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顏路想到幼時瑟縮在母親懷裏。周圍的空氣似乎能凝結成塊,隐約可見草叢間的流螢,而溫暖的棉織物卻緊緊地貼合着他,可以感受到母親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在他耳邊哼唱着不知名但舒心的歌謠。母親微微垂下頭,将他耳邊的頭發撩到耳後,然後親吻他的額頭。

孑然一身的母親很瘦弱,但她的懷抱很溫暖。

“無繇。”

他睜開眼。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無繇,沒事的,無繇。”

遙遠的聲音最終在記憶深處消退,而漸漸來到的,是亦真亦假的現實。

顏路睜開了眼。

眼前是一方廣闊卻黯淡的城市,被擁擠地框在整面牆壁的大落地窗中。落地窗邊的小窗半開着,乳白色的窗簾随高層建築風随意地吹動,下方是一片龐大的高筋混凝土怪物,日光斜射,如同鋒利的刀刃,将樓群活活劈成了兩半。

顏路撐着床起身,才發現面前不是他熟悉的卧室,也不是市政廳某個被文件淹沒的小角落,更不是昨夜溫香暖玉的粉色套房。他身上規整地蓋着一條柔軟的鴨絨被,不是他夢中的那條棉織物,顏路遲疑了片刻,擡手撚壓眉心,現在的感覺仿佛是在用小錘敲打他的大腦。

張良輕輕推開門,看到顏路低着頭,手指攥着身上那條鴨絨被,像是在試圖努力恢複昨夜的記憶。他下意識勾起嘴角,叩了幾下門板打斷對方的思緒。

“師兄,早上好。”張良笑着走上前。“要來點咖啡嗎?面包要過會才好。本來想給師兄煮粥,剛剛才發現廚房的米見底了,實在抱歉,平常工作實在太忙,我已經很少在家裏解決吃飯問題。”

顏路擡起頭,看着張良從木質端盤中拿起陶瓷壺,滾燙的咖啡在鑲金邊的骨瓷杯裏旋轉,好像吞吐萬物的幽深螺旋。

“我昨天……有沒有做一些失禮的事情?”顏路沉默了許久,還是小心地開口問道。

“失禮的事情?”張良故意地一挑眉。“哦,師兄是說昨夜醉倒在舞廳裏?然後我被我的同事深夜打電話叫到那種地方,說實話,從我的閱歷來看,這還不算最糟糕的事情。”

顏路垂下眼簾,捏着杯柄的手指微微泛白,“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已經想不起昨天發生了什麽。”

張良看了顏路一眼,“話說回來,師兄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我記得師兄在大學時候可是全系最保守的人,連小姑娘拉伴去酒吧都會拒絕,沒想到現在,已經學會自己找樂趣了。”

顏路的眼中閃過一道不明的情緒。張良知道顏路身為市長秘書,自然不會向身為局外人的自己透露市長昨夜的行蹤,即使顏路現在急切想得知市長的情況。這也省了張良不少麻煩,尤其是在他昨夜把顏路的手機丢入一個加冰塊的威士忌酒杯後。

“師兄不願說,那我也不強求了。”張良微笑道。“我已經打電話給市長辦公室,電話對面的小姐讓你好好休息。”

他自然沒有打過這個電話,況且現在市長辦公室已經沒有閑情接他的電話。而對于重要的市長秘書離奇失蹤,恐怕還要衛莊背會黑鍋。

張良想到這裏,忽然感到脖頸間有異樣的感覺,他低下頭,看見顏路幫他扣領前的紐扣。因為昨夜瑣事頗多又心思過重,張良早起時也只是随便扣了二三個,沒想到都扣錯位了。

“你呀,還是這樣。”顏路微笑道。“你以前拿書總是丢三落四,還得麻煩在寝室裏學習的大師兄,以至于後來大師兄都把書都攤在你桌子上了。”

張良看着胸前的扣子,心中頓時有了一種難言的複雜情緒,但又很快恢複平靜。

“謝啦。”張良揚起嘴角。“話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大師兄了,上次和他通電話他還在批改論文,向我抱怨現在畢業生寫論文都不懂格式,整整說了一個小時,到最後我都忘了打電話要跟他說什麽了。”

顏路笑道:“大師兄一直很忙的,上次市美術館剪彩,他都推辭沒有去。”

“現在又不知道在哪裏享清福,與書本茶水還有那些磨人的考卷為伴,也只有我們有空在這說他的閑話。”

廚房中的面包機發出“叮”的聲響,張良起身,将顏路身上的鴨絨被往上挪一挪,然後拿起空盤向外走。這時,張良已經調靜音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張良微皺眉,把房門輕輕合上後,他不耐煩地按下接通鍵。

“怎麽樣?”衛莊開口道。“大義淩然、忍辱負重的張律師,昨日漫漫長夜可有什麽收獲?”

“衛莊兄。”張良壓低音量。“請您以後不要再在這種時間打我電話,這是打擾我的工作。如果您有問題,可以私底下說。”

衛莊平靜地往杯中加了塊冰,“噢,只此一夜,張律師的态度就三百六十五度大轉彎了——看來顏秘書的魅力确實超乎我的想象。”

“這不是衛莊兄應該過多關注的事。”張良目光微斜。“新聞裏,蓋聶居然與市長在同一個房間,而你的人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敢問衛莊兄那時打的是什麽如意算盤?”

果然電話對面沉默了幾秒。

“我當然是為了拖延蓋聶的時間,好讓嬴政出醜。”衛莊不改語調地說道。

“好吧,我就姑且信了。”

“那我就長話短說——你有沒有拿到’蒼龍七宿’的消息?”

張良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沒有。”

“你這個人!什麽事不能通過上床……”

沒等衛莊說完整句話,張良果斷地摁掉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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