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有匪君子
裴泠知曉她小叔叔送的衣服料子名貴異常,又問阿瀾既然爹爹不喜歡,為何不将剩下的賣掉,也好換些銀子,阿瀾便告訴她,那織金妝花紗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制作的工藝本就是禦用的工匠掌握着,何況每匹布料都在邊上用金線織出了織造局的名字,尋常百姓不得使用。
裴泠聞言只得作罷,又問起她爹的收入來源,阿瀾便告訴她,昔年裴素尚未中得探花之時,他的字畫在京中便已千金難求,全因那時他替天家畫過一幅團扇面子得了天家贊賞。那原是天家送給一位心愛妃子的扇子,那時這妃子正因一點小事同天家賭氣鬧脾氣,天家怎麽也哄不來,後來好說歹說,要天家送她一樣稱心的禮物才能和好,天家知道那妃子平日裏最愛收集團扇便命宮中的畫師繪了許多扇面供她挑選,可誰知一概不和那位娘子的心意,都被退了出來,後來天家聽說裴素擅繪便命他畫幾幅供那妃子挑選,裴素打聽了那位娘子的喜好,便繪了一副月宮玉兔搗藥圖樣的扇面給那位娘子,誰知正中了她心意,原來她本就屬兔,又兼裴素筆法精妙,将兔子畫得生動活潑,憨态可掬,妃子歡喜得不得了,便同天家和好了,天家自是龍顏大悅,便大肆贊揚了裴素一番,一時惹得後宮中的女子人人都想有一把裴素繪的團扇,不過那時因他年紀輕,又是作的閨閣之物,旁人眼裏看來甚是輕浮,故此坊間不曾把他列為大家。後來他隐居山林,終日閉門不出,每日禮佛事畢,就是寫寫字、作作畫,功力更比從前深厚。何況現在又棄了工筆只做山水寫意,或是人物,便更才名了。譬如去年,禮部尚書大人六十大壽,便有門生花重金來求一副百壽圖,裴素畫完那幅圖,裴家一年便都不用另外開源了。
裴泠原想問問他爹賺錢的營生也好告訴方慕燕曉得,如此這般恐怕他也學不來了,只得作罷。
轉眼到了六月底,方慕燕傷好得七七八八,卻來同她告辭了。
裴泠道:“七月初七是我和阿泫的生辰,方哥哥何不等吃了我們的壽面再走。”
方慕燕本來也有些不舍得,聽她這麽說了,便想多留幾日也無妨。
到了七月初六的傍晚,天氣異常悶熱,晌午時還能聽到的蟬鳴,到此時卻止住了聲響,不知躲哪裏去了,院子裏有低低飛馳的蜻蜓,嫣紅的霞光十分絢爛奪目,遠處卻飄着幾朵烏雲,眼看一場暴雨将至。
裴泠與方慕燕原是坐在正屋廊下喝酸梅湯,那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裴泫也不知怎得來了興致,跟着兩人坐到廊下聽他們聊天。薛洋那時正躲在旁邊,看着他們碗裏飄着桂花沫子的冰鎮酸梅湯,忽然覺得嘴裏淡出鳥來了。
頃刻間烏雲密布,雷聲大作,大雨突然如柱般自天際傾瀉下來,打得屋旁碧綠的芭蕉劈啪作響。那廊蓬有段時間未找人來修繕,有些滲水,滴滴答答雨水打在三人身上。
裴泠遂道:“趕緊回屋裏去吧。打濕了衣服渾身黏黏的不舒服。”
裴泫便乖乖點頭,往他自己屋裏走。
裴泠收起吃剩的碗盤,方慕燕見了趕緊道:“我去。”
小姑娘笑着說:“別添亂,我去就是了。”
方慕燕想了想,便決定留在廊下等她收拾了碗碟回來,可裴泠去了一刻鐘,外頭大雨止住了,天都放晴了,女孩子還不曾回來,方慕燕覺得奇怪,便往廚房那邊去尋裴泠。
裴家廚房邊開着一個後門,方便馬車進出,左手邊是馬房,右邊則是廚房。
方慕燕剛穿過回廊,在離廚房尚有數丈遠的地方,就瞧見裴泠背對着他,立在琥珀色的晚霞裏與一個男人在說話。
Advertisement
柴扉邊一名二十上下的年輕男子牽着馬,笑吟吟地聽裴泠同他講話,他一時點點頭,一時說幾句,瞧着裴泠的眼神帶着無比寵溺與親熱。
方慕燕看他穿着一襲淺緋色袍服,腰間系着錦袋,右手牽着匹通體雪白足踏烏雲的馬,馬鞍裝飾精美,馬屁股上挂着一對描金的盒子,年輕男子長身而立,他領口自肩膀以上的衣服隐隐有些水漬,大約是剛才那場傾盆大雨所為,瘦瘦高高的個子,古銅色肌膚,雙目深邃,面頰有些凹陷,但腰杆筆挺,恰似一棵挺立的松柏紮在那裏一動不動。
方慕燕瞧見裴泠雙手拉着他的左手,說個不停,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心塞和郁卒。他一時呆立在那裏有些尴尬,不知是該轉身就走還是走上去打個招呼。
跟在他後天的薛洋瞧見方慕燕那副失神的模樣,再到看清那緋衣男子的面容時,忍不住嗤笑一聲。
那年輕男子卻發現了方慕燕,他對着裴泠說了一句什麽,裴泠轉過頭看着方慕燕,又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客人?”年輕男子見他走過來問了一句。
“上個月阿泫發病,爹爹誤傷了這位方公子,因此留在這裏養傷。”裴泠向他解釋道。
“在下裴覺。兄長大人傷了你實在對不住。”年輕男子向他拱拱手,面帶歉意。
“這便是我同你說起過得小叔叔。”裴泠笑着對方慕燕說。
方慕燕這才恍然大悟,想到自己剛才的窘樣,耳根子不由的紅了紅,不過馬上恢複如初,又想起裴泠向他說過,裴覺目今正擔着工部司員外郎的官職,口上說道:“裴大人久仰了。”
誰知裴覺還沒說話,裴泠卻插嘴道:“方哥哥怎麽這麽客氣,叫裴大人好奇怪,不如同我一樣叫一聲三叔吧。”
裴覺仍舊笑了笑,對裴泠道:“泠兒去替三叔取一件幹淨衣服來,我想着得在日落前進山,便不曾歇腳,誰知中途突至一場大雨,躲避不及淋濕了衣服。”
方慕燕走得近來,才見裴覺不僅衣服濕了許多,幞頭也沾濕了,邊緣至鬓間還淌着水。
裴泠答應着便去取衣服順便請裴素過來。
裴覺這邊便喚了阿清飲馬,還從盒子裏取了兩包東西給那馬夫,嘴上道:“上回你要的東西,我替你捎來了,還有一方徽硯我在渝州街上見了覺得阿瀾肯定喜歡便買了給他,你替我轉交吧。”
馬夫也不拆看,一貫冷漠的态度稍稍有些改觀,感激地道:“多謝三爺。”
薛洋在一邊瞧了瞧,心想這裴覺并未長着一張十分讨人喜歡的臉,且并不似裴素那般溫和俊美,而是英朗中帶着一股堅毅,沉穩大方,但連着平日見着裴素都尚且冰塊似的馬夫都對他十分軟乎,想來也有過人之處。
阿清剛牽走了裴覺的馬,走廊那邊飛奔過來一個人,方慕燕和薛洋具是一驚,竟是裴泫那個病秧子。男孩奔到裴覺面前便是一個縱身,裴覺便雙手接了他抱在懷裏,又舉上肩膀,讓他坐在自己肩上,想他身材瘦削,臂力體力倒是真真不俗。
裴泫抱着裴覺的脖子,黏黏糊糊地說:“三叔,我就想着今晚你一定是要來了,剛回屋避雨就聽到泠姐說你到了,今年準備了什麽好東西與我賀壽?”
裴覺把他放了下來,一邊道:“自然是你喜歡的東西,不過得明天才能給你。”
裴泫嘟了嘟嘴,有些不滿,像個小娃娃似的還朝他叔叔撒嬌,但裴覺不為所動。
“阿泫趕緊從你三叔身上下來,明日你便十三歲了,可不是能像個三歲小孩一樣嬌氣。”裴素略帶威嚴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裴泫看到他爹還是十分敬畏的,趕緊從裴覺的身上溜了下來。
“時謙,短短兩月未見,怎會變得如此黑瘦?”裴素投來關切的目光。
“大哥不用擔心,不過為了天家的事費了些心神,好在大約看我心誠意實,前兩天唐家堡總算應允助我一臂之力了。”裴覺解釋道。
“天家吩咐的事固然重要,不過身體是自己的,你須得多加注意。”裴素與他相差十歲,在他面前俨然一幅長兄如父的架勢,不過裴覺也對兄長甚是恭敬,将他關切記載心裏。
那邊阿瀾聽說裴三到了,也趕緊出來相見,一過來便聽到裴素這麽說他弟弟,也忍不住插了句嘴:“三爺仔細着點自己的身體,這不還未娶妻生子,老爺太太在家裏見了你這樣子指不定多心疼呢,我聽說前幾回媒婆來提親,人爹娘都嫌你你太木讷古板,少年老成,那時你好歹還是個細皮嫩肉膚白貌美的胚子,如今這樣又黑又瘦,姑娘更看不上你了。”
“阿瀾,你要說我醜我一點也不介意,身為男子本來也無需關心自己容貌美醜。”裴覺聽阿瀾調侃他倒是一點也不生氣,“不過,收了人送的禮物還來埋汰人家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阿瀾笑了笑,其實是裏頭裝着對裴三滿滿的心疼。裴素娶親離了爹娘隐居在這深山時,裴覺還不滿十歲,裴素是長子拍拍屁股留下一份家業,全壓在還未成年的裴覺身上,能不讓他少年老成麽,裴覺又不似裴素玩得一手錦繡文章筆墨,放蕩不羁談笑間、洋洋灑灑數千字便贏得滿堂喝彩,他沒有這樣的天分,他喜歡做東西,研究機關制造,他很刻苦,無數個夜晚據是在修改設計圖中度過。六部之中唯有工部最務實也最苦逼,修個行宮造個皇陵,二品大員去得現場轉一圈回來也是灰頭土臉,何況他目今是員外郎,監工守地本是家常便飯,他拿點俸祿是實打實的。
這回天家派了他一樁好差事,替太後修造皇陵,因他母親不是皇後,是他做了皇帝才封得太後,所以無法和先帝同寝的,天家疼惜他母親,雖不能讓他跟先皇後一樣的禮節,但要給她建個帶機關守衛的皇陵,為的是後世不要給盜墓的惦記上,所以讓工部司設計守衛,工部司郎中只得應承了,實際壓到員外郎裴覺頭上,這件事弄好了升官發財,弄不好,當今天家脾氣不大好,幾萬名工匠恐怕連着郎中和員外郎都要陪葬的。
裴覺花了近一年總算修改好圖紙,拿給工部幾位大人參詳,都覺可行,可是等到實地裝起來,卻失敗了,裴覺深感無助,想起蜀中唐門擅機關制造,便思索着來讨教,不過到了唐家堡卻發現人家山高皇帝遠,根本不吃你官大壓他,唐家堡一再搪塞、推诿,不願趟這趟渾水。眼看工期将至,裴覺終覺失望。
他端陽來看望過裴素,此刻七夕将至,看他神采飛揚只是身形消瘦,想來皇陵之事已經解決。
這日夜裏裴覺便宿在客房裏,只等明天替裴泠和裴泫過了十三歲生辰再走。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夕過了就是七月半了,我洋也該從上帝視角恢複道男主的視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