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紀肖鶴的目光落在身側的人身上,看他前傾着去拿遙控器。
電視畫面是模糊的,可他卻知道他在找什麽電影,他感覺自己在笑:“恐怖片?不怕了?”
“我像是怕的人嗎?”餘冉這樣說,然後握着遙控器鑽進他懷裏,看起來還是怕的,腳都擱沙發上來了。“快,被子給我。”
身上憑空一重——
紀肖鶴睜開眼,眼前一陣花白,只好再閉上。
他近二十四個小時沒睡,好容易阖了眼,可心浮氣躁,睡不穩,連毯子蓋身上的動靜都能将他驚醒。太陽穴的筋抽抽地跳,耳邊是飛機發動機的轟鳴,勉強能聽見唐助勸他再休息會兒的聲音。
紀肖鶴沒有理會,緩過勁來,先看微信。
置頂的消息停留在昨晚七點三十七分。
J:在做什麽?我在吃飯。三天後就回去了。
他心口窒悶,沉沉地換了氣,往下看。
李月妮沒有發消息來,這意味着人還在搶救,生死結局未定。
十一個小時。
佛家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他在這個十一小時裏心如火灼,身如墜冰,結結實實體悟了。
直到下了飛機,趕去醫院的途中,才收到消息,說人救回來了,已經轉入單人ICU看護。
唐助察覺到異樣:“老板?”
紀肖鶴的眼鏡摘了放在膝上,掌心撐着額,看不清表情,半晌,才見他緩緩地搖了頭,示意無事。
病房外只有個卷發女人守着,紀肖鶴認得她,見過照片。
對方也看見了他,從排椅上站起,沖他點頭:“紀總,久仰。我是方一蔓,是餘冉的經紀人。”
沒有心思客套,紀肖鶴颔首:“您好。請問他情況如何?”
“下過一回病危通知,肝髒破裂,血流得太多。”蔓姐用手按着耳垂,繼續道,“現在就觀察,看情況。”
“多謝。”
紀肖鶴走到探視窗前向裏望,病床邊的簾子半拉着,只能看見呈斜度的床尾,後邊立着一位護士,正在做記錄。
蔓姐跟了過來,離他兩步遠,也望着裏面:“我們要求的……怕他這模樣被人拍到傳去網上。”
紀肖鶴道:“消息我會壓着。”
見到人,心才算安了,才能分神去想旁的事。
一個小時後紀肖容到了,同行的還有紀老先生夫婦。
紀肖鶴立在走廊盡頭的窗邊,看他們到探視窗前看了會兒。紀肖容把二老安置在排椅上,獨自向他走來。
“真邋遢。”紀肖容點自己的下颌示意他,又道,“頭一回見你在外頭沒形象。”
紀肖鶴不理,反問:“你們來做什麽。”
“媽打電話問了小唐情況,說是在家裏出事的。”
紀肖鶴道:“我讓他去溝通了,還沒回來,你們倒是比我先知道。”
紀肖容放輕聲音:“生氣呢?”
紀肖鶴沉默。
紀肖容繼續道:“知道你生氣了。這事換我,也會氣的。”
入室行兇,憑紀肖鶴住處的安保,這件事是絕不會發生的,可紀肖鶴出差,紀老先生夫婦鎮在家裏,餘冉不敢回去。
紀肖鶴看地板上自己的影子:“這事怪不到他們頭上。是我的錯。”
“兩位正愧疚呢,雖然不說,可我還不懂?”紀肖容安撫地拍他的肩,“我聽小唐說你這兩天就睡了一個小時,悠着點,又不是年輕人了,知道你心焦,可還是得保重自己的身體,別一會兒人醒了你反而倒了。”
“知道。”
紀肖容被窗外的陽光烤得難受,擡手遮住臉:“我帶他們先走了,去公司,幫你鎮着。”
如今這情況,他的确沒空去顧全旁的事,只道:“多謝。”
紀肖容他們前腳剛走,唐助後腳就到了。還是昨天那套衣服,滿面青茬,風塵仆仆。
“目前資料不多,但是兇手已經确定了。”唐助急急地說完這句話,咳了兩聲,剛剛跑得太急,還沒緩過來。
紀肖鶴的下颌骨繃緊,聽他繼續道:“是餘先生的親生父親,餘偉強。”
“人呢。”
唐助拿出手機,翻了段道路的監控錄像給他看。
“死了,橫穿馬路,被趕綠燈的車撞了,人在救護車上沒的。”
“警方那邊初步判定是有預謀的入室搶劫,在餘偉強身上搜到了現金、餘先生的手機、銀行卡、腕表……還有戒指。”唐助低聲道,“具體的,要等餘先生醒了才能繼續了解。”
紀肖鶴垂目盯着手機屏幕,在它将滅的時候,擡手,用拇指按住屏幕。
“老板。”唐助忽然明了他的想法,勸道,“其實我不太建議您繼續。”
紀肖鶴不言,強硬地拿過手機,将之後的所有圖片和監控視頻一一看了。
唐助沉默,窺他的臉色,可什麽都看不出來。
拿到所有資料時唐助就略略掃過,沒敢細看,現場照片的大潑血跡澆得他眼暈,還有出事前後的監控錄像……
他一個旁觀者都受不了。設身處地,那是剜心的刀。
紀肖鶴的指尖按在手機側面關機鍵上,屏幕熄滅,映出他的臉。
“去查,餘偉強最近在哪裏,能查到什麽查什麽。”
監控錄像裏,餘偉強跟在回家的居民身後混進小區,他有意識掩護自己的面部,事發前後都走的沒有監控的安全通道,錄像裏只能看見他佝偻的背和瘸拐的走姿。
他是在餘冉登機一個小時後才出現在香和苑。一定是盯了許久,确定他登機返程後才來的。
藝人隐私洩露屢見不鮮,來回航班都有渠道可查,可餘偉強一個醉在賭博裏的人,是從哪裏知道這種狂熱追星者才會關心的事?是否會上網都未可知。
他又是怎麽知道餘冉的住址,從哪裏得的門鎖密碼?
這件事蹊跷太多。
人死得便宜,可死了不代表算了。
電梯門打開,出來兩位身着藍色制服的男人,蔓姐看見他們,站了起來。
紀肖鶴盯着遠處交談的三人,把手機遞還給唐助:“先別查,先回去休息,這事我讓別人去辦。你休息好了,再替我跑趟警局。”
唐助想說話,被他打手勢制止:“去吧,這兩天辛苦你了。”
紀肖鶴近三十個小時沒好好休息,的确撐不住,靠坐在排椅上草草補了一覺,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中老年人慣用的音樂,響徹整條走廊。他睜眼,看見對面排椅上一位女士慌張地用雙手捧住手機,貼在耳邊:“喂?志宏啊……”
她身後的牆壁上,貼着一塊“保持肅靜”的标語。
馮麗娟。餘冉的母親。
紀肖鶴第一眼就認出了她,而她嘴裏叫的那個名字,他也認得,是她的弟弟,餘冉的舅舅。
方一蔓不在,整條走廊只有他們二人。
紀肖鶴起身活動四肢,走去探視窗前。
簾子依舊拉着,護士背着身忙碌,在準備藥品。
耳邊傳來一句顫抖的:“……你在說什麽?”
後面的話聽不見了,是馮麗娟挂斷了通話,很快,手機鈴聲又響起來。
她怕擾到病房裏的人,匆忙接了,壓低聲音質問:“你幹什麽?”
馮志宏不滿:“你怎麽跟我說話的?”
馮麗娟被他這麽一吼,氣勢弱了,可沒像往常一樣道歉。他剛剛那話着實氣到她了,她選擇閉口不言。
那頭自以為是地講起道理:“你看小冉現在這樣子,後頭會怎麽樣,誰曉得嘛?你不是說人還危險的嗎,我跟你講,就是要在這時候,趁他公司還沒來得及動他的財産,你先把他銀行卡那些拿到手上,你曉得他密碼的吧?自家的財産,要攥在自己手裏才安心。你別不信,城裏那些公司心都黑得很,大公司心更黑,到時候什麽都搶走了,人家還會讓律師跟你講道理,你鬥得過他們?”
“我兒子不會死。”馮麗娟用手抹臉,掌心全是眼淚。
“我又沒咒你兒子。”那頭敷衍的,“跟你說正事呢,你是他媽媽,你就幫他保管一下,到時候他醒了,還給他,他能說什麽?”
馮麗娟吸了鼻子:“我沒有。”
“沒有才要你去拿啊!”馮志宏急了,又跟她講起道理,末了道,“你聽我的,準沒錯,咱們一家人!外頭那些公司真的不是東西!咱們真得防着!知道嗎?”
馮麗娟抹掉眼淚,半晌才應了聲。
紀肖鶴在探視窗前站了許久才走開,發現馮麗娟身側多了個女孩子,他見過的,餘冉的助理。
李月妮和他對上視線,怯怯地起身靠近,将兩個小東西遞給他。
是戒指。
幹淨的,光亮的,攤在紀肖鶴掌心,其中一枚可以看見內圈的刻字。
J&Y
餘冉試了一回三個手指都戴上戒指,覺得不舒服,就把一個摘了,只剩無名指和食指的。
紀肖鶴送了他一條鉑金細鏈:“不習慣可以戴在脖子上。”
被他拒絕了。
當時在燈下,餘冉用左手扣着他的左手,盯着他眼睛:“我就想戴在手上。”
李月妮小聲解釋:“昨天參加活動,他戴的品牌商提供的戒指,忘記還了,這個交給我保管,也忘在我這裏。”
紀肖鶴收攏五指:“多謝。”
唐助來時帶了吃的,簡單的面包和牛奶。
紀肖鶴有大半日沒進食,也沒心情,只吃了兩塊方包,喝了一瓶牛奶,又和唐助去了窗邊。
走廊裏大多時候是安靜的,牽挂的人在ICU裏,外頭的人像失了說話的能力,沉默地盯着地板和牆壁。
“怎樣。”
唐助低聲道:“排查了附近的監控,查到點東西。餘偉強是有同夥的。”
瘸拐的人最好捕蹤跡,監控拍到餘偉強從菜市場附近的小巷出來,穿過兩條街,進了香和苑,再往前倒五分鐘,一輛常見的老款面包車開進了同一條巷子。附近監控全被調了遍,從後頭居民樓的樓外監控裏查到了餘偉強下車的畫面。
面包車等了許久,直到夜裏九點三十二分才離開。那時候餘冉在搶救,餘偉強已經宣告死亡。
唐助道:“現在那邊在追查這輛面包車。”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兩人不約而同往排椅那邊看了眼,正瞧見馮麗娟接起電話。
紀肖鶴收回視線,手指在窗沿有節奏地點着:“辛苦,你先回去,有消息随時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