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信陽裴氏
薛洋聽說書人講起替他收斂屍骨的人,突然愣了愣,他死後魂魄自軀體中脫出之時,面對的是自己整個浸在暗紅色血泊中的屍身,看到這樣的慘狀,仍誰都覺悲由心生,然而他自己又束手無策,一個魂魄終歸沒法把自己埋到地裏去。除了守在自己屍體邊上,等他腐敗便再沒有其他辦法。
誰知過了幾日,義莊附近不知從哪兒流竄了幾只野狗過來,嗅到他屍身血腥氣便撕咬起來,許是在別處沒尋着東西吃,此刻這幾條野狗正餓得發慌,不過片刻就将他本就殘缺了左臂的屍身咬得稀爛,肚腸留了一地,心肺也被撕了出來,黑黑紅紅的髒器散落了一地,薛洋見了又氣又急,若不是只留得一縷亡魂,但凡化為厲鬼,或者變成兇屍,定要撲上将這幾只野狗通通撕爛才解恨。
但是他并沒有變成兇屍,也沒有化為厲鬼,只是成了一只一無是處的游魂,眼見着降災就在腳邊,卻連劍身的重量都承受不起,身上更是一點屍毒粉也藏不住摸不出,他只能幹瞪眼。須臾,耳邊卻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他急忙隐到義莊裏面出,只見幾個江湖裝扮模樣的人急匆匆走了過來,野狗見有動靜,便四散逃開了。薛洋略一睹,便瞧見內中有一名身着金星雪浪服的青年,等他們走得近了他又看清那青年面容豐神俊朗,眉間一點丹砂。他心中正細細盤算這是蘭陵金家的哪位少爺,卻見那青年用手掩了口鼻,一副嫌惡的模樣,旁邊有人道:“這是哪個倒黴催的,死了還叫野狗啃爛了,必是遭了現世報。”
又有一名赭衫人道:“王兄你這樣說話實在有點不妥,此人死狀如此凄慘,已是可憐至極,萬不可再羞辱于他。”
那金家之人道:“諸位莫争辯,我識得此人。”
衆人一時面面相觑,都道:“聽聞這義城素來沒人敢貿然進入,現下一個無名之輩死在這裏,觀他衣着也十分普通,不像吾輩任何一家世家子弟,金公子卻道認識,真是奇也怪哉。”
金家青年道:“諸位可看清那旁那柄佩劍。”他手指朝着降災的方向指了指,示意衆人去看,但餘下一衆紛紛搖頭,表示不認識,青年接着道:“十二年前,此人也曾名動一時,為了他我金家還差點得罪了清河聶氏,不過後來因為此人名聲實在狼藉,家主斂芳尊也不得不放棄他,将他清理出門戶。那時還以為死透了,誰知原來是逃脫了,現下竟死在這裏了,也是有些古怪,想他腿腳功夫不錯,為人也甚是陰毒,若是平常不至于這般狼狽,卻不知為何人所殺,想來也不是一般宵小之輩。”
赭衫人道:“原來是薛洋這禍害,既然是他,方才王兄說得倒也不甚過分。”其餘衆人也一并附和道:“正是如此。”
其中又有多事之人歷數薛洋罪狀,一群江湖人一會對着薛洋屍身痛罵不疊,一會又嬉笑不止。
薛洋恨得牙癢,又無可奈何,若是晚上還能吓他一下,這大白天的卻什麽也做不得,只得心說:“千萬不要叫老子逮到機會活過來,不然日後定要将你們碎屍萬段。”
“不知諸位在這裏議論什麽,鄙人似乎看到那旁有位兄臺不大安好。”聲音分明十分淺淡,卻又并非不帶感情,薛洋尋聲回頭去看,但見一人身着青衫,立在數丈開外。
這名青衫人約莫三十上下,膚色白皙,眉眼間仿佛潑墨山水寫意,亦如聲音那般透着絲絲淺淡,一頭黑發用溫潤白玉簪子一絲不茍地束成端正的發髻置于頭頂,左手盤着一圈十八子紫檀佛珠,他略略瞥到薛洋碎裂的屍身,以及滿地血污時,便将手钏由左手換到了右手,眉眼間卻辨不出任何波瀾。
“我佛慈悲”青衫人将右手置于胸前,略略向前恭了恭身。
金家公子暗想,這大約是位帶發修行的居士。
“這位小兄弟慘死在此,實在罪過的很,各位兄臺看見了,不如将他屍骨掩埋了吧,也當積一點善德。”青衫人接着道。
先前人群裏被人稱作王兄的性子頗急躁,見有人要來管閑事便跳出來道:“此人并非善類,何況與我們金公子還有些嫌隙,足下想來只是路過此地,不如袖手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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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公子暗觀青衫人氣度,始覺不凡,趕緊在腦子裏搜索了一遍仙門世家之人,但覺實在想不起任何一位與他相關,又想到自己身着金星雪浪校服,他也坐視不見,一則怕是不懼蘭陵金家勢力,二則并非仙門衆人。但現下蘭陵金家已是如日中天之勢,若是仙門衆人當不至于此,顯然不是我輩。他既不是仙門,而是個居士,不如先好嚴将他打發了去,不要失了自己世家顏面,其他在做他算。打定主意金公子遂換了個笑臉,客客氣氣道:“先生有所不知,此人實是個惡貫滿盈,作惡多端之人,常做些屠人滿門之事,其實死不足惜,若依佛家之言不過是因果報應,不必為他費心。”
薛洋聞言,哂笑一聲,原來金家也是如此想他,說什麽每常如何,但凡他殺的據是嘲諷過他,欺壓過他之人,難道無緣無故屠人滿門,不過是該死之人。
“但現在此人已然身死,以命償盡一世業障,何況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母既無過錯,便應該入土為安。”青衫人雖然淺淡,但言語之間甚是堅定,說得衆人一時無法反駁。
金家人原以為他應該很好打發,卻不料他綿中帶剛,心想自己還有事在身,不要跟他多做糾纏,左右他要埋薛洋是他多事,又于我無甚大礙,便拱拱手道:“既然先生執意如此認為,金某也無他法,但若要我們幫着掩埋他,恐怕做不到,那我們就此別過,先生請自便。”說完便招呼其他衆人走了,那王姓漢子也只得依言跟着走了,只是口中分明還在嚷嚷多事。
那一衆江湖人還未走遠,只見一名小厮模樣的少年走到青衫人跟前,對他說道:“剛小的聽到老爺說要埋了這小兄弟,只是我們車上并沒有合适的東西裹他屍身,老爺看要不小的折回城裏去買一條草席來。”
“不必了,若此刻折回去,恐怕天黑也走不到信陽城,車上有現成的素錦緞子,取一些來裹住他屍身便埋了吧。”青衫人道。
“用素錦緞子會不會太浪費,老爺與他非親非故的,何必浪費許多銀兩。”小厮有些不解,還替他家老爺心疼銀錢。
“不要緊,就按我說的去辦吧,你若是替老爺心疼錢,回頭少偷着上賭坊賭錢,你知道我最是心軟,月底你央告着月俸輸光了沒錢買果子吃買酒喝,我哪次不另外給你。單你這一項上面,能給我省出多少匹素錦緞子。”青衫人沉靜地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對着自家小厮如是說道。
“老爺說得我臉都紅了,怪我多嘴多舌。我這便去後面車上喚了阿清,帶上家夥一起來挖坑,少爺小姐還在家裏等着老爺回去。”小厮咋了咋舌,就要跑後頭馬車邊上去。
“慢着,你順便把車上的桶提過來,我方才瞧見那義莊天井裏有井,你埋了那小兄弟,再打些水将着污了血跡的地面沖一沖吧”青衫人又吩咐道。
小厮點了點頭,便小跑着上後頭馬車叫了車夫阿清帶了工具素錦一起來幹活,青衫人指揮阿清去義莊後院挖了土坑,讓小厮仔細收拾了薛洋遺骨,蓋土之前,青衫人還為薛洋念了一段往生咒。
薛洋一路跟着他們,不遠不近地看着他們的一切舉止,直到他們收拾停當,青衫人坐上馬車走得遠了,才回過神來,他看着自己的新墳,覺得有些不可置信,眼底有些酸澀,可他現在只是一具亡魂,并沒有什麽東西能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