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唰”得一聲,女帝拉開馬車車簾,外頭白雪皎皎,她一身黃袍都濺滿了泥點兒,唯獨一雙眼睛仍然生輝,“太傅?”
謝淮冷漠地把胳膊橫在了她的面前,以免她竄上來,“陛下請回。”
“可是朕前些年,都是與謝太傅一同乘車的。”
謝淮:那是因為先帝怕你被太後欺負,從來不帶太後出門,又管不住你這個奶孩子才回回都叫我帶。要不然呢?你現在還是個寶寶?
謝太傅露出八顆齒的微笑:“陛下,這于禮不合。”
女帝眼見着身後追兵漸近,眼睛裏蒙起一層薄薄霧氣,“朕一個人待着,又冷又無趣,方才還那樣丢臉,現在連謝太傅都将朕拒于門外了,朕這皇帝當着還有什麽意思?”
“……”謝太傅知道方才的事情,對一個帝王來說,确實十分掉份兒,又見她眼睛紅紅的像一只小兔子,不由心生恻隐。
女帝趁他不備,呲溜一下竄上馬車,大搖大擺地拿謝太傅寸錦寸金的衣袍擦拭自己的衣擺,聽謝太傅替她打發那些追上來的士兵,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
等謝太傅一回頭,她又收起笑容,扶着額頭嬌嬌弱弱地往一側躺倒,“啊,吹了風,腦殼疼。”
謝淮嘆了口氣,雖然知道她是裝模作樣,卻還是沒忍住,替她輕輕地揉起額角
馬車咕嚕嚕地往前滾,小皇帝舒舒服服地癱着,磕着瓜子兒,口中道:“今日大雪,後宮盡是老弱婦孺,臣子們進來吃宴席也怪累的,朕叫他們取消了宮宴,各回各家去祭祀,各有賞賜下去。太傅一人在京,可有什麽打算?”
冬至前後,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後省事。因此冬至前後三日,皇帝都可以不用早朝,但是一些祭祀大典之類的是少不了的,此外便難得有些閑散時間。
她這麽問出口的時候,眼裏閃着期待的光。
可謝淮卻只是放了手,溫吞地道:“許是在家瞧一瞧折子,臣處還積壓着不少公文要處理。如今嶺南大雪,連淮河都冰封千裏,陛下預備怎麽處理?”
蘇凝綠面無表情地伸手,推開他認真的臉。
……所謂煞風景,大概就是我與你談假期玩什麽,你同我談公務。
謝淮被推開卻也不生氣,只是用他漂亮的眸子帶着疑惑,柔軟地瞧着突然鬧起脾氣的蘇凝綠,“陛下怎麽了?”
蘇凝綠拒絕與他交流,扭開頭,“沒什麽!既然你這麽喜歡批折子,回頭朕遣人給你把近些日子堆積的折子都打包送過去!”
謝淮平靜地瞧着她發脾氣,像是有些困惑,忽然有幾分真心地問:“陛下又希望臣怎麽樣呢?”
女帝被這帶着幾分話鋒的話激得微一皺眉。
謝淮不緊不慢地道:“若是陛下希望臣幫您處理奏折,這并不過分;陛下希望臣是您手上的一把刀……臣也覺得自己做得很好,這一石二鳥,讓您将東宮太後在朝中的勢力拔出泰半。”
蘇凝綠注視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是知道了。
她怔了怔,開口說:“你……從何得知?”
“施齡離京前,托人給臣帶了話,”謝淮平靜地說,“臣陪伴陛下多年,頭一回覺得陛下很會利用人。”
蘇凝綠在知道薛氏懷孕之後,就安排了那小丫鬟進她的院子,随後小丫鬟“無意”地提起鬧馬草,讓薛氏心中有了想法,之後小丫鬟又将鬧馬草“無意”地在施琅小厮處提起,間接地将鬧馬草的作用和産地都透露給了施琅。
施琅受到女帝間接性的鼓動,心中憎恨謝淮,只待一個契機,便挑釁謝淮,二人相約在馬球場比試。而小丫鬟也無聲無息地接近施琅,将鬧馬草放在了施琅身上。
屆時案發,不論是尚書施齡帶着家丁到謝淮府上要人也好,施琅被揭發先有害人之心也罷,只怕……都在蘇凝綠的算計之中。
随後,施家大廈将傾,隆懿太後元氣大傷,連禮部尚書的位置也被她順理成章地安插上自己的人。
可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真正地參與進此事,遞刀子的,捅人的,都不是她——殺人于無形,不外如是。
馬車之中的氣氛陷入凝滞。
謝淮說了那話之後,便微微側開頭,不再看對面。冬日苦寒,可他并不畏寒,脫掉大氅之後,裏頭依舊是春秋之時的單薄衣衫,而他仰頭時,脖頸修長,是極具力量感和少年感的線條。
蘇凝綠知道他生氣了。
事實上,溫潤的謝太傅就算生氣起來,也沒有什麽劍拔弩張的場面,他只是沉默地避開女帝的目光——而這,卻已經足夠讓對面之人略有幾分不自在了。
蘇凝綠幾次想要張口,卻都沉默地把要沖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她自暴自棄地往馬車上一靠,不耐煩地扯下了頭頂墜得頭皮發疼的冠冕丢到一邊,忽然“啪”得一聲,把一樣東西拍到謝淮面前。
謝淮看了一眼,反射性地把那匕首奪過來,以免她割了手……動作到一半時,又覺得自己這樣好似要持械行兇,動作緩了緩。
最後他妥善地将匕首劍鋒一端對着自己,劍柄對着女帝,并且擱在了自己面前。
目睹一切的蘇凝綠:“……”他還真是不論什麽時候都恪守君臣之禮啊?
“陛下這是何意?”謝淮擺好了匕首,擡頭問。
女帝散亂了一頭青絲,愈發顯得眉眼清麗得出奇,少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勢,多了幾分嬌俏。然而這樣一張漂亮的臉上,卻有些不耐煩,“太傅可是對朕的行為感到不滿?”
她用下巴點了點兩人之間的匕首,平靜地道:“我不否認,我野心勃勃,兩宮太後,各部奸臣,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老師你會是我用來斬斷這渾水的一把刀,可太傅于我從來都不只是一把刀。我五歲出閣讀書,你就擔任我的老師,這麽多年下來,你也是我極少數還願意相信的人。”
這一番話她不再自稱“朕”,甚至說得有些雜亂,謝淮卻聽得認認真真,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
“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她最後說,“現在我把這把貼身帶的匕首給你,你若是覺得這件事情我不該做,你就拿這匕首捅我一刀,從此天各一方,我絕不計較。”
謝淮注視着她的眼睛,良久,垂下眸子,将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中,低聲說,“如果是用刀者,又怎麽會去考慮那把刀的感受呢?……”
他将匕首調轉,重新塞回了女帝手裏。
蘇凝綠握着匕首,眼神之中帶着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希冀與乞求,“太傅不再怪朕了麽?”
“陛下許是忘了,”謝淮撿起地板上象征帝王權勢的大裘冕,認真地為她重新束發,“臣今晨就說過,不論陛下怎麽樣,臣永遠是陛下的老師。”
他突然很感謝先帝。
先帝救他于泥濘之中,對他有知遇之恩,唯一的請求便是将當初的年幼女童培養成一代帝王。需要的時候,他要當女帝的一根蠟燭,一把利刃,或者是一堵屏障。
也正是有這種借口,他才得以站在她身邊。
這好像就是他目前寡淡過分的人生唯一一點兒亮色了,不過是擔憂她年紀幼小而心思深沉,傷了陰骘,盼望她待人待幾都能寬容些。可她年幼登基,虎狼環伺,提心吊膽,他也是知道的,又怎麽忍心苛責。
“只是日後,斷不可如此了。”謝淮替她整好冠冕,不太有殺傷力地教訓着她。
那把匕首又重新成為束發的簪子,被他輕輕推入她發間。
蘇凝綠瞧着離自己極近的謝太傅的臉,認認真真地數着他到底有多少根睫毛,聞言漫不經心說:“再有下次,朕會同你說的。瞧你這回被耍得團團轉,還是怪可憐的。”
謝淮:“……”
他手中動作一頓,忽然伸出兩根手指,一把捏住了她的臉。
她幼時就冰雪可愛,謝淮覺得頗像京中貴人們都愛養的貍奴,毛茸茸軟綿綿,可惜他少年老成,再是覺得可愛,也不會逾越到真的伸手去摸一摸。
如今可算是摸到了。
小娘子的臉潔白細膩,雖不傅粉塗脂,手感卻好得像個面團。他雖沒有摸過貍奴,卻打心眼兒裏覺得,也許陛下的臉揉着應當比貍奴還要舒服些。
蘇凝綠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呆滞地被他揉着臉,才唔唔兩聲,怒道,“你你你幹什麽?”
謝淮認真地板着臉說,“懲罰。”
蘇凝綠委屈極了,“那你罰吧,罰完了,冬至休沐日,可還帶朕出去玩?”
“不帶。”謝淮收手,理一理自己的袍袖,端莊且凜然地坐好,微笑說,“陛下好好在宮中處理政事罷,臣一人可批不完那些折子。”
蘇凝綠未曾料到,一旦攤牌,自己面臨的竟然是被剝奪了休沐假期以及被迫批折子兩層苦難,她睜大了眼,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貍奴,突然揚聲說,“停車!”
外頭車夫聞聲停下。蘇凝綠護着衣冠卷着袍袖,氣哼哼地跳下車去。
謝淮倚在馬車內,平靜問她,“陛下不與臣同去了?”
美人斜倚,還是頗有幾分風姿的,蘇凝綠卻不被美色糊弄,板着臉說,“朕與太傅同行不合禮節,朕回自己的馬車上去!橫豎太傅不歡迎朕,朕以後有了皇夫,自然有人與朕同行!”
謝淮微微挑眉,半晌,他微笑着道,“那請陛下先行。”
蘇凝綠氣得頭也不回走了。
謝淮回神,揉着眉心,無奈地笑了笑。
怎麽就像撞了邪一樣,居然敢捏陛下的臉,而且還想一摸再摸。
還是趁早将這小禍害打發走了罷,不然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失禮到底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淮:小的時候想養貓,可惜弟弟的貓一親近我就被打罵,長大了在宮裏頭一回瞧見阿綠,還以為是小貓精。
蘇凝綠:朕是天子!怎麽能同貍奴相提并論!怎麽也得是百獸之王!
謝淮:那您叫一聲?
蘇凝綠:喵嗚~
謝謝大家的安慰,甜甜的阿綠送上給大家捏臉。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周四之後應該就是日更了,希望大家能夠一直陪伴我呀~你們超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