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随着年節到來,朝廷特赦了七日的假期,禮部也開始着手準備衆藩王回京的儀式。
謝淮雖是禮部尚書,但是大部分事情還是叫了左右侍郎管,藩王回京,他是片事不沾手,卻依舊忙得脫不開身。
無他,應酬而已。
謝太傅雖然在民間傳聞風評不好,在同僚之中卻為許多人推崇,因此近日忙碌之處就在于諸多應酬。
才推了這位侍郎的邀約,又聽說衛國公邀他去家中賞花吃茶,連吃個飯的功夫,都有人磨磨蹭蹭過來,“謝兄最近可有功夫,小弟在沁春樓擺下宴席,邀謝兄一聚。”
對此,謝淮統一表示:沒空,沒興趣,我不去。
不過總有些宴席是推不去的。
這日謝淮入宮陪伴女帝數個時辰,她傷口漸漸轉好了,卻愈發依賴謝淮,閑來無事就喜歡召他入宮陪伴,問起來也只是睜着一雙清透的茶色眼眸,委屈而充滿依戀地瞧着他,“宮闱寂寞,朕又沒有皇夫,想到的唯有一個太傅。”
謝淮淡道:“臣着禮部去拟單子,給陛下瞧瞧皇夫人選罷。”
蘇凝綠連忙搖頭,又扒着他的手臂,“有太傅一人便夠了。”
聽聞他今夜要去沁春樓,她便死纏爛打地要跟去,謝淮見這些時日悶着她養傷,她也的确無聊得狠了,怕她不能出去玩便要有人倒黴,斟酌再三還是帶着去了。
等到了沁春樓裏頭,蘇凝綠卻推說自己有事,先叫謝淮進了包廂,自個兒便不知溜去何處了。
包廂內衆人一見謝淮來,便哄堂大笑說:“老師來了,老師今日繁忙得很,還願意來啊!”
在座衆人都是謝太傅帶過的門生,裏頭絕大部分都比他還要年長些。當初謝淮主持科考,朝野嘩然,都說他過于年輕難當此位,豈料後來舞弊事發,謝淮以一己之力對上數個京中世家,愣是沒有一絲退讓,給了衆考生一個最公平的成績。
那一屆的考生,後來大多成了官場上的新人,謝淮很是為他們保駕護航了一番,如今在座衆人不乏身居要職的,也都還如同當日那樣尊謝淮一句“老師”。
謝淮淡道:“方才去瞧了瞧陛下,這便晚了些,諸君見諒。”
為首的秦鶴來乃四品的太常寺卿,是個年紀不大的青年人,撺掇着衆人罰了謝淮幾杯,因着他不飲酒,罰的也是清茶,這才開口說了正事,“陛下同楚王感情不好,如今米囊子一時直指嶺南,聽聞楚王不日入京,陛下且待如何?”
謝淮手指間拈着茶盞,聞言一笑,卻是反問,“諸卿覺得陛下如何?”
有一人道:“陛下恭敬柔順,孝順師長,平日雖有些稚氣未脫,可通情達理,較之先帝,更為溫和仁慈一些。”
這些人議論國君慣了,說出這番話來倒不是拍馬屁,而是當真覺得這位小皇帝性子溫和,換句話說就是好拿捏。
謝淮卻覺得,這裏頭只怕除了“稚氣未脫”,便無一字真實可靠。
他于是輕叩茶盞,示意身邊人給自己滿上,凝視着裏頭清透的茶水,好似,從唇邊溢出幾分似笑非笑來,“謬矣。”
皇太女五歲時,生得嬌憨明媚,圓圓滾滾,煞是可愛。而與其外表不符的,是她那會兒邊上總前呼後擁跟着一群捧她臭腳的,可以說是橫行霸道,為禍一方。先淑妃所生的二皇子仗着生母受寵,非要搶了她養的貓兒,叫下人把那貓兒淩虐致死然後丢到她面前,皇太女便設計把二皇子引至冷宮,關了他一天一夜,出來生了一場大病,從此見她就繞着走。
有個伴讀受了他人好處,想要在寒冬将她推下水,被她帶着衆宮人一同推下水去,不許爬出來,在冷水中泡滿了兩個時辰。
謝淮尚且還記得那會兒小阿綠的神情。她站在水池邊,對着勸自己的衆人,把小腦袋揚得高高的,朗聲說:“他既然默認害我能有好處,就該承受被我發現的風險。我若被他害了,在冷水中浸上一浸,定要生一場大病,那我自然也要讓他生一場大病。你們勸我,不過是因為差點被他害了的人不是你們!”
長大後,倒是知道收斂了,只是那施家之事,環環緊扣,心機深沉,一口氣算計上了那麽多人,卻還将他們耍得團團轉。當然,這事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衆人聽罷,紛紛沉默了。
謝淮此番是有意提點,如今朝中各方勢力湧動,這些人自然也或多或少有些自己的看法,這原也無可厚非。只是謝淮現在算是知道女帝秋後算賬的本事了,難免多提點幾句,省得這些人急吼吼地上趕着給女帝千裏送人頭。
這時候門口卻響起一道笑吟吟的聲音,道:“老師倒是把我看得很透徹。”
謝淮見怪不怪地回頭,率先行禮,“參見——”
蘇凝綠趕忙一擺手免了,先扶起了謝淮,才笑着道:“今兒個是我要纏着老師來的,大家都叫他一聲老師,可算是同門師兄弟,倒無需見外。”
秦鶴來沒忍住說:“那照您此言,我喊您一聲妹妹,豈不是可以和楚王稱兄道弟?”
女帝冷靜地道:“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當他兄弟又不是什麽好事。”
衆人沒忍住,笑成了一團。
女帝在他們跟前一直是平易近人的人設,如今又在酒樓相見,說話間随意了許多。
謝淮要開口叫衆人肅靜,反被白了一眼,“喝茶的邊邊兒去,甭打擾我同小朋友們喝酒。”
謝淮:“……”
衆人:“哈哈哈哈哈哈!”
老師被嫌老了!老師被嫌無趣了!終于有人敢說這話了!
包廂內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被排擠的謝太傅捧着茶杯,看女帝唧唧咕咕地同一群年輕的臣子們說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窗外依稀可見外頭街道上已是張燈結彩,殘雪消融,氣溫回暖,道邊一株桃樹,綻了不合時宜的嬌豔花朵。
倒像是個春天了。他想。
到底還是又說起了米囊子同楚王的幹系,陰謀論者覺得楚王一片狼子野心,又在嶺南地界稱王稱帝,保不齊就是他幹的。
蘇凝綠擺了擺手,說:“我這位大皇兄,我是知道的,沒有這個腦子,鸾儀衛監督四海,他哪有這個本事設下諸多眼線,換個腦子還差不多。”
她前些日子受了傷,如今面色還帶點蒼白,因着飲酒而染上點點緋色,如同三月桃花雪,嬌媚之中又有些高潔,被一堆小郎君齊齊圍着,猶如衆星捧月,叫人難以移開目光。
聽她說楚王沒腦子,衆人又朗聲笑起來,叫小二再上十壇酒,說要醉不歸。
謝淮許久不見她這樣高興了,此時便也只是略勸了勸,“陛下手傷初愈,酒水略嘗些也就罷了,不可貪多。”
蘇凝綠原本正端着酒盞,瞧着裏頭琥珀色的瓊漿,用一只手支着腦袋,許是有幾分上頭,面頰便略帶薄紅,瞧着秀麗極了,定定瞧着他,半晌,輕輕笑起來,咳嗽了幾聲道,“……老師可真管得嚴。”她沖着他傾了酒杯,埋怨道:“還剩小半盞殘酒,倒了浪費,老師幫我吃了罷。”
她笑語晏晏,言辭切切,又睜着一雙蒙了薄霧的眸子瞧着他,尋常的郎君又怎麽能消受這樣的美人恩,謝淮怔了怔,狼狽地撇開頭去,斥道:“胡鬧。”
蘇凝綠便胡鬧給他看,又把酒盞湊到他唇邊笑吟吟地瞧着他。謝淮無奈地避開上頭的唇印,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衆人都在一側起哄,說,“果然要陛下勸酒!我們怎麽勸,也是沒有用的!”
謝淮眼風掃過幾個起哄的,眉頭一擡,還未說話,蘇凝綠便先替他說了,“你們可不許勸老師喝酒!只有朕能勸!”
謝淮不由被她孩子氣的話說得想笑,無奈地回頭瞧了瞧,她彎了一雙貓兒眼,将酒杯放在一側,只是瞧着他笑。
秦鶴來算裏頭酒量差些的,且第二日要當值,尋了個由頭要避出去說去吩咐酒菜,人卻遲遲沒回來。
謝淮沒一會兒就發現了,皺着眉點一點身側姚明華,“你出去瞧瞧遠之,怎的還不回來。”
姚明華嘴上笑說:“遠之兄許是被哪位佳人絆住了也未可知,老師叫我去,怕不是打擾好事。”
“遠之性子沉毅,可不似你輕浮,”蘇凝綠聽見了,便也随着謝淮喊起秦鶴來,笑了一聲,虛虛踢他一下,“快些去,叫他回來罰酒。”
那學生去了,卻也遲遲不回,謝淮覺得奇怪,剛要起身去瞧一瞧,一人撞破了包廂的門滾落進來,滾到他腳邊,嘔出口血來。
正是方才出門去找人的姚明華。
謝淮臉色一冷,把蘇凝綠擋在了身後,起身,瞧着門外。
正在行酒的衆官員都被這突然的變故給驚得噤若寒蟬,幾人把姚明華扶到後頭去查看傷勢,有人忍不住擡頭看去。
那門外之人生得鳳眸薄唇,因着刻薄太過,原有的幾分俊秀都帶上惡毒,神情懶洋洋的,仿佛方才把堂堂朝廷命官打到吐血是多麽無足輕重的一件事。
謝淮微微冷笑了一聲,說:“楚王殿下方才到京,便好大的火氣。”
在謝淮的提醒之下,在座衆人終于認出了眼前人是誰——竟然是楚王!
楚王嘴角噙笑,可眼神卻如淬了毒的蛇類,說:“可不是煩惱,孤在隔壁喝酒,聽聞這邊嘈嘈切切像有群雞亂鳴,便起身來看一看。沒想到,倒是——遇上了一個熟人。”
謝淮平靜地回道:“殿下既然是戴罪之身回京,還是少鬧事的好。”
在座之人,除了楚王本人,都知道這句話是為了楚王好。
女帝本人就在謝淮後頭站着,她身姿玲珑,被一衆臣子擋的嚴嚴實實。按照方才謝淮對女帝幼時豐功偉績的敘述,楚王好不容易來京城,只怕是上趕着來找死。
楚王冷笑道:“天子未曾給孤定罪,你哪來的膽子說孤有罪?早聞京中謝太傅之名,嚣張跋扈,恣行乖戾,孤今日便要瞧一瞧,謝淮你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謝淮皺了皺眉。
他的确是同楚王有些宿怨的。
當初先帝無嫡出子女,按論當立庶長,楚王也的确頗有些擁護之人,而謝淮是先帝欽定的為皇太女保駕護航的人物,怎麽可能同楚王一系沒有龃龉。
楚王這番回京,雖是太後傳召,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嶺南的米囊子之事同他有些相幹,他心裏想必頗有怨氣,頭一個來找謝淮的麻煩,半點也不奇怪。謝淮不是軟柿子,但是在楚王看來,他雖有權柄,卻是蘇家家奴,他不能尋當今女帝的麻煩,但是區區一家奴,還不至于要照顧他面子。
謝淮站在窗邊,他方才不過吃了口酒,面上便有薄紅,神情卻鎮定而冷淡,沖着後頭擺了擺手,示意衆人把女帝藏好省得她搗亂。他微微揚起下巴,這個少年權臣在女帝跟前的溫和妥帖,面對旁人的時候卻仿佛能化成有實體的利刺,他冷冷說,“嚣張跋扈,恣行乖戾,這八字應當送還給殿下。聽聞嶺南地僻民愚,殿下久居嶺南,倒是頗養出一身蠻夷習氣,難等大雅之堂。”
要說罵人,謝淮瞧着溫和,但是罵起人來也可以鞭辟入裏,句句都刺中楚王痛處,他不由大怒,張口就說,“你算什麽東西……”
随後便聽一個略有幾分熟悉的嗓音幽幽地說:“聽說在皇帝跟前說謝太傅的壞話,會被殺掉哦~”
楚王:“……”
這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話語……
眼見着蘇凝綠從衆人身後走了出來,楚王不由想到,自己還沒被分到封地時,在宮中被蘇凝綠支配的恐懼。
楚王:現在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還來得及嗎?
作者有話要說: 楚王:你算什麽東西……
蘇凝綠:算京城第一美郎君!權傾朝野的謝太傅!出身世家忠義兩全!善良溫柔天下第一好!
楚王:……
蘇凝綠:你又算什麽東西!敢在朕面前說他壞話!
楚王:行了,全天下都知道你喜歡他,我不敢惹,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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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也是甜甜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