天餘冉離開病房之後,他們之間的交流就只剩每月固定時間的轉賬,她每回都想問他好,可說不出口,每每只能沉默地收了款。

他的心說軟也軟,硬起來,也倔得很。

二十分鐘後,那個電話又打來了。

急救室外零散幾人,李月妮扶着馮麗娟到排椅坐下,對穿着警服的人輕聲道:“他媽媽來了。”

警察颔首:“好,你先別走,要做個簡單問詢。”

李月妮拿已經濕透的紙巾按了下眼,應了:“不走。”

她感覺兜裏的手機在震,是有電話打進來,手伸進口袋,指尖先碰到冰涼的镂空硬物,眼淚又湧出來——

餘冉的戒指,忘在她這裏了。

李月妮回去才發現,發微信告訴他,沒等到他回複,卻等來了他媽媽的電話……

當初留給她的電話,竟在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

馮麗娟六神無主,李月妮卻覺得這是個騙局,安撫她,說他們兩個小時前還見過面。

緊閉的急救室大門和餘冉在地下停車場沖她揮手的畫面交錯着,強烈的不真實感籠住她。

明明兩個小時前還是好好的……

旁邊女孩子在做筆錄,襯衫上一團暗紅。

“……電梯到六樓,門開了,他就,就摔進來……”她用袖口按住眼,“他說他沒力氣了,求我叫救護車……”

李月妮沒敢再聽,走開兩步,接起電話。

“紀先生。”

那頭聲音沉的:“他母親到了嗎。”

“嗯。”她點頭,差點沒壓住哭腔,“到了。”

那頭沉默了會兒,才道:“勞煩你,今晚不要走開,我在回來的路上。有什麽情況,請你及時通知我。”

她剛要應,卻見急救門開了,匆忙對那頭道:“醫生出來了。”

紀肖鶴反應迅速:“開免提。”

李月妮照做,把手機往口袋一扔,去扶馮麗娟,焦急地叫住腳步匆匆的人。

“醫生,醫生,這是他媽媽。”

“親屬來了?一會兒簽個字,先跟你說下情況……”

兩人互相攙着,屏息凝神地聽。

醫生不能久留,很快走了。李月妮拿出手機,關了免提,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試探。

“多謝。”

紀肖鶴挂了電話。

深夜的高速公路是漆黑的,路邊的景溶在夜色裏,什麽都看不清,唯一的聲響,是車輛從旁越過的風聲。

“老板,你先休息會兒吧。”

唐助擔憂地瞥了眼後視鏡,後座沒開燈,只能看見個模糊的人影。副駕座上堆了一箱瓶裝罐裝咖啡,臨時買的,幾乎要把便利店的冰箱搬空。最近的航班是明天早晨六點多,私人飛機又要提前報備航線,紀肖鶴等不了,決定讓唐助留下做收尾工作,自己驅車趕回虹城。這樣的情況,唐助根本不敢讓他一個人走,跟他商量着換着開回來。

近一千四百公裏的路程,不眠不休走高速回去都要十幾個小時。

紀肖鶴是急糊塗了。

刀刺傷、肝破裂、失血性休克、腹腔裏都是血……

這些字眼盤旋着,往他太陽穴上鑿。

他坐立難安,可卻偏偏困在這狹小的車廂裏,困在這望不見首尾的高速公路上,等虹城來的催命符。

他想起因為飯局而錯過的那個視頻電話。

他聽到了的,只是晚了兩分鐘,出去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回撥。

是他警惕心太低,他不該在沒撥通後只是回了條信息。

他錯過了他的求救。

紀肖鶴用拳抵住腹部。胃裏翻江倒海,痙攣着,冬天的夜裏,冷汗一層一層地滲。

淩晨五點多,又有來電。

急救室外只剩三人,馮麗娟、李月妮,還有後半夜趕來的蔓姐。馮麗娟側躺在排椅上,愣愣地睜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蔓姐沒有化妝,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打着電話,聲音輕卻穩:“……對,幫我盯着,哪裏有消息你幫我壓住……”

李月妮走開兩步,接起電話:“紀先生。”

“他還在裏面?”

李月妮輕輕地嗯了聲,聽見那邊風聲很大,像是開了車窗。

“我現在趕最早航班回去,有什麽情況,請你微信及時告知我。”

得了保證,紀肖鶴才挂斷電話。

他們最終沒有驅車返回虹城,那樣耗時太久,只是趕到臨市,訂了最早班的飛機。

此刻下了高速,轉道走城內公路去機場。

冬日晝短夜長,天色還是暗的,路燈順着路延伸出去,望不見頭。

路上車輛寥寥,街邊的早餐店已經開門迎客,門口的籠屜累得老高,白色的汽散在晨風裏。一輛環保電動三輪車泊在路肩下,環衛工在掃前天的落葉,腰上系的揚聲器裏放着一首耳熟的老歌。

胃裏又扭緊了。

目光所及皆為人世間,而他愛的人,已經在生死線上掙紮了九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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