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随着楚王入京, 京中的藩王車架也日益多了起來,今日是慶明長公主車架入京, 上百衛士浩浩蕩蕩在前開道, 後有數十手挎花籃的侍女, 往道上揮灑如今極為罕見的春桃花瓣。桃花開在春日, 而今嚴寒尚在,不知多少炭火才能催生這一片嬌豔花朵。
可比桃花更為嬌豔奪目的, 卻是後頭身着淡粉窄袖上襦,搭着淡藍輕紗披帛,下着織金十色雲錦裙的娘子。她駕馬, 仿佛一陣絢麗的霞光,熱熱烈烈地自後飛馳而來, 将所有人都抛在了身後, 只有她大膽輕狂的笑聲留在了後頭。
一個白衣郎君手握缰繩,騎在高大的白馬上與她并肩前行,迎風笑道:“殿下回京, 便如此高興嗎?”
“那是自然, ”慶明長公主笑起來,揚聲說, “駐邊好些年了, 先帝駕崩後,我還是頭一回回京,穿這當小娘子時才着的雲錦衣裳!”
與此同時,留守禮部的謝淮也接到了消息。
藩王回京, 除了楚王那樣不打招呼的,禮部原是要着人相迎,如今漏了個楚王也罷了,要是再連慶明長公主都漏了,便也是辦事不利。
謝淮着人去宮中通報皇帝,問一問皇帝的意思,顧侍郎應下了,又瞧着謝淮,像是有幾分欲言又止。
謝淮原先正瞧着折子,見狀略擡了擡眼,“何事?”
顧侍郎遲疑着道:“……昨日下頭呈上來的畫卷,您可看了?”
顧侍郎從小就是聽着謝淮的事跡長大的,知道頂頭上司從油膩的中年老男人換成了光風霁月的謝太傅之後,顧侍郎每日工作勤勤懇懇,只希望偶像謝淮能多瞧自己幾眼。
這種純潔的敬仰之情在前幾日被謝淮那一句“陛下喜歡這樣的”,給徹底打破了。
顧侍郎:我是天下唯一知道陛下與謝太傅之間有不純潔關系的人!我現在也算半個謝太傅的心腹了!
謝淮想了半晌才想起來是什麽畫卷,他神情略頓了頓,半晌才道:“未瞧。”
“下官這番提起,乃是為了其中一人……”顧侍郎躊躇着說,“乃是涼州長史馮思之子,任慶明長公主軍中一推官,名為馮汜之人。”
他說罷,見謝淮仍神色淡淡,便沒忍住又說了一句,“若要說同您相似,旁人不過皮相有一二分相像,這……這馮汜,算有您的六分風采。”
時人說話不愛誇耀,鮮少以“十成”來形容,說是六分,實則便該有七八分,已是難得。
謝淮淡淡道:“既然如此,且留下畫像就是。”
顧侍郎只覺得有些看不懂謝淮的心思,如今漸漸可憐起宮中女帝,喜歡誰不好,喜歡謝太傅這樣的謙謙君子,依着謝淮的性子,只怕女帝真心悅他,他即時便要自刎在先帝陵前謝罪。
可要說他對陛下當真無意吧,這世上除了先帝哪裏還有人對當今陛下能如此掏心掏肺,真真是捧在手心裏都怕摔了,為了維護陛下,和垂簾的兩位太後正面都對上過。
顧侍郎決定幫陛下一把。
他說:“這不太妥當。”
謝淮是個善于聽從旁人勸谏的好上司,聞言側眼,問,“為何?”
顧侍郎說:“這位……呃,馮推官呢,下官知道些他的事情,他雖是長公主的下屬,卻也是從裴副将那頭撥過來給長公主講習河西軍務的,算是長公主的半師,據傳這些念頭,長公主與馮推官乃是同寝同食,出入成雙……”
謝淮聽着,眉頭漸漸皺起。
同樣是老師,這位馮推官,瞧着倒是比自己自在多了。
顧侍郎添油加醋,“依着您的意思呢,陛下若是見了這人,十有□□會心生歡喜,這帝王之家雖說兄弟阋牆之事也不稀奇,可想必太傅您也不想見到陛下如此胡鬧。”
顧侍郎這是打賭,賭謝淮瞧着冷淡,實則不希望女帝當真移情別戀。再不濟,那馮汜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人,謝太傅斷不會叫這樣的人近女帝的身。
果然,謝淮眉頭漸漸皺得深了。
顧侍郎再添一把火,“陛下聽說慶明長公主回京,已然召了她入宮觐見,慶明長公主很是寵信那馮汜,許會帶着他一道進宮……”
話音才落,謝淮面無表情地擡頭看他,冷冷問,“顧侍郎近來是否太閑,連陛下的這等私事也要管?”
顧侍郎這才驚覺自己逾越了,忙态度良好地認罪,“是下官僭越了。”
謝淮拂袖,起身而去。
顧侍郎瞧着嘆了口氣:太傅瞧着也并非全不在意,陛下,臣就只能幫您到這裏了。
且說慶明長公主那頭,一行人到了長公主府中休憩片刻,宮中便傳旨來宣慶明召見,她重新梳了頭,發收攏于頂,向上盤兩卷成圓椎,然後向一側繞一環成抛狀,時人稱之為式稱圓椎抛髻,發的一側插上一金九鳳步搖,鳳凰眼睛由紅寶石制作而成,鳳嘴中垂下一溜兒藍寶珠子,一側又簪了一朵亮眼的紅色牡丹。
她四下瞧了一眼,望着那白衣郎君,拖長了嗓音懶洋洋說,“馮郎,你與本宮同去。”
四下也有些伴她一同入京的面首在,聞言将嫉妒視線投向那馮汜,他卻只是微微一笑,道:“那我便與殿下同去。”
到了宮內,值守的黃門卻道陛下還在書房同諸臣議事,請慶明長公主等一等。她便冷笑道:“陛下好大的架子,既急急召我入宮,又何須為了立威再晾我一會兒?”
這黃門在宮中服侍有些年頭,便知道慶明脾氣不好,聞言額頭沁出細細汗水,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竟被慶明撥開了,自個兒便朝着書房裏走去。
“殿下留步。”卻有一個同樣從遠處走來的郎君,及時開口喝止了她的無禮行為。
這郎君穿了一身玄色衣裳,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雖面色稍顯冷淡,卻更平添一分矜貴從容。
他瞧了慶明一眼,冷然道:“陛下正在議事,殿下還是別往內闖的好。”
慶明嗜好美男,好歹這會兒想着馮汜還在身側,倒不過分輕薄,只是輕蔑地笑了笑,道:“若我要闖,你又能如何?”
郎君瞧了她一眼,招了招手。
方才廊下并不動彈的禁軍齊齊上前一步,抽刀将慶明同馮汜圍在了中間。
“若你非要闖,”謝淮淡道:“只怕刀劍無眼。”
慶明何時被這樣對待過,當時神色大變,怒道:“我乃長公主,豎子敢爾!蘇凝綠在何處!她就眼瞧着自己的面首如此欺侮于她長姊?!”
謝淮:“……”
謝太傅還是第一回被如此誤會,一時頗感無言。他身上穿的官服難道是擺設嗎?還是慶明的眼睛和腦子是擺設?
“皇姐倒是中氣十足,”一道含笑的聲音從謝淮後頭傳出來,蘇凝綠揮散了衆臣,站到了謝淮身邊,瞧着眼前盛裝華服的慶明,輕蔑一笑,“太傅此時即便要殺你,朕也不會多說一句,皇姐說他敢不敢?”
慶明:“你居然和你的太傅好上了??!!”
“……”這次就算是蘇凝綠也無語了。
她認真地回頭同謝淮商量,“為了太傅的一世英名,還是把她殺掉吧。”
謝淮:“……”
慶明總算搞清楚了面首是個誤會,卻沒有道歉的自覺,等禁軍一撤掉刀劍,她便一甩裙子,自顧自地往裏走去。
馮汜在後頭跟着,忍不住回頭解釋說:“陛下恕罪,殿下在外散漫慣了……”
他說話的時候,蘇凝綠便注視着他。
這位馮郎君,生得玉骨冰清,穿着白衣,雖是請罪,面上的淡然卻多過惶恐,清清淡淡,倒有些……
謝淮的模樣。
蘇凝綠回頭瞧着謝淮,又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老師今兒怎麽進宮來了,不是說避嫌麽?”
謝淮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為人端方持重,但凡有此小動作,便是內心已然不悅到了極點,開口卻仍然溫和平靜,說:“無他,不過來尋陛下聊一聊長公主進京,陛下是否要賜下珍寶之事。”
蘇凝綠注視着他,良久,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聲,又把視線投向那頭的馮汜,在兩人之間來回掃了幾眼,方才收回視線,背着手進殿了。
唯有謝淮同馮汜留在殿外。
顧侍郎并沒有誇大其詞,這馮汜,便是連謝淮看來,都覺得與自己相似極了。
也難怪,女帝會對他投以那樣的注視。
謝淮略平了平心神,方才端正了容色,瞧也沒瞧那一側馮汜一眼,便兀自進殿了。
馮汜被衆人冷落在後,面上神情僵了僵,原想跟着進殿,外頭的禁軍卻将他攔下,肅然道:“書房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馮汜冷了臉色,喝道:“哪裏來的狗奴才敢攔我的路?我是同長公主一道入宮來的!”
禁軍對他的辱罵無動于衷,只是像尊雕塑一般将他攔在外頭。
馮汜往裏看了看,發覺慶明長公主并沒有想起自己來,也只能咬了咬牙,恨恨地站在了廊下等候。
殿內,慶明在下首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了,“陛下召我來,是所謂何事?”
女帝冷笑了一聲,坐在了上首,從案上撿了一本折子摔在她面前,冷聲說,“皇姐可否同朕解釋解釋,為何不戰而退?”
慶明長公主同楚王一樣,乃是一地王爵,為河西節度使,駐紮涼州,防禦北邊的突厥和南邊的吐蕃,乃是大周同這兩個蠻夷國度的最重要的一條防線。
可女帝卻接到密報,在冬至前後,有一波突厥騎兵越過國境,在大周境內的邊陲小城燒殺掠劫,當地官員幾番向慶明長公主求救,她卻杳無音訊!
慶明一怔,眯起眼,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幹的話,“啧,陛下的暗衛,可真是如臂使指啊。”
蘇凝綠冷冷地瞧着她,“你可是要叛國?”
慶明冷笑了一聲,說:“無知小兒,只怕連兵書都沒看過幾本,便也敢來質問我行軍?父皇平定河西叛亂時,是我鞍前馬後,斬下敵将頭顱,那會兒你還在乳娘懷裏喝奶!”
“是啊,”女帝反唇相譏,“朕高踞皇位之時,你還在河西吃沙子呢。”
慶明臉色大變。
她不似楚王,楚王雖是長子,卻不得朝臣擁護,而她當年戰功卓越,擁護聲衆,是當時最熱門的儲君人選,可怎麽也沒想到會敗給了還在喝奶的蘇凝綠。
蘇凝綠周歲便被立為儲君,之後陸陸續續幾年,先帝為了防止幾個成年的皇子皇女生出異心,便将他們下放到了封地。
本朝的藩王沒什麽實權,所謂“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且不可參合四民之業”是也,雖然有封地,卻只得了一座府邸,而非擁有食邑,朝廷每年會下放萬石俸祿給他們,供給他們生活之用。
換句話說,其實無非是這些皇親國戚太不省心,先帝不想留他們在京中成日給當時的儲君生事兒,又不願意給他們過多權柄足以威脅中央,索性就圈了一塊地把他們圈養起來。
其中慶明長公主、楚王,因着年長之故,又都是當年随着先帝立下戰功的,倒是額外地封了一州節度使。
可就算是節度使,也同樣受到皇帝暗衛的監督,并不是那麽好當的。
慶明不服氣,自打她去封地後,只回來過一回,就是先帝駕崩時,雖有心要找當時新帝麻煩,卻怕被人戳脊梁骨。如今再度受召入京,自然是要尋些麻煩才是。
這突厥戰事,便是她送給女帝的一份大禮。
邊陲城鎮向來因着突厥常年的騷擾苦不堪言,突厥人性野,燒殺劫掠無所不為,卻也只敢止步于此,慶明故意放着那些小城受害,便是覺得這事兒無傷大雅,還能給近來逐步接手政事的女帝一個下馬威。
突厥乃本朝開國以來的心腹大患,太宗初初繼位之時,突厥可汗率兵十餘萬人直逼長安。大軍駐紮在城外渭水橋北,距京城僅四十裏,京師大震,長安戒嚴。
太宗仁善,當時國本未定,不願大動幹戈,遂親率禁軍至渭水邊,隔渭水與突厥可汗對話,指責突厥負約。
不久後十二衛大軍趕至太宗背後。突厥見其軍容威嚴,又見太宗許以金帛玉錦,便請求結盟。于是雙方在便橋上殺白馬訂立盟約。突厥領兵而退。這就是有名的“渭水之盟”。
今年大周國力日益強盛,卻因主上年幼,太後攝政,遲遲沒有為當年之事報仇雪恨,而突厥欺軟怕硬,大周若不進一分,他們便要試探着騷擾邊境,之事先前幾回小規模進犯,都被當時鎮守涼州的裴将軍打了回去,蟄伏了整整一年未敢再犯,可如今主将慶明下令不準出戰,突厥人自然得寸進尺!
上一會是騷擾邊境,誰知道下一回會是如何的規模!
慶明打得一手好算盤。她是先帝封的藩王,蘇凝綠如今沒有足夠的能力撼動她的地位,便只能倚仗于她,如今突厥連連進犯,自然也要待她百般懷柔拉攏,期望她能夠打退敵軍。
她想通了之後,便又揚起高門貴女才有的矜傲笑容,輕蔑地道:“如今我鎮守河西,一切軍務自然了如指掌,我抵禦突厥近十年,從未有錯,陛下可還是別苛求過甚了。”
蘇凝綠注視着她,平靜地指出她話裏的漏洞,“如今便是有錯了,我可以換了你。”
這對皇家姐妹吵起架來都是不管不顧,要不是情況不允許只怕還會親自上手打架,如今更是“你”來“我”去的,顯然是不論君臣,只争對錯了。
慶明笑了一聲,“換了我?”
她沁冷的目光瞧過蘇凝綠,半晌,又轉向了在一側沉默侍立良久的謝淮,譏諷地道:“你以為你為什麽能安坐在皇位之上?父皇為你提拔那樣多的寒門子弟,提拔謝淮,你今日的底氣,有幾分不是謝淮給你的?”
她這話許是真心,又帶着幾分挑撥。
謝淮原在磨墨,那松煙墨條在他手中拈着,天然而然地帶着謝淮身上的風流雅致,襯得他手指如玉,修長又瑩白。
蘇凝綠說:“是他給我的底氣如何?他願意給我,你且問問他,願不願意給你?”
謝淮本以為她會惱怒,豈料她竟是如此坦然地說了這話,這倒叫他好接,只是停了手,那墨條在硯臺之中“叮”得一聲,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平靜地擡起眼來,瞧着蘇凝綠,見她側頭瞧着自己,滿眼都是笑意,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替她圓了這話,“長公主此言失禮了。”
“哦,是麽?”慶明長公主卻不信,她逼視着謝淮,咄咄逼人,“我知道你為什麽如此忠于她,那我問你,謝淮,你到底是忠于這大周江山,還是忠于蘇凝綠?”
蘇凝綠聽了這話,微微一怔,也瞧向他。
從五歲開始,那個溫文秀雅的少年郎就陪伴在她的身側,迄今也有十載,許是成了習慣,她竟從來都沒有想過去問一問他,為什麽會忠于自己。
謝淮聞言,也是心緒紛亂。随着這些年他權勢漸長,也愈發不會有人這樣咄咄逼人地來問他這樣的問題。
幾年前,在先帝病榻前,接過年幼的女帝的手的時候,他是知道答案的。可那個答案,對如今的謝淮來說,已然不是最正确的回答。
他略略定了定心神,忽然開口說,“臣忠于的,是大周江山,可這皇位上坐着的人,卻只能是陛下。”
這話将态度表達得足夠明确,慶明卻只是冷笑了一聲,說,“謝太傅果然是先帝留給她最好的一把刀!”
她高傲地仰起頭,斂衽沖女帝行了個禮,連行禮都帶着諷刺意味,“臣還要去太後處請安,便先行告退了。”
她的雲錦裙燦若雲霞,飄然出了上書房,倒是走得潇灑。一直在廊下當鋸嘴葫蘆的馮汜便走近了行個禮,道:“殿下在邊疆多年,性子散漫,還懇請陛下包容。”
他神情懇切,倒是一掃平日冷淡姿态。
謝淮原本說完話便沉默地站在一側,聞言挑了挑眉,他向來端方,光是挑眉便足以見得驚訝,只是卻仍然不作聲,反而卷起袖子,慢悠悠地為女帝研墨。
蘇凝綠這一回,沒能從謝淮面上再找到自己想要看的神色了,對馮汜也沒了最初的好奇,只是擺了擺手,“知道了,下去吧。”
她坐在上首,摩挲着手中拿着的折子,徐徐地展開了折子,用一側狼毫筆蘸了蘸朱砂,寫下批語,慢慢說:“慶明的年紀和腦子,這麽多年了只怕是此消彼長。”
謝淮是頭一回見到這姐妹倆如此劍拔弩張的樣子,先帝駕崩時,他因回家奔喪,不在朝中,急急趕回時早過了頭七,藩王在京不得久留,便也未曾看見過慶明的張狂模樣。
他想了想,只是問:“楚王魯莽,慶明長公主輕狂,二者俱有實幹,陛下以為如何?”
女帝懸筆之時,衣袖上滑,露出細白手腕,側頭瞧了他一眼,整個人如同雪地裏一枝孤零零的紅梅,雖則孤獨,卻有灼灼豔麗,聞言竟是笑了起來,“不如何,只是朕瞧着,慶明方才走的時候多瞧了你好幾眼。朕不太歡喜。”
謝淮:“……”
都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找好重點?
蘇凝綠蘸着他研的墨批折子,在一堆請安折子上頭粗暴地評論一番,又擡起眼去瞧他,說,“慶明都走了,老師不妨同朕說句實話?朕這皇帝當得也不算千古一帝,依着太傅才幹,要當個實打實的權臣也沒什麽,為什麽卻反而兢兢業業,寵着朕,縱着朕,一切都由着朕?”
謝淮認真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有私心的。
她五歲的時候便圓滾滾白嫩嫩,這麽多年來雖然抽條長個兒了,但是在謝淮眼裏比起所有旁的物種來都天生多一股子奶聲奶氣,連作弄人都顯得嬌俏可人。
他對掌權沒什麽興趣,對養孩子倒有許多年的經驗,兩邊一權重,自然還是養孩子,叫她當個好皇帝來得有趣得多。
哪裏知道養着養着就養歪了,平日抱一抱還能安慰自己她還小,那天卻連親也親上了,他甚至還戀戀不舍。
這會兒雖然還是如同以往般寵着她,縱着她,一切都由着她,卻已經變了味道了。
這話謝淮不敢說,也不能說。他心中百轉千回,最後只是垂了眼眸,微微笑說,“先帝于臣有知遇之恩,提拔臣于草芥之中,臣要報恩,便要忠于陛下。”
蘇凝綠冷靜地說:“你這話,騙騙太後朝臣還差不多,朕卻是不信的。”
謝淮忽地覺得呼吸一窒,他握着墨條的手指微微用力,于是指尖發白,可面色卻平淡極了,像是哄着孩子那樣問她,“那您覺得呢?”
蘇凝綠捧着臉,忽然哀愁地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朕覺得,許是因為朕生得可愛。”
謝淮:“……”
好吧,這話也沒錯。陛下就算是說着這麽不要臉的話的時候,還是很可愛。
謝淮生怕再聊下去又要被她帶到溝裏,想了想便認真地說:“臣此番入宮,原是為了皇夫之事。”
蘇凝綠好奇地歪了歪頭。
謝淮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慢條斯理地說:“臣覺得陛下到底年幼了些,且還未曾親政,現在遴選皇夫,為時過早,還是再延個一年半載的好。”
他說完,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覺得頭一回睜眼說瞎話,自己心裏壓力大極了。
其實是怕她看上那馮汜……那可是她親姐姐的男寵,這也太胡鬧了些!
且謝淮現在肯定了,自己約莫是沒法接受一個生得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人,因着外貌的緣故,得到小皇帝的青眼的。
蘇凝綠笑吟吟地瞧着謝淮,不知道是否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沉吟片刻,道:“招幾個來也好,兩宮太後成日閑得慌,找兩個陪他們湊牌桌的。”
“……”謝淮撫一撫自己的袍袖,确認自己衣冠整潔,便彬彬有禮地躬身道:“陛下若想,臣這便去辦。”
他這人的修養好極了,蘇凝綠光從他的面上根本看不出什麽,垂眼一看,才發覺他垂在身側的手不知何時握成了拳頭,像是忍耐着什麽。
她忍不住心下發笑。
她頗有幾分促狹地想:謝太傅這個不舍得朕,又非要裝得和朕之間什麽都沒有的模樣,可真是太有趣了。
蘇凝綠可沒他那樣想不開。
在她看來,謝淮同自己是十多年的交情,這世上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能叫她全身心信賴的人了,且謝淮那個生得撩人而不自知的模樣,在情窦初開的小皇帝眼裏,可是迷人可口極了。
不過她也體諒謝淮,謝太傅畢竟前面二十多年都把禮儀給刻在了骨頭裏,要是他能一下就解開心結才不正常。
于是蘇凝綠便叫住他,皺着秀氣的眉,故作苦惱的模樣,“太傅學識淵博,只是兩宮太後最愛打葉子牌,你可會玩?”
謝淮險些一個踉跄,用盡全力站穩了,好歹沒在主上跟前失儀,僵着身子,卻還是秉持禮節,回首微笑道:“臣不會。”
蘇凝綠歪着頭,倏地笑了,“那便去學罷。”
……
除卻先行抵京的楚王、慶明長公主,随後的代王、慶華長公主等人也陸續抵京。
因着女帝有意隐瞞,朝野上下倒是沒多少人知道慶明長公主在任上幹的糊塗事,這個年關過得也算平安順遂。
除夕夜之時,宮中照例是要開國宴的,朝中勳貴大臣,以及官家诰命夫人,也都會齊齊盛裝華服進宮去,共用晚宴。
今年因着諸多藩王回京,宮宴便額外熱鬧些。
這些人在任上別的幹的不多,游玩享樂都是個中好手,倒是給女帝獻上了許多有意思的小東西,便連楚王,也叫自己府上庶出的才封了世子的大兒子,即興舞劍一曲,聊以祝酒。
他的兒子比蘇凝綠還要年幼些,十二三歲的年紀,已是初初抽條的少年,一曲《十面埋伏》,劍影刀光,慷慨激昂,倒是有幾分楚王年輕時候的影子。
蘇凝綠往日并不沾酒,因着年節,便也難得喝上一杯摻了蜂蜜的水酒,微微瞧着那小少年,笑了笑,倒是有幾□□為皇姑母的氣派,叫人賞了不少東西下去。
慶明只是冷眼旁觀,見楚王世子退下,便冷哼了一聲,說,“阿谀拍馬,不成氣候。”
楚王世子将這話聽得一清二楚,面上笑容一頓,瞧向了能給自己做主的人。
楚王微微一眯眼,冷聲說,“慶明,你怕是在封地待久了,腦子也糊塗了?”
慶明長公主微微一笑,反唇相譏,“到底不比皇兄會奉承,這種折辱人的事兒,我可幹不出來。”
楚王冷笑說:“既然如此,又做什麽成天帶着你身側那人,還不是為了讨好陛下?”
慶明一怔,“什麽?”
楚王的聲音并不小,“滿朝都知道陛下最寵信謝太傅,你把一個和謝淮生得這樣像的人天天帶在身側不離左右,知道的說你是同他郎情妾意,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要給陛下獻美呢。”
慶明眸中燃起怒意,翻手便想要将手中的酒潑他一臉,一側馮汜及時伸過手,按住了她。
慶明側眸瞧着馮汜,神情晦暗不定。
馮汜安撫地沖着她笑笑,說,“殿下何必動怒,旁人不知緣由,殿下也不知緣由麽?我乃是為了殿下才來這席上的。”
慶明此時方才神色稍霁。
這一切,又怎麽瞞得住上首的皇帝。
蘇凝綠見兩人之間仿佛有暗潮湧動,不由莞爾一笑,想了想,纖纖玉指沖着侍立的小黃門一點,懶洋洋地道:“今兒的桃玉糕不錯,給皇姐身側那位郎君端一盤去。”
小皇帝年幼的時候,宮宴向來都是兩宮太後争奪權力的場子,她只是個老老實實的隐形人,便是這開口賜東西,也是迄今頭一回。
卻怎麽也沒想到,賞的不是她素來最親近的謝太傅,也不是下頭的諸藩王重臣。
而是慶明長公主身側那籍籍無名,唯有一張臉生得出色的陌生郎君。
一時不少人都将視線投過去,只看了一眼,便暗道:真是像極了。
謝太傅是京中群英榜的榜首,容貌身世才幹樣樣都叫其他高門子弟望塵莫及,可為人疏清冷淡,譬如檐上月、瓦上霜,透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這位郎君眼角眉梢,都與謝淮像極了,仿佛是月華之下催生出的一個謝淮的影子。
影子雖然不比主體光彩照人,卻也因此叫人覺得容易親近許些。
桃玉糕不是什麽稀罕的物件,可女帝的行為卻稀罕極了。
女帝過了這個年關便是成年了,本朝雖然男女成婚較晚,但是帝王家要講究傳宗接代,因此一旦女帝成年,自然有的是人樂得給她尋覓好郎君。如今她主動提起一個年輕郎君,着實是叫人不想歪都難。
在衆人都打量馮汜的過程中,只有禮部左侍郎顧元華,悄悄地看向了一側的謝淮。
他原本正舉簪去夾一顆花生米,動作在半空中便停滞了,那花生米咕嚕嚕地從桌子上滾了下去,掉到了地上,他怔怔地去瞧那花生米,半晌想起什麽似的,忽然示意身側的內侍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酒,舉杯一飲而盡。
顧侍郎嘆息着,心說:陛下瞧你的眼神總歸不同,你這是為什麽上趕着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那頭馮汜出列謝了皇帝賜糕,楚王在一側幸災樂禍地笑,而慶明長公主的臉色則難看得像是要就地把人打一頓。
不過她怨的到底是馮汜,是楚王,還是當今皇帝,那就說不準了。
在場中人心緒浮動,唯有蘇凝綠像個沒事人,賜完了東西,又覺得自己一個人待着無聊,又見左右兩宮太後今日暫時還不打算吵架,便悄悄叫了小黃門去傳話,叫謝淮挪了位置坐到自己身側來。
謝淮舉杯,按說宮宴之上為着防止有人酒醉鬧事,呈上的大多是連婦孺都能飲用的甜酒,可謝淮卻只覺得那酒釀苦澀極了。
聽了女帝傳來的話,他擡起眼,往上瞧了瞧,小皇帝眼巴巴地瞧着他,看起來柔軟又良善,只有謝淮才知道,她方才那一下,許就是故意的。
她怨他忙不疊地給自己找皇夫,所以故意尋個最不合适的人選來氣一氣他。
謝太傅活了二十多年,只覺得肝疼。
養了十多年的白菜長了腿兒要跑不說,還偏偏要親自尋一頭豬來拱自己……那馮汜出身微寒,以色事人,左右逢源,蘇凝綠她這是什麽眼光!
便是貪圖那馮汜的容貌,難道……馮汜還能比他好看不成!
謝淮驚覺自己後頭的想法不對勁,方方上頭的酒勁像被一盆冷水潑散了,他恢複了往日清冷的面色,沖着胡鬧的小皇帝搖了搖頭。
蘇凝綠卻不死心,一下叫人跑腿給謝淮布菜,一下又叫人把謝淮往日最喜歡的菜色給挪到他跟前去,一時又說這葡萄美酒醇厚香甜,太傅當多用一些。
連上頭裝了許久的透明人的東宮太後都瞧不下去了,道:“皇帝再是緊着你老師那頭,也該看顧些旁的大臣們的。”
她自打施家之事後良久不開口,一開口卻仍然是訓誡的語氣,蘇凝綠還沒有回話呢,那邊西宮太後先坐不住了,出聲嘲諷說,“到底是老師,咱們大周尊師重道得很,謝太傅這些年來兢兢業業,可不是那起子得了勢便得意忘形起來的小人,便是陛下多看顧些,又怎麽了?”
隆懿太後不甘示弱,“妹妹此言差矣,在場的除了老師,還有皇帝的嫡母養母,還有諸多兄姊,難道都抵不過一個謝太傅麽?”
蘇凝綠皺了皺眉。
她私心裏,并不喜歡旁人吵架的時候帶上謝淮,因為她清楚謝淮并不喜歡這樣。
于是她開口把場面含混了過去,又偷偷地對謝淮眨了眨眼。
那意思是:朕護着你呢,來十個太後都不怕的。
謝淮見她眨眼,想到的卻是小皇帝方才于衆人之中,唯獨開口點了馮汜那會兒的模樣。
于是他避開了小皇帝的目光,瞧着眼前精美的餐具,好像上頭開出了花來,很值得他研究琢磨。
等到宮宴結束了,各家次第退場,兩宮太後也說身子乏了叫人扶着回去休息,蘇凝綠卻唯獨叫留了謝淮。
謝淮自然是知道她的主意的,瞧着她,“陛下都長大了,還要臣陪着守夜麽?”
“自然是要的,”她一本正經地說,“朕才十多歲呢,還是個孩子。”
蘇凝綠遣散了宮人,因着宴席擺在太液池邊,如今入夜了,池邊寒氣陣陣,謝淮手中提着盞燈籠,走在前頭為她照明,原先沉默着,想要同她說一說馮汜的事情,突然聽了這樣一句孩子氣的話,便繃不住面色,微笑起來。
到底還是個孩子,他想,方才許也是無心的。
他莞爾說,“那陛下要幾歲了,才不算孩子?”
“朕年紀在長,太傅的年紀也在長,那太傅永遠都比朕大,朕在太傅跟前自然永遠都是需要陪着的孩子。”她振振有詞。
可等到見到提燈的郎君回過頭來,她便覺得心頭一跳。
謝淮對自己的美貌,似乎總是缺乏客觀的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