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有一次,我夢見我們互不相識;
我醒來了,卻發現我們原來深深相愛。
————Tagore
黑雲壓抑地迫近頭頂,人行道對面的紅燈掙紮般跳動,車流來回穿梭,永不停息。在這短暫的等待時間,張良擡起頭,看着冰冷高聳的混凝土建築直入烏雲,有一滴雨掉入他的眼眶,濕潤又苦澀,他伸出手揉了揉眼睛,然後撐起手中的長柄雨傘。
繁華只是表象,而未知的黑暗永遠藏在深處。
喧鬧的市區漸漸離張良遠去,拐入的小道陰暗又逼仄,張良緩步走在其中,能聽見每一次皮鞋落地的聲音。時常有人警惕地盯着他,他們活動着粗壯的五指,臂上的青龍白虎随着青筋微微跳動,張良看在眼裏,神情并無半點變化。
似乎走到了盡頭。張良停下腳步,招待者站在花雕大門旁,看見來者禮貌地鞠了一躬。
“張良先生,裏面請。”
門打開了,撲面而來鮮活的人氣,似乎能瞬間把剛才路上的寒氣沖散。
懸在大廳上空的水晶吊燈亮如白晝,錢幣在桌面上翻滾聚集,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賭桌邊的投機者互相猜忌盤算,□□賭前的游民既興奮又沮喪,又有貌美的招待女微笑地立在一邊,慧眼早已通曉賭局的勝負。
張良掃視一周,突然看見身着細肩帶大紅裙的一個故人,她手中拿着一把鍍金小尖錘,準确地砸在坐在老虎椅上一人的指上。
“呀,是小良子啊。”赤練笑着轉身,無視身後人猙獰扭曲的表情。“衛莊先生就在裏面,你進去吧。”
張良無言,颔首表示告退。他記得赤練以前是活潑單純的,她的手指是用來在鋼琴上彈奏小夜曲,而不是像現在面無表情地砸碎別人的手指。
多年時光短如流星消逝,物是人非,人心驟變。
走到門前,張良下意識整理領結,撫平上衣的褶皺,這是他身為律師的職業習慣。
他輕叩三下木門,然後推開門:
“當年另黑白兩道都要忍讓三分的流沙主人,沒想到現在蝸居在此,真是着實另人感嘆唏噓。”
衛莊穩坐在室內深處的座椅上,大拇指戴着青銅扳指,閑散地披着一件盤龍雲紋大氅,眼神冷厲得像只正在捕食的獵鷹。面前一張核桃木大桌,卻只呈放着一把密布銅鏽的古劍。
“是啊,也不知道是誰讓我待在這見不着陽光的地方。”衛莊看向張良。“也不知道,為何當年前程大好的張家公子,現在卻當了個給權貴消災的律師,可惜,可惜啊——也可惜他家三十幾口人,被誰殺害,因何殺害,至今沒有一個媒體敢說一句話。”
張良微皺眉,衛莊打了一個響指,旁邊的侍者搬上椅子和小桌。
“威士忌還是紅酒?”
“不用,給我一杯冰水。”張良道。
衛莊掀開酒蓋,“幾年不見,張律師說話越來越帶刺了,果然是法庭上說得順口,見到老友都不收斂一下。”
“衛莊兄既然知道我是律師,還特地暗中約我到這裏,不是自己讨自己的不快嗎。”張良道。“黑白兩道向來互不幹涉,這是道上人的常識,如果有人越界,自然會招惹到某些人——是哪些人,衛莊兄心裏應該有數。”
“我看張律師未必是守規矩的人。”衛莊在杯中加入冰塊。“你以為……你背地裏和墨氏和反秦組織的勾當我不知道。”
“衛莊兄知不知道又如何,沒有證據,純屬一個走下坡路黑幫的污蔑。”張良勾起嘴角。“哦,而且還是被嬴政重金通緝、大舉壓制的一個黑幫。”
衛莊倒酒的動作一頓。
“張良,你不要僥幸。如果被嬴政抓住把柄,你也活不了。”
“衛莊兄耗盡心思找我來,究竟有什麽事。”張良道。“我猜肯定不是只為了在這裏說閑話吧。”
衛莊将一個文件袋丢在桌上,侍者拿起遞給了張良。
“打開文件前我問你一句話——你是否真心想滅秦氏?甘願付出一切,金錢,地位,乃至生命?”
張良垂下眼睫,有太多回憶又重新充盈了他的大腦,烈火焚燒的宅院,長輩同輩的慘叫,滿手流淌的血液,還有最後,冷面持槍的黑衣人們。
“我的答案,和衛莊兄心中的答案一樣。”
鋒利的小刀割開文件袋,張良翻出了一疊仔細裝訂的紙,然後,他看清了封面上一個名字:
顏路。
張良詫異地看向衛莊。
“就是他。”衛莊抿了一口酒。“原本是嬴姓家族的一員,後來父母離異随母姓,他的父親在秦氏內部□□時被害,前幾年他又被嬴政重新召回家族,現在在市長身邊工作。”
“你明明……”張良擰緊眉。“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
“我知道,他是你的師兄,在某個幾乎所有人腦袋都不開竅的大學裏是同一個導師。”衛莊說道。“但你也知道,那段時間和現在不一樣。”
那時,張良還沒有遭受滅族之痛,顏路還沒有攪入殘酷的家族紛争。
沉默了許久,張良開口:“我記得他當時離開是為了出國深造。”
衛莊說道:“不是。當時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的母親想帶他到更安全的地方,後來被嬴政召回了——呵,也不懂他這個人,父親因為秦氏內鬥慘死,現在還要給秦氏辦事,秦氏一員的身份真的有那麽重要?”
“如果他真的為嬴政效力,為什麽我之前從未有過他的消息?”
“做見不得人的事時,當然要掩人耳目。”衛莊倒滿酒。“到時候你可以打探打探他,究竟是在哪個大亨下當幫手,還是給某個組織洗/錢,又或是在哪個高官的床……”
張良頓時打斷他的話,“你想讓我做什麽?”
“嬴政和他走得很近,他估計知道很多。”衛莊笑道。“做什麽——你這顆聰明腦袋還會想不到?”
張良凝視了衛莊很久,最後,他把文件交予身邊的侍者,叫侍者小心地放在他随身攜帶的公文包中。衛莊滿意地看着張良的反應,沒等他說些拉近彼此的客套話,就聽見張良開口: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衛莊兄的師兄,現在是嬴政身邊的貼身保镖。既然衛莊兄想打探消息,為何不從他身上下手?”
衛莊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又頃刻間泯滅了。
“的确是。”
衛莊搖晃着手中裝着冰塊的酒杯,鮮豔的紅酒在杯中盤旋,好似體內流動的血液。
“但是我懂他的性格——即使把他折磨得快死了,他也不會向我透露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